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趙榛領著沈充哪裡也不去,直接回奔大河坊。途徑保康門時他掏出捧日親軍腰牌,守城的士兵未阻攔,放眾人輕鬆地過了城門。 很快到了伍雄家。伍雄正在院門外,見趙榛這大金主回來了,趕緊熱情地迎了上去。卸了易容的朱大泰有意遮擋臉龐,趙榛好言打發幾句,搪塞好伍雄後回了內屋。 未待屋門關緊,趙榛已經按捺不住,轉身一把握住沈充的手掌,然後用力地搖晃了幾下。心中千言萬語湧上心頭,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沈充想起來,與趙榛初次會麵的時候他便這麼緊緊地握著自己的手掌。有一種鼓舞人心的力量,至今仍貯存在沈充的胳膊裡。沈充也非常激動,將另一手掌合過來捂住趙榛的手背,隨著他手臂的揮動不由自主地上下舞動。充滿力量,鏗鏘有力。 不待握手完畢,趙榛終於理清了頭緒,迫不及待地問道:“沈大人,我們已經定下計劃十一月五日一起出城,你怎麼臨時變化了?你可知道我多麼牽掛呀!” 二人一邊說一邊坐了下來。 沈充將臉上的胡子摘下來,露出真顏。趙榛見狀,示意夏言為自己去掉易容。夏言用特殊的藥水擦拭片刻,趙榛臉上的油彩慢慢褪去,不一會便現出本來的麵容。 高邁、丁小苗這才見到趙榛的真貌,不過比自己大了幾歲。他倆心中很是驚訝,但不敢多說話,隻好相互對視一眼,麵麵相覷。 沈充趕忙解釋起來:“殿下,那日我非故意不隨殿下一起出行……” 高邁與丁小苗聽沈充稱呼趙榛殿下,倆人閱歷雖不深,但卻聽得懂殿下這一詞的含義。高邁終於忍不住問身旁的朱大泰:“王大哥,哦,不,朱……大哥,李大哥是……不是……”趙榛幾人的身份已經令他徹底糊塗了,他想問卻不知如何問,所以說出來的話有些語無倫次。 朱大泰正撕著粘在下巴上的油彩,連帶著把胡茬拔了下來,痛地直齜牙。聽到高邁詢問,他將高邁喚到身邊,沒好氣道:“李公子,就是信王。” “信王?哪個信王?”高邁不知怎地,突然驚聲高呼。 趙榛正與沈充交談。突然被高邁打斷,趙榛沒好聲色地沖朱大泰揮揮手,讓他們噤聲。朱大泰索性拉著高邁、丁小苗去了外室。路上,丁小苗趕緊問道:“王大哥,李公子就是信王?哪個信王?” 朱大泰虎著臉:“我不是王大哥,我是朱統領。信王王府的統領知道嗎?我姓朱!大刀王五是唬你們的。”高邁與丁小苗果然又被他嚇住了,朱大泰心中很得意,剛才扯著臉皮的疼痛消散了,心情好了一些,便一本正經道:“信王?還能有幾個信王?你家阿爺住的地方,不就是信王的地皮?” 高邁、丁小苗聽朱大泰這麼一說,兩條小腿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牙關止不住地發顛。 朱大泰有些不解地望著他們:“李公子便是信王。你們隨信王幾天了,怎麼反而這麼生分?”昨日這倆小朋友陪著趙榛回大河坊,便在這住了下來。眼見倆小朋友舉止反常,朱大泰當他倆乍聽到信王的名頭後心中過於拘謹。趙榛乃皇家貴胄,若無天大的際遇,他二人怎麼能認識得了趙榛?既然知曉了趙榛的身份,有此表現亦正常。 高邁與丁小苗心中想的卻與朱大泰完全不一樣。 丁小苗強忍住恐懼,努力控製臉部的肌肉不要太過扭曲。