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冰雹了!”趙榛站在廊下,拇指撚著食指上的冰粒。冰粒融化成水,冰涼冰涼。趙榛搓乾了指上的水漬,抬頭看著天空。雲層把天空遮得嚴嚴實實,天色昏暗。細雨越來越重,落在屋簷上,一片劈裡啪啦之聲。 昨夜趙榛從艾奇艾異兄弟那邊回來後,已是子夜後半時。抬回來三千兩現銀,幾乎要將轎子壓塌了。不過,如此巨額的白銀,不僅解了燃眉之急,更令他腰桿硬了起來,心裡頓時踏實了不少。又睡得很晚,故睡得極為深沉。等一覺醒來,已臨近中午時分。卻是天氣陡然轉冷。冷熱氣流相遇,往往要下雨。而北方冷空氣不斷,一番較量之後,慢慢變成了冰雨。雨水混合著冰晶,下了一陣,冰晶越來越多、越來越大。終於,沒有了雨水的蹤跡,滿耳隻有冰雹落地之聲。一會兒,冰雹勢窮,又改成冰雨。如此,冰雹與冰雨,反反復復,好像沒個盡頭。 趙榛耐不住嘈雜,又回到屋中。身邊隻跟著朱大泰。趙榛將手放在炭爐上方烘著,轉頭對朱大泰道:“老朱,我看下午便去拜會昨晚遇到的貴人。幸虧有他幫助,才能這般順利。他的腰牌還是盡速歸還了,比較合適。” 朱大泰昨晚親身經歷過,知道他說的是種彥岑。忍不住問道:“王爺,我們現在這個處境,沒有什麼可以拿得出手的禮物,隻怕太過寒酸,惹他生氣?” “無妨的”,趙榛笑道。 “我這太學師弟,看來很珍惜同窗之情。況且與我編造的經歷相仿,都是外舍生,隻混了個肄業,更加惺惺相惜。這份同學之情、相同遭遇,才是他願意出借腰牌的緣故。其他都是無關緊要的。想來他出身世家,年紀輕輕位居高位,豈會看重身外之物?空手去最好,不必畫蛇添足。” 又從懷中掏出捧日親軍的腰牌,想了想道:“他對我們有情,我們對他不能無義。要是所談投機,倒是要提醒一下他,金人不日必克京城,讓他提早做好準備,以免到時手忙腳亂。” 兩人說好,略微收拾一下。趙榛將腰牌藏好。又坐在桌旁,信手寫了個名剌。這便出門。 葉復等一眾隨從各按計劃行事,都不在家中。屋裡就他們兩人。沒那麼多人跟著,兩人說走就走,非常方便。馬匹喂在東院。取上馬,沿著昨夜的路線,往北走。 這天雖然下著冰雨,但路上行人無數,擁擠不堪。大概因為昨夜開始宵禁,加之物價飛漲,城中百姓便趕緊趁著白天全湧上街頭,四下尋找物資搶購。兩人騎在馬上,免了褲腳打濕之苦。卻得忍受堵在路上、遲遲前進不得之累。好不容易走到昨晚種彥岑設卡的橋前。過了橋,人少了不少,路好走很多。又往北走了一段路,上了一條筆直寬闊的大街。種彥岑口中的大西門,便是外城正西當中城門,名叫萬勝門。內城當中西門名叫梁門,也叫閶闔門。這條大街,正連接著萬勝門與梁門,喚作梁門大街。故從梁門大街一路往西,直接到大西門。 走了一會,趙榛看到街北麵一處糧鋪。印著“林記糧鋪”字號的旗幡,伸出簷外,早已被雨水打濕了。耷拉著,垂在空中。北風一吹,旗幟帶動著雨水,“嘭嘭嘭”一陣怪響。黃豆大的水滴被揚到空中,激起一陣雨霧。鋪子前,擠滿了前來搶糧的百姓。渾身濕透了,卻渾然顧不上冰雹與冰雨的侵襲。 趙榛想到昨晚開封糧食行會磋商,那個林掌櫃先滿臉不平、後笑逐顏開的情景。在有些商人眼中,賺錢成了最大的樂事,除此以外,什麼家國情懷,民生大事,都不放在心上。不知道艾奇倡議的糧價壟斷一事,結果怎麼樣了?想來不會有差吧?有錢賺,他們會舍得不賺?隻怕今天的糧價又被他們攪得翻上一番。最終隻苦了老百姓。 “別擠在這啦!要買明天趕早來,今天都已售罄!擠這沒用!” 糧鋪裡一個夥計被人擁擠著無法關門,情急之下,大聲嗬斥起來。 “你們明明還有糧食的,非要改到明天賣。到時又要漲價?”有人在人群中怒斥道。 “去、去、去,別在這胡說八道。有糧食誰不賣?咱家糧鋪正在向他家借糧,我得忙活起來。大家都擠在這,耽誤我乾活,隻怕明天真沒糧食賣!” “哼哼,我看你們就是嘴上說沒糧食賣,實則囤積居奇,專門坑咱老百姓!” …… 周圍人聲鼎沸,嘈雜聲乾擾心神。