正是耿延祿主仆而二人。 隻聽仆人口中嘟嘟囔囔:“公子,今晚便選個高雅的地方吧?”然後縮著頭,朝遇仙樓指了指。 耿延祿聽了之後,屈中指在他後腦勺上彈了一記:“狗奴才,瞧你那品味……這遇仙樓的雛兒,哪裡比得上窯子裡的姐兒?一個個文縐縐的,怎麼如窯子裡十八般兵器、樣樣精通來得舒坦?跟了少爺我這麼久,這點門道還不懂?豎子不可教也。別廢話!少爺我今天這泡火憋著呢。快走,狗才。” 仆人隻好委屈地把頭又往領子裡縮了半截,不情不願跟在耿延祿身後。 二人哪裡看得見趙榛?從遇仙樓天橋下直接穿過去,想是奔哪個窯子去了。 趙榛心中也有事,沒空顧著這兩個小人,於是在門口招了個馬車,與董策一起將朱大泰扶上車,出保康門直奔城東,到了平陽郡王府附近下了車。 王府周圍聚集著難民,趙榛、董策左右架著朱大泰,擠入人群中,一會兒便不見了蹤影。 三人從後院的一側小門進了王府。 進到府中,趙榛揮手讓董策、朱大泰退下,然後獨自一人到後殿換了衣裳,坐了一會。由於午後這一席酒吃到較晚,趙榛屏退了晚膳。 小太監已將信王的印章敕書送到案頭。 趙榛把玩了片刻,想了想道:“讓劉教授火速來見本王。” 小太監領命而去,一盞茶功夫後,領著劉心隱進到殿內。 趙榛也不和劉心隱客氣,將朝堂上確定十一月初五出行一應事宜,和他大略交代清楚,然後單手托起印信,沖劉心隱笑著說:“看!朝堂回來,我便官升一級,是信王了。” 劉心隱賀道:“殿下未及束冠便封為親王,可喜可賀。” 趙榛舌頭砸了一聲,不以為然:“嗨,劉教授又非不清楚官家憑何封我親王?若非金人需要親王出使,而康王又擅自回來了,官家會這麼爽快地給我升官?會舍得放我出去?” 其實金軍要求大宋親王出使金營,不過是想將趙家宗室扣為人質。出使不過是出質。 劉心隱心中一本明賬,當即笑著勸道:“還是信王的名頭大,殿下姑且應承下來就是了!” 趙榛又把敕書拿出來,遞給劉心隱:“倒是從官家那裡討了個有用的。” 劉心隱把敕書展開,略略看了一下,大喜道:“如此甚好!殿下此舉實在是一記妙招!有了官家的詔書,行事必將方便多了,沿途一應要求師出有名。” 趙榛自然有些得意:“這就叫待價而沽,等價交換。” 兩人又隨意聊了幾句,趙榛轉到正題:“府中的田畝土地處置得怎麼樣了?” 劉心隱照實稟道:“遵照殿下安排,王府田地大部已經典給益王、祁王、茂德帝姬和淑德帝姬,不過交付的多是錢引。” 此時,宋朝開始發行錢引代替交子。按朝廷說法,錢引屬於實錢的代替之物,官府見引兌付,算是大宋朝廷發行的本票吧。 趙榛點頭道:“收了錢引也好,方便攜帶。哦,我這幾位兄姐問什麼沒有?” 趙榛的生母劉皇後生前係貴妃,生了一奶同胞六個孩子。大哥益王趙棫,二姐茂德帝姬趙福金,三姐安淑帝姬,四哥祁王趙模,五姐淑德帝姬趙芙金,趙榛排在行末,三姐自小夭折沒有名字。 劉皇後在趙榛兩歲時撒手人寰,死後才被宋徽宗追封為皇後。趙榛雖有皇家供養,但實則是姨娘劉氏撫養長大,可惜姨娘在兩年前業已過世…… 這些都發生在趙榛穿越之前,隻能憑他腦中僅有的記憶零星記得些。有些事又發生在小王爺年幼之時,所以此時的趙榛亦記得不甚清楚。且趙榛係穿越而來,由於時空錯亂,有些史實也可能會張冠李戴,不好全部作數。 再說到趙榛方才提的典當王府土地之事。 既要出城,而府中的不動產帶走不了,趙榛索性變賣了拉倒,以充作未來起事的資本。 但他作為宗室王爺,想把名下的土地變賣出去,談何容易?如果大張旗鼓,定會掀起軒然大波。趙榛思來想去,覺得找胞兄胞姐安全一些,於是讓劉心隱找自己的親兄姐去。 劉心隱接著趙榛的問題,回道:“按殿下的囑咐,我都以殿下要興建府邸、買山開礦、捐資助學、安置難民這些由頭回了。