幾番掙紮之後,他的臉上浮現出哭喪的表情對著朱大泰道:“王大哥,啊,不……朱統領,那日深夜我們本不該偷摸進王府的。不過實在是餓極了,想到王府中找些吃的……” 高邁比較硬氣。心中一比劃,覺得大禍臨頭了,索性梗起脖子道:“朱統領,我們錯了。錯在不該進王府偷竊。事到臨頭,要殺要剮隨便,我與小細丁眼皮也不眨。隻是不要株及我家阿爺,我們家人都是無辜的。” 原來他二人在擔心這等事。想想亦有道理。敢入親王府中盜竊,豈是一般的事?不過趙榛自始至終並不把這當回事,所以怎會有後果呢? 朱大泰見他兩個小孩童當真了,不忍心消遣他倆,和顏悅色道:“信王真要怪罪你們,還會等到今天?我也看得出你們秉性善良。為了裹腹、情不得已而為,何錯之有?信王一直我在麵前對你倆交口稱贊,說是可塑之才,對你倆十分欣賞。我看吶,信王做許多大事都不避著你們,可見已把你們視為心腹之人。怎麼會懲罰你倆呢?所以你們莫要多想,更不要胡思亂想。” 朱大泰這麼一說,高邁一琢磨好像是那回事,心情放鬆不少。丁小苗心思重,仍然有些擔憂。朱大泰又好言勸解了他們幾句。二人想到信王口碑好,被流民當作活菩薩膜拜,朱統領的話當不會有假,這才從恐懼中徹底解脫出來。 “哎呀!難怪李大哥……信王能發現那麼隱秘的密室。” “我還奇怪信王夜間出行怎麼沒人阻攔,原來如此!” …… 二人既然清楚了趙榛的身份,先前腦中許多疑問此時全有了答案。他倆細細品味與趙榛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忽然感到萬分幸運。 待他倆興奮勁兒過了,朱大泰道:“目下信王在城中辦一件大事,身份不能泄露。你倆既然知道這個秘密,就得閉緊嘴巴。半個字也不能吐露出去!否則禍患馬上就到,影響信王不說,捎帶你二人的性命也有危險。”這幾句話語重心長,乃是正兒八經囑咐他倆。 高邁與丁小苗隻當信王無所不能,聽朱大泰這麼一說,心中又泛起了嘀咕。不過見朱大泰如此正色,二人知道好歹,趕緊點頭答應。 這邊三人正聊著,夏言、田垚又出來幫朱大泰清理臉上油彩。待差不多好了,幾人見時機合適便一起回到內室。 此時,內屋一片沉寂。趙榛靜靜地站著。他已從沈充口中得知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眼神不由自主地落在沈充手中托著的包裹上。 沈充自大相國寺出逃時一直將這包裹背在身上。剛才屋裡人都出去了,沈充解開包裹,將包裹裡的東西取出來給趙榛看。趙榛看過之後,豁然開朗。 十一月五日,本是趙榛約沈充一家一起出城的日子。孰料,沈充在臨走之際忽然不辭而別,並留給趙榛一張字條。趙榛一直將字條揣在袖中。此時趙榛又將字條掏了出來,一字一句地看著。字條上寫著沈充將為趙榛尋找貴重物事,再次落入趙榛的眼中。 包裹裡的東西正是這貴重物事。不!何止是貴重物事,簡直是件寶貝,大寶貝。以此寶之分量,若是被人知曉了,恐怕都想據為己有。為了得到它,想來無論付出多大代價總有人趨之如騖。而沈充願意以身犯險、獨自留下來的原因也呼之欲出。 原來,趙榛那夜忽然邀請沈充一起離京,沈充心中一直存著一絲疑慮。自己與趙榛並不熟悉,他為何會看中自己?沈充百思不得其解。當沈充在遇仙樓聽到趙榛高談闊論大爭之世、逐鹿中原之後,他思索了幾日,忽然覺得趙榛的心下之意或是為了那件寶貝。 