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頓飯功夫,木魚聲戛然而止。 劉心隱誦經超度完畢,慢慢睜開眼,站起身,沖著牌位拜了拜,然後轉身對趙榛道:“殿下,劉居士性慧心慈、功德圓滿,早已榮生西方極樂世界,自會保佑殿下逢兇化吉、馬到功成。” 說完他又對著佛像雙手合十,虔誠地許下心願:“佛法無邊。我們此番舉動意在天下蒼生,俱是無上功德。懇請佛祖保佑,一切皆如所願、一切皆能滿足。南無阿彌陀佛。” 趙榛跟著合十祈禱:“盼如教授所願。”接著走上前給長明燈添了些燈油,再回首細細地看了孝堂一遍,才依依不舍地離開孝堂。 “故土難離,親人難舍。如果不是金人橫生戰端,有誰願意離開家鄉?離開這一方熱土?”趙榛站在孝堂門口,又回首看了一遍,忍不住再次意下感慨。 門口一直候著二個太監。見二人出來了,一個急忙去鎖門,一個跟在身後伺候著。 趙榛與劉心隱又交代幾樣事情,劉心隱一一拱手應諾。言罷,劉心隱見沒什麼事便先行告退。 此時天已大黑,王府中已經點上了燈燭。 廊簷下掛著無數宮燈,如繁星一般將王府裝扮得瑰麗多姿。夜風襲來,地上一串串闌珊的光影此起彼伏,如晶瑩的水波競相追逐流淌,各放異彩。 趙榛一時間來了興趣。 這些天他一直忙於謀劃,夜以繼日實施方案、著手離開汴京,卻沒時間瀏覽這個十二世紀全世界最繁華熱鬧的地方。待方才交待好劉心隱後,趙榛忽然感覺大事已定,可告一段落了,心頭的一塊石頭落了地,陡然生出一股興致。 抬眼望去,王府占地廣闊、院落深邃,四下用連廊分割出許多地方,巧妙地用假山池塘竹苑填上。此時在夜幕的籠罩下,宏大的宮殿線條朦朦朧朧,盡顯雄偉粗獷,而花園涼亭的剪影卻細膩纖美。兩下對比,別有一番景色。 趙榛在連廊下徜徉,努力將這盛世夜景塞進眼睛裡、裝入腦海中。不知不覺到了一處偏僻之地,周圍十分幽靜。大音希聲!夜晚的寧靜或許是最美的聲音。 “世間最羨無鹽女,無驚不擾過一生!”趙榛觸景生情,輕輕地誦了幾句。 然後微微地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汴京陷落、神州陸沉,自此以後再想要這種波瀾不驚的生活便難了。 “什麼女?哈哈……十八哥!你看中哪家的小娘子?姐姐我給你說媒去!” 一個纖細的身影突然閃在眾人麵前,趙榛全神貫注之下被冷不丁嚇了一跳。 小太監認了出來,趕緊上前行禮:“參見淑德帝姬。” 趙榛這才看清楚是自己同母的五姐趙芙金。因她在趙佶眾子女中排行十四,趙榛趕緊問候道:“十四姐,你怎麼藏在這兒?” 趙芙金身材嬌小,麵容十分秀麗。她貴為公主,基因優秀,容貌自然沒得說。 聽了趙榛的問候,趙芙金撇了撇嘴道:“聽說皇兄封你做了信王,我來給你賀喜啊!府中人都不知你在哪,我找不到你,隻能四下溜達咯,又見你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你興致這麼高,吟詩誦詞的,我當然不敢攪了你的清興,不就躲起來了?” 說完,她嗓門忽然一提:”喂,你說你是不是封了大王,便目中無人了?不把我這姐姐放眼裡了?也不出來迎接!是也不是?”語如聯珠、口齒伶俐,一看就是爽凈的人。 