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功夫轉瞬即逝,一晃便到了次日,十一月二十三日。 天剛蒙蒙亮,汴京北郊劉家寺一帶營帳密密麻麻。此地東側地勢寬廣開闊,一直被當作大宋朝廷校閱炮軍的校場。 由於朝廷頒布堅壁清野法令,劉家寺附近的百姓都已逃到汴京城中,所以近段時間以來這塊地比較冷清。不過昨日深夜時分,自汴京開拔來一支騎兵到此駐紮,此地恢復了些生氣。 抵達之後,這支宋軍騎兵忙忙碌碌,直到黎明時分才停手。此時精疲力盡,正在小憩。全軍上下抓住破曉前的寶貴時機,抓緊休息,待修整之後再行動。 軍營沉寂如水。 “汪、汪……” 趴著的軍犬突然一骨碌撐起來,前爪後爪不安地刨著地麵,對著空氣狂吠。不一會,整個軍營都被狗吠聲驚起,隨即傳來無數咒罵聲、警哨聲。 這片騎兵營帳圍著劉家寺校場。 校場當中豎著幾百尊一丈多高的架子,用生牛皮包著。 校場北邊是校閱臺,校閱臺後方是騎兵的中軍營帳。寧靜突然被打破,各營趕忙派牙兵前來稟報軍情,故進出軍帳的軍士不絕,帳中燈火通明。 賬內大小將領聚在一起,一名禁軍指揮正在向坐在當中的將領諫言,這名指揮正是趙榛昨晚看到騎青馬出城的姚信仲。 姚信仲甲胄一如既往的精美考究,但在與將領說話時語氣卻小心翼翼:“大哥,目前情勢不明,為慎重起見,不如將這些炮架盡數毀棄,抓緊回城覆命。” 他口中的大哥,便是昨晚出城時騎在白馬上趾高氣揚的姚平仲。 姚平仲麵龐沖著他,但眼神卻不知定格在何處,眼眸中似乎並沒有姚信仲,也不知聽沒聽得進姚信仲的話。 還未等姚平仲表態,姚信仲身旁一人鼻中嗤然一笑:“膽小如鼠。” 笑聲不大,但是帳中各員指揮都聽得清清楚楚,卻是昨晚騎黑馬的姚友仲不屑的笑聲。完全不顧姚信仲情麵,輕蔑之意溢於言表。 姚信仲自然聽在耳中,臉色一紅,不過並未出聲反駁。 他自知自己在姚家的地位有些窘迫,如果立即出言針鋒相對,當會激怒姚友仲,隻怕會招來更難堪的話,索性不說為妙。 姚平仲對這二位兄弟的心境一清二楚。此時聽見姚友仲明著嘲弄姚信仲,他也未出聲,不過臉上露出幾分同情之色、無奈之色。 姚古目前有三子在汴京,即這帳中的姚平仲、姚友仲、姚信仲三人。 其實姚平仲並非姚古親生兒子,隻是姚古的義子,姚友仲才是姚古親生兒子。 而姚信仲則是姚古與人媾和的副產品,不過後來姚信仲母親被姚古納為妾、娶入府中,才解決了身份問題。這段歷史不甚光彩,姚信仲母親與府中尋常妾室不同,連帶姚信仲自小飽受歧視,以姚友仲尤為看不起他。 再後來,姚信仲早早被打發到京中從軍,遠離姚家西軍領地,自然是不想讓他在姚家培植自己勢力。而姚家亦無人願為他出頭,所以這麼多年姚信仲漂泊在外,不過混個營副指揮的微小職務。 不知姚信仲近來搭上了何人關係,竟然做了樞密副使李回的親軍指揮。得知消息後,姚平仲隻是有些好奇,而姚友仲則十分不服,此時正是借機對他嘲諷一番。 卻說昨日兵部下令,申道郊外劉家寺校場貯備了五百尊石炮,如今大戰在即,為防石炮落入金人手中,著姚平仲、姚友仲率軍出城將石炮悉數運回城中,如果運輸不及,就地毀棄,無論如何不能為金人發覺、奪走。 