此寶曾由於不慎磕碰,略有小損。沈充擅於修補器件,在同僚中頗有口碑。有人便偷偷地將此寶交給他修補,並反復叮囑不要告訴旁人。沈充隻在意修補得是否完美無缺,其他都沒放在心上。孰料,修好了剛交給那人後,趙榛不請自來,找上自己家門來了。 遇仙樓一晤,沈充幾乎完全斷定趙榛乃經天緯地的大材。趙榛若要實現心中的藍圖,此寶正可助一臂之力。若得到此寶,何啻如虎添翼! 想宋金交戰以來,中原局勢一天天敗落。趙榛預言汴京將被金國攻陷,豈不意味著漢家被胡人打得一敗塗地?沈充相信趙榛此預言。盡管他在情感上很難接受,但理智告訴他,依現在情勢此種結果的可能性極大。 趙榛又言官家將被金人俘虜,中原群龍無首,所以他作為宗室將在必要時刻挺身而出。何為挺身而出?不用趙榛多說,沈充自然能夠明白。真到了那個時刻,趙榛一旦挺身而出,若要為天下誠服,少不得要用到此寶。 有此判斷,沈充便在眾人離京之時不告而別,悄悄隱匿下來,正是想伺機拿回此寶交給趙榛。既為了回饋趙榛,也是為國事助一臂之力。 到此時,趙榛終於清楚了沈充留下的原因,心中感慨萬千。 沈充見趙榛看著自己出神,便將包裹交給趙榛。趙榛鄭重地接了過來:“沈大人良苦用心,小王感佩至極。我定將終生銘記沈大人義舉,不負期待。” 二人對視一眼,彼此心意流露無遺。 沈充忽然伸出手握住趙榛的手掌,用力上下揮舞。趙榛說這叫握手禮。沈充覺得與鞠躬打揖相比握手更加打動人心,所以借此方式向趙榛敞開心跡。 趙榛趕忙握住他的手。又想起來一樁事,有些不可思議道:“想不到那人是黃經國,更想不到沈大人與黃經國是好友。” 趙榛初見黃經國乃是在王府中。他拒收車馬費,趙榛印象頗佳。後來又托他開朝陽門出城,他亦用心辦妥了,所以趙榛十分認可此人。卻未料到沈充竟然認識黃經國。正是黃經國將此寶交給沈充修補,讓沈充誤以為趙榛是為了此寶接近自己。 沈充淡淡地說道:“我與黃公公隻算誌同道合。真若論私交,不算密切。” 趙榛點點頭。人以類聚,物以群分。他對黃經國與沈充都有極好的印象,則沈充與黃經國有些情誼便不難理解了。 再說沈充將那寶貝修好了之後又交還了黃經國,若想取回來,隻有一個方法——不告而取。有些不入流,但沈充卻有說服自己的辦法。此物乃是黃經國替太上皇拿出宮修補,如果再交回太上皇,而太上皇是行將被金人捉走之人,到時此寶不是將落入金人手中?對趙榛不利、對漢家也不利,所以不能留給太上皇,要想方設法拿過來。 沈充心存此念,顧不得其他了,一心想著怎麼再將那寶貝拿回來。 沈充恰好知道那寶貝還未放回宮中,而是放在黃經國在宮外一處私宅中。黃經國的私宅便在城東單將軍廟附近。於是沈聰在十一月十七日大雪前夜摸到黃經國的私宅,準備尋找那物,伺機偷走。 孰料,事情行到半途,黃經國突然回到了私宅。沈充被他發現了,自然沒法得逞。不過他亦向黃經國坦陳誌在此寶,黃經國沒有多說放他走了。沈充出了棗塚巷子,突然竄出一撥黑衣人想將他抓走。沈充急忙逃奔。再後來便碰到了高邁、丁小苗這倆小鬼。 此時高邁、丁小苗已經回到了內屋,沈充不由地沖著二人頷首微笑。他已從趙榛口中得知與這兩娃娃相遇的經歷。當中環節倒像一環套著一環,如果斷了任何一環,那晚的遭遇可能就要改寫過來。沈充致謝之餘更加感慨命運之玄妙。 趙榛聽到此處,忍不住問道:“想不到黃公公是替父皇藏著這寶貝,父皇卻是作何打算?” 