各位王爺、帝姬沒有深問,過程倒是順利。” 趙榛見沒引起驚動,很是滿意:“哦,那些話你和他們說了嗎?我這些哥哥姐姐能否理會我們一番苦心?” 史實中,趙榛與自己的親兄姐都被金兵俘虜,隨趙桓、趙佶一起被押到北國,命運十分悲慘。 在名分上,他們與趙榛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加上趙榛記憶裡還保留著一些感情,於是趙榛忍不住讓劉心隱適時提點一下,隱晦地提一提當前的形勢,找些話術,將這幾位兄姐誆出汴京一段時間。等汴京被圍,他們看清楚天下形勢,便知如何了。 劉心隱搖了搖頭:“提倒是提了。但是王爺們隻說沒有官家的旨意,宗室不能隨意離開京城。帝姬們……也是很有主見的主,不願離京。” 趙榛也就不再多說,隻暗自嘆息。 劉心隱見狀,又將一本賬簿交給趙榛,原來是這些天籌措的資金。 趙榛接過來一不看,不看不知道,一看連連咂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劉心隱把賬簿翻到最後一頁:“殿下,王府這麼多年積蓄的俸祿、職錢、朝廷四時給養、官家逢年過節的賞賜,外加田畝綢緞器具等一應物資,典賣後共得黃金一千五百零六斤、白銀十二萬八千九百七十三兩、銅錢三十六萬兩千七百六十二貫。以上折合銀兩計五十萬六千七百九十五兩。又有金銀首飾、珠寶玉器、銅瓷寶物三十二大箱,大約可折四十餘萬兩白銀……” 宋代官員的待遇十分優厚。 後世歸結宋代有三大冗,其中一冗就是冗費,國家稅收大量用作官員工資福利。朝廷對官員極為大方,給錢,給米,給田,甚至家中仆人開支也由朝廷支付。 以宰相為例,每月俸祿可達三百兩銀子,另外各季衣服、米糧、草料、鹽碳另計,皇帝時不時又會賞賜金銀綢緞,數量都在不菲。 而當時一個普通人家的一年收入不過在三十兩上下,官員俸祿之厚可想而知。 趙榛乃皇族,忝為郡王,享受二品大員待遇,家資豐厚自是情理之中。 趙榛看著賬簿,不由地喟嘆:“錢這東西,名聲雖然不好,但是卻萬萬不能少。唉,你剛才和我這麼一算,竟然有這麼多錢!我的腰桿子都硬了許多。將來之事,免不了依賴這些黃白之物。” 劉心隱大為贊同:“殿下可視金錢為糞土,但麾下人馬要張口吃飯、養家糊口,這銀兩必不可少。不過府中金銀看似很多,但與殿下所圖之偉業相比,無異於涓涓細流與汪洋大海,實在懸殊。如果不能生生不息、循環往復,隻怕不久就要坐吃山空、囊中羞澀了。依屬下看,這錢財自是多多益善,且要擅於理財。錢生錢,才是長久之計。” 趙榛哪有不認同的道理呢?思索了一番道:“劉教授所言極是。可惜啊,梅執禮本是計相,乃理財的能手,卻不願意隨我們離開汴京。倒要多想辦法,尋找一個懂度支轉運之人打理財政。這是一樁要緊的事。” 劉心隱點頭稱善,又問道:“殿下,府中還有很多糧食來不及處理。依屬下看,不如就地分發給流民?” 劉心隱這麼一說,趙榛不由地刮目相看。 抬眼看了看他,見他眉宇間流落出悲憫之意,趙榛暗暗稱贊,便道:“我正有此打算。糧食既然帶不走,留在府中還不是生黴蛀蟲?便宜了耗子老鼠。就依劉教授所言,將這些糧食全部賑濟給城中流民。這幾日一麵施粥、一麵放糧,分光了為止。” 說著,心中卻對劉心隱生出些好奇。 此人在趙榛記憶中頗有幾分神秘。姨媽劉氏過世前將劉心隱匆匆招到府上,擔任教授。後來趙榛見他辦事有力,為人又光明磊落,在府中很有聲望,就放心地把事情交給他辦,從來不多過問。 劉心隱也素來不負所托,所辦之事,樁樁件件均令趙榛滿意。