趙榛被她懟得哭笑不得,明知道她無理取鬧,隻能微笑不語。孝堂的事一句也沒吐露。 她見趙榛不說話,眼睛骨碌碌轉了轉,興沖沖地走到趙榛跟前,用手輕輕地拍了拍他胸膛,佯作洞若觀火:“這些都算了,我不和你計較。不過我剛才可都聽見了!誰家女?吳家的?快快從實招來是哪個吳家?我倒要看看是什麼閉月羞花、沉魚落雁的女子,鉆進了我弟弟的心裡?是不是比姐姐我還漂亮啊……” 想來她聽見“羨”“女”這兩詞,當趙榛對哪家的女子動情了。 隻有趙榛清楚自己的心境。心道無鹽女相貌醜陋,隻可羨她的不驚不擾,不用慕她的容顏。 趙榛不想在這方麵糾纏,他的腦海中留存了一些趙芙金的記憶,於是反問道:“十四姐你已年過十七啦,老大不小還待字閨中!弟弟我隻能等你了卻人生大事,才能考慮自己的事兒!是不?” 趙芙金氣得直跺腳,怒嗔道:“囉囉囉……十八哥你最無趣了!哪壺不開提哪壺。你知道姐姐的心事,還故意氣我?” 趙榛陪著笑臉問道:“姐姐還念著那個田小郎君?” 趙芙金毫不避諱道:“正是,十八哥。姐姐我是急性子的人,心裡藏不住話。我也不瞞著你,我確實……這田垚,怕是我上輩子欠他的,總是忘不了。” 趙榛道:“那便和父皇、皇兄挑明了說,總拖著不是個事。” 趙芙金搖了搖頭,嘆了口氣:“田垚一無家世,二無功名,父皇那裡肯定通不過。皇兄即位以來,隻顧著與金賊周旋,我怎麼好意思去求他這些事?” 趙榛想想也是這個道理,當下便沉默不語。 趙芙金忽然將他一把扯到邊上,在他耳旁悄聲道:“我今晚來找你,正是為田垚而來。” 趙榛有些意外,愣了一下:“為田垚?找我做什麼?” 趙芙金佯作生氣道:“十八哥你這話便沒有良心了,聽說你要做事,姐姐我可沒少借你錢。沒有十萬也有八萬吧?姐姐我眼皮也沒眨一下,就給你掏了出來,怎麼姐姐現在有事求你便不中了?” 趙榛哭笑不得:“怎麼不中?不過姐姐又沒說是什麼事,我怎麼應承?” 趙芙金這才滿意地笑道:“這還差不多。”又以一副幫忙的口吻道:“田垚雖然沒什麼大功名,但在算學上獨樹一幟。可惜我朝歷來都以文章取士!唉……田垚醉心算學、無心功名,隻怕沒有什麼出頭機會,這不過來找你商量的嘛,看你有沒有用得上的地方。” 趙榛聽到算學一詞,登時起了興趣,便問道:“十四姐,田小郎君在算學方麵有哪些造詣?” 這可把趙芙金問倒了,她有些為難:“我哪懂呀?平時總聽他說什麼割圓、垛積、市物……我聽也聽不懂,反正……我覺得他很厲害!哦!田垚說可不要小看了算學。算學,上可通古今貫宇宙、下可經時世惠百姓,是世間鼎鼎有用的大學問!哎!十八哥,你莫不要不信……” 見趙榛始終沉默不語,趙芙金生怕說服不了他,又使勁地想了想:“嗯,我想起來了!他好像和我說過一個什麼物不知數的問題?一個數,三個三個一數剩二,五個五個一數剩三,七個七個一數剩二,問這個數是幾何?十八哥,你聽得明白嗎?我壓根就聽不明白……喂,你在聽我說嗎……” 此時趙榛心頭正暗暗竊喜。 趙芙金這一番話,分明說田垚是個有數學造詣的人。 中國古代重文章輕實務,重書經輕技藝。滿朝百官,以擅作華而不實的道德文章為榮,經世致用的實乾之才少之又少。想不到田垚倒是古人中的一個異類。 以後世的觀念來看,這才是真正有用之人。 