屋中無人能夠回答。 趙榛又疑惑地問道:“昨日黃公公主動到大相國寺找你,將這寶貝交給你?” 沈充亦非常疑惑:“正是,殿下。” “這又是何意?” “他交給我時一言不發,把包裹交給我後便匆匆離去了。我打開包裹才發覺是那件寶貝。其他一概不知。”沈充無法回答黃經國是何意圖,隻能照實說。 沈充一直藏身大相國寺。十一月十七日半夜,他脫險後在土地廟偷偷拋下高邁與丁小苗回了大相國寺。第二日,趙榛在高邁與丁小苗的帶領下一路尋到單將軍廟,不經意間瞥到的身影便是黃經國。按沈充的說法,黃經國那時正是過來將那寶貝交給他。卻不知黃經國出於何意。黃經國交了寶貝之後再也沒有蹤跡。又過一日,也就是今日,趙榛便找到了沈充的住處。 趙榛猜測,黃經國此舉定與趙佶有關。 趙佶葫蘆裡賣的什麼藥?趙榛不敢妄下斷言,隻感慨道:“黃經國如今乃宮中差遣,怎麼與我父皇聯係如此深?若我皇兄知曉了,不知作何感想?” 他卻不知道趙桓那日在宮中聽了王宗濋奏報,雷霆震怒,對象正是這黃經國。趙桓已然知曉黃經國為趙佶做事,所以大動肝火,不覺動了殺心。 趙榛這問題亦是屋中人不能回答的。 趙榛於是又轉念問道:“那撥黑衣人是何底細?沈大人是否清楚?” 沈充道:“怕是郭京豢養的殺手。” 趙榛與他不謀而合:“郭京被刺一事已是欽案。皇城司或開封府的官差不會如此忌憚,看見禁軍便遁走。隻能是郭京暗中下的手。想來他的門人盯上沈大人不是一天兩天了。不過他既是報私仇,便不敢過分明目張膽。隻敢選沈大人夜深人靜獨自外出的時機下手。” 沈充自是認可趙榛的分析,突然有些醒悟,驚道:“這麼說我的行蹤早已泄露了,殿下今日找到我,豈非也暴露了?” 趙榛擺擺手:“無妨。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便是我行蹤泄露了,隻要不是我皇兄首肯,誰也拿我沒轍。更何況因此尋到了沈大人,如此大的收獲,這點小代價值了。” 沈充已經清楚了趙榛此次返京的意圖。二人既已會麵,他聯想到前番種種遭遇怕夜長夢多,便趕緊向趙榛建言:“殿下,我看事不宜遲,當火速出城為好。” “嗯……”趙榛臉上顯出一絲遲疑之色。他回京既是為了沈充,也是為了沈媛以及十四姐趙芙金。 田垚見趙榛遲遲不表態,怕他不管趙芙金一走了之,麵色憂鬱。 趙榛看見田垚的表情,便道:“沈大人,我隻怕還得待上幾日才好出城。實不相瞞,此次我返回汴京,還有一個原因是要將我皇姐帶出城。我與她已經約好明天碰頭,到時一起走。” 田垚長舒了一口氣。 沈充恍然大悟:“殿下牽掛手足之情,所言乃正事。正當如此。” 趙榛心中猶豫要不要與他提沈媛的事。想了想覺得此事不可能隱瞞太久,明日見到趙芙金後沈充定會再提及出城此事。更何況自己若要繼續留在城中尋找沈媛,自然避不開他。想到這,趙榛又道:“我還有一事要告訴沈大人……” 沈充哪裡想到自己的女兒也在城中,隻當趙榛要叮囑一二,便道:“殿下但講無妨。” 趙榛便將沈媛為了尋找沈充自襄陽返回汴京一事大略說了出來。 “啊!”未待趙榛說完,沈充早已驚訝萬分。憂心之下什麼也顧不上,甩開眾人便要出門尋找。眾人無論如何也阻擋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