這二人,名分上是上下屬關係,實則已有幾分友情。 想到這,趙榛對劉心隱道:“眼下離京在即,再回到這裡,不知道又是哪年光景?就請劉教授再為姆媽念念經,讓她在那邊不要太為我掛念。” 姆媽就是趙榛的姨媽。 生恩不如養恩大,趙榛記憶中對姨娘的感情遠遠超過生母,一貫稱之為姆媽。因為姆媽沒有名分,趙榛便在殿後建了孝堂,供奉牌位,一年四季油燈不絕。 劉心隱每逢初一、十五必來念經超度。 趙榛說了之後,劉心隱當即毫不猶豫地點頭應允,將賬簿文書擺放整齊後,隨趙榛去了孝堂。 孝堂在殿後東首一間隱秘的小屋內,不過一丈見方。 堂前的墻上掛著一副佛像,法相慈悲,身披白色佛光,雙手結施與願印,雙足一前一後,足踏金色蓮臺,行走在祥雲之上。乃西方極樂世界教主阿彌陀佛接引往生圖。 此時如是旁人乍一看到孝堂的布置,必定會大吃一驚,難以想象王府中竟然懸掛了佛像。 蓋因太上皇趙佶癡信道教,且對佛教持打壓之態。 後人都知道三武一宗滅佛運動,鮮為人知的卻是宋徽宗也曾興起排佛運動。不過與三武一宗暴力滅佛不同,宋徽宗的手段溫和些。但是行動絲毫不含糊。 宋徽宗自號道君皇帝,且下令將佛教並入道教,強令羅漢菩薩改稱仙人大士。後世將觀音菩薩又稱為觀音大士,實則就是從此來的。 趙佶還規定,官員百姓不許拜佛。 民間便算了,世界那麼大,趙佶手伸不了那麼長,但在皇家宗室之中,他管束地甚嚴。而趙榛的姆媽恰恰信佛,所以隻能偷偷摸摸進行。姆媽生前稱劉心隱師兄,時常向他請教佛法,自是一個教派的同門。 阿彌陀佛像下是一尊牌位,寫著“姆媽劉氏之位”。 牌位前長案上供奉著香爐果盤,下方是個半人高的案幾,擺放著長明燈和木魚。 趙榛對著佛像和牌位雙手合十,心中默念:“姆媽,我到這個時代才一個月而已,但一直把你當做母親。請不要怪罪我和宋代的趙榛合二為一。雖然他沒有了思想,但還有記憶、還有情感,依然惦念著你。你便是我這個時代的母親,我們都是你的孩子。如你有在天之靈,請多多保佑。阿彌陀佛。” 他本來自科學昌明的時代,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但經此時空穿越一事,找不到答案,隱隱有些相信神佛之說。默念完,為表示敬意,又跪在蒲團上,鄭重地連磕了三個頭。 劉心隱看在眼裡,心中非常滿意,然後閉上眼,雙手合十拜了一拜,對著牌位道:“劉居士,再過幾日我們便要離開汴京,不知何時才能回到故裡。在此再為居士唱誦一段法曲,望在極樂世界,永離煩惱、受樂無間。” 說完,又沖著佛像拜了幾拜,連頌數聲阿彌陀佛,便取下木魚,摘了襆頭,盤腿閉目,坐在蒲團上。 劉心隱一邊敲擊木魚,一邊唱:“世尊我一心,歸命盡十方。無礙光如來,願生安樂國……”木魚的節奏與唱誦的聲調調和得極好,十分悅耳動聽,令人頓生梵境之感。 趙榛才發覺他額頭留著香疤,雖然又蓄了發,但是額頭上受戒的痕跡仍依稀可見。 趙榛回憶起姆媽臨終之前的交待:“十八哥,劉師兄是姨娘信賴之人,亦值得榛兒依靠。若遇有不決之事,可與他商量……” 彼時姆媽沒提二人信仰之事。等到姆媽離世以後,劉心隱時常過來為她念經超度,趙榛也從未深問,對信仰一事俱是回避,有些心照不宣的意思。 趙榛剛剛發現,原來他是受過戒的和尚,卻不知為何又還了俗? 此劉心隱博聞強識、見識極廣,也他聽說交遊廣泛、神通廣大。但他在自己麾下始終畢恭畢敬、兢兢業業,從未有失禮之處,頗有點真人不露相的意思。 這是個神秘人。姆媽所言他可以依靠,意在何處?趙榛不禁暗暗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