趙榛夾了夾馬肚子,催馬快行。索性閉上眼,眼不見為凈。等耳邊聽不到那些聲音,才緩緩睜開眼。過了糧鋪,沿途越來越冷清。原本開在路邊的藥鋪、金銀鋪、百貨鋪子,要麼大門緊閉,要麼支著一張空洞洞的門,在淒風冷雨中苦苦支撐。 再往前,逐漸見到一些營帳橫亙在路當中。抬頭看去,巍峨的萬勝門城樓高高在上。灰色的墻垛,被雨水打濕了之後,泛著冰冷的寒色。天色昏黑,風雨交加。饒是趙榛披著油氈,衣服許多地方仍被浸濕了。雨水順著頭發,模糊了他的眼睛。趙榛用手抹去臉上的雨水,見手上乾凈如許,沒有任何油汙。不由地感嘆,夏言為他們易容的手段如此高明,竟然無懼雨水,毫無破綻。又見城樓正中的窗戶亮著燈火。隻能期盼種彥岑就在那裡。否則,折騰一下午拜會不到,白白遭受了一番冬雨濕身之苦。 既然靠近了軍事禁地,路上自然又會設置路障。因為下雨,值守的士兵都躲在營帳內。待見到趙榛二人,不得不從營帳中出來盤問。見趙榛出示了腰牌,士兵即便一肚子不滿,也不敢怠慢,急忙放行。二人一路暢通,連馬也不用下,便到了大西門下。早有一列士兵從城門洞裡聞聲而來。但是一個個停在城門裡,不願出來淋雨。 趙榛頂著雨,下了馬,出示了腰牌,又將名剌遞給領頭小指揮的。小指揮極不情願地接過名剌,一問竟然是找西壁指揮副使大人,不敢怠慢,隻能出了城門洞,沿著門外的登城踏步,上樓稟報,不一會,急匆匆下樓回復:“種將軍有請公子帳中一敘。” 趙榛與朱大泰將馬匹交由士兵照料。隨著那小指揮登上城墻。登墻的石階又濕又滑,極不好走。好不容易上了城墻,背後又是一身冷汗。卻見前方一群人浩浩蕩蕩等在風雨中,為首之人正是種彥岑。他穿著棉袍,裹著大氅,不像昨晚一身戎裝,正式得有些古板。自有人為他撐傘伺候著,不用擔心這連綿不絕下個不停的寒雨,所以神色姿態瀟灑飄逸極了。 趙榛頗感意外,想不到這麼寒冷陰濕的天氣,他會親自迎出來。種彥岑見到趙榛,話不及多說,好似老友一般,寒暄不過幾句,急忙一把拉住他的手,親熱地接入城樓中。 城樓被用作西壁指揮的營帳。樓高三層。為顯得正式,種彥岑領著趙榛自正門進了底樓大堂。大堂是召集會議、處理日常軍務的地方。與折彥質虎牢關上的大堂擺設相差無幾。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唯獨在正案前方擺了一個碩大的沙盤,非常占空間。隻能將周圍的桌椅撤掉。所以,與一般大廳相比,此廳卻沒幾個可以落座的椅子。 趙榛渾身寒冷,沒有心思細細瀏覽大堂布設。隻顧著著急地脫去油氈,口中白氣連連,渾身不停哆嗦。種彥岑見他們衣服多處有些淋濕了,嘴唇發烏,非常關心,趕緊讓人取來兩套時服,讓趙榛與朱大泰換了。待趙榛將濕掉的換上乾爽的外衣,披上大氅。廳當中與四下都燃著炭盆,溫暖異常。種彥岑又讓人取來滾燙的薑茶,關心地看著二人飲下去。 不一會,趙榛感覺渾身暖烘烘的,精神為之一振,一掃剛才懶仄仄的模樣。 因為西壁指揮正使在梁門裡辦公,這兒種彥岑是最大的官兒。所以,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他毫無拘束,神情極其跳脫。見趙榛緩過勁來,種彥岑對身旁追隨之人一揮手道:“你們自去忙吧,無事不要打擾我們師兄弟相會。”麾下將領抱拳領命而去。趙榛看見昨晚在路障後招手的指揮也在人群中。他似笑非笑地看了趙榛一眼。趙榛忽然有所領悟。 種彥岑身邊的人都散了,唯獨留下位年約四十上下的文士。種彥岑笑著介紹道:“這是我們太學同窗師弟,陳東,陳少陽是也。”又拉住趙榛的胳膊,將昨晚遭遇向陳東簡單介紹了一下。 趙榛知道北宋歷史上有陳東這一號人物。又見種彥岑另眼相看,知道必是歷史上那位著名的人物無疑。略有些驚喜地問道:“可是在宣德門下率我太學生擊鼓伏闕,要求誅殺六賊的陳東陳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