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趙榛一行人通過了攔路的軍帳,然後折向西,揚長而去。 眾人一門心思趕路,沿著官道縱馬。 官道,用蒸熟的黃土混合著糯米黏汁等不同物質反復壓實,路基十分緊實,且這一路行人不多,路麵積雪多未遭遇踩踏,路下幾寸是堅硬的黃土,一行人騎的又多是良駒,所以馬跑起來幾乎沒有阻礙。 期間,為照顧田垚幾位不善騎術之人,行小半個時辰便聚攏一次,跑在前頭的人停下來等候一會,待後頭的人追趕齊了再繼續行路,因此耽誤了一些辰光,不過眾人行進速度仍可維持在一個時辰六七十裡地的樣子。 如此二個時辰功夫,已經行了一百多裡地。 天已過午後,一輪白日高掛頭頂。 趙榛恰好一陣狂奔,身上大汗淋漓,呼吸有些粗重,便勒馬緩緩而行。往南邊望去,隱隱約約看見一座大城橫臥在地平線上。趙榛依據行駛速度,判斷當是西輔鄭州城。 他又往前一看,發現前方有座橋,橋頭修了草亭遮風擋雨。 趙榛指著草亭道:“就在那裡歇歇腳。” 此時朱大泰、沈漢幾人尚能回稟稱好,其他人連說話的力氣也沒了,聽趙榛發令,其他人無力地扯住韁繩將馬停下來,伏在馬上等緩過勁。 趙榛管不了他們,直管自己下馬,然後信步走到草亭中,一轉身見秦檜竟然跟在自己身後,正拿著錦帕在擦身上的冷汗,心中著實驚訝,想不到他的體力這麼好。 不過趙榛不想理他,更不想問他,隻別過頭看著遠處。 官道越河而過。道路兩旁每隔幾米種植著參天大樹,高大筆直,枝頭積掛霜雪,如同冰盔雪甲的戰士一般雄偉挺拔。 河床蜿蜒,向東南方流去,穿過幾個村莊,遠遠地與鄭州城池匯交在一處。河岸旁三三兩兩的大柳樹,枝條在北風中飛舞。河麵上結著冰,陽光下折射著光芒,但冰下河流未斷,“嘩嘩”的流水聲充斥耳蝸。 河的兩邊是無垠的田地。不少田中還堆集著秋收的草垛,頭頂積雪,時不時可見土狗從草垛中鉆出來,提醒趙榛這裡雖看不見行人但並非了無人跡的荒郊野嶺,而是人煙稠密的京畿之地,隻是戰爭在即,城外百姓都到城中避難、郊外人煙稀渺而已。 趙榛出神地看著官道,心事連連。 華義自告奮勇去粘罕的軍營,不知路上有沒有留下蛛絲馬跡,自己得把握行進的速度,避免與他相遇,否則可能會被秦檜發現端倪。 不過一路行來隻看見零星的軍士驛馬,再無他人,想來華義要麼另走他途,要麼已經將自己拋在腦後,很難碰到。趙榛在心中推算一會,放下心來。 秦檜已經將汗水擦拭乾凈,見趙榛極目遠眺,拜請以後坐在他身旁。 陪著趙榛看了一會風景,秦檜順著趙榛的眼色指著遠方道:“殿下,西輔地勢逐漸崎嶇,那邊便是嵩山。” 趙榛隨著他的手指又向西邊看過去,地平線上大大小小、線條各異的山丘隆起。 實際上根本不用秦檜提醒,趙榛通曉地理歷史,自然知曉那些是嵩山的餘脈,沿這一條山脈往北,與黃河交接之處就是汜水,正在此處位置的西北方向,於是對秦檜道:“以我們的速度再行一個半時辰,天還未晚時便可到汜水。” 秦檜點點頭。 秦栯時時跟著秦檜,這時也進到亭子裡,站在秦檜身旁自嘲道:“百無一用是書生。一路騎馬過來,隻聽殿下與哥哥談笑風生,而我這骨頭架子好像被抖落散了,真怕駕馭不住拖了大家的後腿!” 秦檜站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凡事在於多歷練。想我之前也不擅長騎馬,這兩年公事繁忙,為節省時間不得不多乘馬,乘著乘著,騎術日漸提高,一般的行馬就不在話下了。” 秦栯忍不住又贊道:“哥哥教誨的是。殿下天資聰穎、不教而會,哥哥後天勤奮刻苦故能日日精進。弟弟天性駑鈍,正應效仿哥哥,砥礪磨練以成累日之功。” 秦檜摸著粗糙的下巴,含笑看著他,不斷點頭。 趙榛對他二兄弟的家話不感興趣,站起來活動幾下筋骨。太陽照射之下雪地非常刺眼,趙榛不自覺地手搭起涼棚,瞇起眼睛、四下張望。 忽然,西邊一大隊人馬突入他的眼簾中。前頭有人打著旗幟,但是看不太清楚,隻能大略辨認出隊伍中有人騎馬、有人乘車、有人坐轎,前後兩隊官兵甲胄齊全,持兵執銳、巡邏前進,儼然大官出巡的派頭。 朱大泰也看在眼中,急忙率沈漢與眾侍衛縱馬過河,立在橋西頭道路當中。 那邊一行人自然看到朱大泰幾人的舉動,一起停下了腳步,隊伍中躍出兩馬,奔到橋前,與朱大泰在馬上彼此問候了兩聲。 