想到此,趙榛心中有說不出的滿意,當即撫掌大呼:“聖人說,禮樂射禦書數乃教之六藝。田小郎君說得沒錯,算學是六藝之一,確實是門大學問。我隻道十四姐傾心田郎君,卻不知道田小郎君有這番才乾。姐姐慧眼識人才,推薦給我,弟弟我求之不得,哪能痛失這上好的機會!” 趙芙金當即笑靨顏開,抱著趙榛的手臂興奮地問道:“十八哥也覺得姐姐的眼光好啊?嘻嘻……我就知道十八哥豁達、懂事理!嗯,真是男大氣概也大,這一月以來十八哥好像換了個人一樣,眼界胸懷絕非那些俗人能比!” 趙榛這才好奇地問起來:“十四姐準備將田垚引薦給我做些什麼事?” 趙芙金扳著手指頭,慢吞吞道:“十八哥不是要買山開礦嗎?我想田垚懂算籌之術,正好可以給十八哥管管賬、理理財。十八哥用著放心,他也可以找到立身進階的機會。當不了官,和錢打打交道,有個一技之長也好。你看怎麼樣?” 趙榛一想,正好! 手頭這上百萬的銀兩正缺一個懂算術的人去打理,田垚確是個合適的人選,於是頻頻點頭道:“十四姐言之有理!嗯,我看這麼樣,也不要等到買山開礦的時候,三天後我出使金軍就讓他跟著,出行的錢糧開支一應由他調度。姐姐意下如何?” 趙芙金哪裡還有話說?高興地連連點頭。 趙榛見此情形,忽然又想起自己的打算,不由地試探問道:“十四姐,要麼……也隨我一起出使,如何?” 趙芙金趕緊擺手:“不行!不行!十八哥你是去做正事的,我哪能給你添亂?再說田垚在你隊伍中,我更不能給人留下話柄。” 趙榛不甘心地追問道:“要麼你這些天離開汴京一陣?出去轉轉,見識見識我大宋的風物也是好的。” 趙芙金還是搖頭:“唉……我一介女兒之身怎麼好出京城呢?宗正寺那些家夥是吃閑飯的嗎?” 抬眼見趙榛眉頭緊鎖、憂心忡忡的樣子,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趙芙金隻當自己不領趙榛的情惹他生氣了,又趕緊好言道:“十八哥,你一番好意我心領了,隻是這些都是不現實的,再說我準備多陪陪父皇,也好找機會給田垚美言幾句……” 趙榛盡了最後的努力,見沒結果隻能作罷。二人沿著連廊隨意地走著聊著。 夜色已深,當是作別之時。 趙芙金突然一把握住趙榛的手掌,神色實在難舍:“十八哥,你年歲尚小便當此大任,實在讓我放心不下。唉……也不知道皇兄怎麼想的,算了……你此去出使,一定要察言觀色、隨機應變,金人言而無信、殘暴不仁,萬事以保全為上。切莫與金人發生沖突!姐姐在府中等著你,一定要平安歸來!” 趙芙金自當趙榛為親弟弟無疑。 血濃於水、手足袍情渾然天成,此時化作滿眼擔憂與不釋。拳拳之心,難以言喻。 她卻不知道趙榛的出使不過他尋的噱頭。 但二人終是親姐弟,血脈相連讓趙榛忽然心有靈犀,瞬間感受到她的情真意切,便鄭重地點頭應允。趙芙金這才依依不舍地離去。 小太監在前領路,趙芙金緊隨其後,再後是她府上的侍女。 眼見這些身影即將消失在連廊盡頭,趙榛突然忍耐不住,沖著身影脫口大喊:“十四姐!將來無論遇到什麼事,記住一定要活著!活著!要活下來!” 寒風打著卷,從趙榛的耳旁刮過。連廊那頭,空無人影,沒有任何回音。 趙榛悵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