朱大泰問清楚前人的來歷,立刻下馬,轉身到亭前稟報:“王爺,前方來人說是自金營中返回的使節,問我們是何身份。” 趙榛心中一驚。金營中返回的使節?莫非是他?終究不動聲色地對朱大泰道:“據實回答,就說本王與秦大人奉旨出使金營。”說完不敢怠慢,整了整衣領,慢慢走出亭子。 朱大泰上前通報,那邊一馬疾奔復命。橋西轎子旁有一人騎在駿馬上,聽了稟報後立即下馬,與此同時轎中人也從裡麵掀開簾子。二人一前一後趨步趕來。 趙榛與秦檜起先不知道來者何人,本想緩緩地迎過去,見對麵來人步伐恭謹有禮,二人對視一眼,於是等在原地不再上前迎接。 那邊人身形近了,秦檜認了出來,忍不住驚道:“呀!怎麼是他?” 未等趙榛問清是誰,二人已經過了橋,來到趙榛跟前。領先一人與秦檜差不多公服打扮,紅袍紫衣,乃文官的樣子,他沖著趙榛深躬作揖拜道:“下官刑部尚書王雲,參見信王殿下。”起身後又沖著秦檜抱拳一禮:“秦大人,別來無恙。” 後麵一人,內穿深色魚鱗軟甲,外麵罩著紅衣,襆頭垂腳折向後方,像個半圓的翅膀從帽子頂部露出兩個尖兒,緊隨其後也深拜:“下官河東河北宣撫副使折彥質參見殿下,拜見秦中丞。” 趙榛聽說金營中返回來的使節,本以為是康王趙構,卻見來人不是趙構,心頭暗暗放鬆,此時再聽眼前這人稟明身份,忍不住又是一驚。 折彥質?哪個折彥質?當即想到滿朝文武並無第二個叫折彥質的,除了那個此去西行要見的折彥質還能有誰?但突然在此相遇,趙榛毫無思想準備。他預想了多幅與折彥質相見的畫麵,唯獨沒想到二人會在半路上不期而遇。可謂世事變化,一點由不得人。 至於王雲,趙榛聽過其名,但對他不感興趣。王雲的官階似在折彥質之上,故而拜在麵前。 趙榛忍不住看向折彥質,一瞥之下,隻見他長髯及胸,極為飄逸,印象十分深刻。 趙榛趕緊沖二人一抬手:“二位大人免禮。”實際上此話乃說給折彥質聽的,王雲隻是陪襯罷了。 秦檜一把握住王雲的手,驚訝地問道:“王大人,你不是往斡離不軍中去了?怎麼自西邊過來?” 王雲臉色微變,趕緊搖頭嘆道:“唉……一言難盡,一言難盡吶。” 秦檜何等人物?王雲神色細微變化悉數落在眼底,不過他裝作未看到,轉頭詢問趙榛:“殿下,既在此地與王大人、折大人相遇,不如到亭中稍歇再作打算?” 趙榛欣然首肯,對折彥質笑容可掬,又順帶抬舉一下王雲。 於是一眾人進到亭中坐下,又聊了片刻,趙榛才清楚遇見他二人的原委。 王雲確是出使斡離不軍不假,不過他為了了解清楚金人的底細,又輾轉到粘罕軍中打探了一番,這才南渡黃河,免不得經過折彥質的汜水防區。折彥質之所以跟在身邊,乃是為了保護欽差大臣,護送王雲到鄭州。 秦檜忽然問道:“王大人,你前次不是差人回稟朝廷,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金寇此番出兵索求的乃是五輅之乘,並要康王代朝廷立定和議,金寇然後可退兵……怎麼金寇又有新求?” 王雲神色復雜,環顧了一下四周,亭中隻有趙榛、秦檜、折彥質以及自己四人,還有一人候在亭外,是出行的副隨李裕,李裕由於官資不夠,故不能進到亭子裡,其他隨從都在亭子以外一丈開外的地方警戒,未有人靠近。 王雲這才將手掌張開,虎口搭在上唇處小心道:“上次?上次……金人乃假和談!” 幾人坐定時,趙榛拉著折彥質坐在自己身邊,右手邊是秦檜,秦檜的右邊是王雲。 趙榛與王雲中間隔著秦檜,趙榛聽秦檜提到康王二字,不免探身看了看王雲,不知王雲將作何回答,再聽王雲提及金人乃是假和談,正與自己的想法不謀而合,忍不住點了點頭。 秦檜用手指戳了戳王雲的肩膀,半是認真半是玩笑道:“王大人,你之前一句話,令康王屈尊俯就、北使金營,現在又說是假和談?幸虧康王洞察先機、臨事決斷,半途而返,否則必定身涉險地,為金人所滯困!” 王雲表情極其尷尬,用大袖子遮了遮鼻下:“嘿,本官隻求盡到使節職責,不敢有所保留。金人如何說,本官一概據實上報,不敢有絲毫隱瞞,至於如何決斷嘛……自有官家與明堂做主。” 秦檜調侃道:“王大人喲,你可知康王出使金營半道而回,又累及信王與我不得不再去金營一趟,這苦差事都因你而起喲!” 秦檜說著,用指頭點了點王雲,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