姚平仲、姚友仲二兄弟臨出發時,樞密院忽然下文,將姚信仲塞進隊伍中,美其名曰姚信仲知悉郊外地形,可以作向導參謀。又順勢升了他的軍階,竟然連升兩級,跳過營指揮使,直接升為軍指揮副使,更授予他此行副統製的差遣。 姚平仲、姚友仲都是廂指揮正使資歷,依軍階仍比姚信仲高了兩級,但姚信仲憑著副統製差遣卻能與二位兄長平起平坐了。 姚平仲知曉姚信仲身後站著李回,好似冉冉升起的朝陽,前途不可限量,所以他出言,不能太拂了麵子。 慮及此,姚平仲凝神想了想,準備按姚信仲的建議,將石炮毀去,卻聽姚友仲急道:“大哥,若毀棄五百尊大炮未免太可惜!劉家寺據汴京不過十裡地,轉運回去隻轉眼功夫,可不比毀棄強?” 五百尊石炮,如此龐大的軍械設備,若盡數毀棄,姚友仲著實有些肉痛。 昨晚全軍忙到淩晨,便是作運回的打算,此時若改弦易轍,實在過於草率,且是他一貫看不起的姚信仲提的建議,姚友仲更加瞧不上眼,怎麼會同意呢? 姚平仲卻毫不含糊,心中已經打定了主意。 石炮數量龐大,搬運回去並非一件易事。若放在平時,倒可以從容應對,但眾軍昨夜折騰了一宿,已經精疲力盡,而方才又不知何故,軍犬狂吠,如此異常,不可不察。 現今戰情緊急,金軍西路軍已經渡過黃河,東路軍大部雖未渡河,但據探報,已發現其小股遊騎在南岸活動的跡象,大軍渡河不過是指日之間的事。 姚平仲亦是懂兵之人,略作判斷以後,自覺姚信仲所言與自己的看法不謀而合,而他做事一貫跋扈,一旦認準的事,不會顧及任何人,故此時毫不猶豫地下令道:“傳令下去,將校場中炮架全部毀掉。一俟完畢,火速回城。” 說完,又令立即派出哨馬,探清四周情勢,竟是絲毫不理姚友仲的進言。 眾指揮得令而出。 姚友仲想不到大哥未采納自己的意見,臉上有些掛不住,鼻中忍不住哼了一聲,然後重重地剮了姚信仲一眼。 姚信仲看在眼裡,不敢正視他的眼睛,嘴中諾諾幾聲,如蚊子一般,幾乎聽不出他說的什麼。 “嗡……” 忽然,遠處傳來沉重的角號聲。 姚平仲正想將他二人喚到身邊解釋一番,聽到號角聲,立即暴跳起來:“不好!” 接著,此起彼伏的號角聲,一聲接著一聲,好似寒刀一般,聲聲沖擊三人耳畔,驚得三人臉色遽白。他們都是與金人真刀真槍廝殺過的,這號角聲哪裡會不熟悉?正是金兵沖鋒的信號。 姚平仲脫口罵道:“娘的!何時被金賊盯上的?” 帳中無人能夠回答他。 若論性格沉穩,其實姚友仲更甚,大事臨頭,更加臨危不懼。隻不過他心中看不起三弟姚信仲,所以在姚信仲麵前表現得有些暴烈。 此時姚友仲聽見金軍號角聲,知曉乃金軍無疑,雖不知金軍從何而來,但己方身在野外,毫無退路。唯有一戰,方有生機。想到這,姚友仲急道:“大哥,快將各營將士聚集到校場,排下大陣迎敵。” 昨夜姚家兄弟領兵出城,兵力合計五營,共二千五百騎兵,乃汴京中所剩不多的精銳。為分屯駐紮,這些騎兵分為前後左中右五軍,分駐在劉家寺東西南北與校場五地。 姚友仲本史書明文記載的一員名將,心中清楚金軍擅長遊騎,機動性強,戰力彪悍,此時敵情不明,正要收攏隊伍,己方軍兵如不集結成陣,憑分駐的各支小股兵力,隻怕很快將被金軍分割包圍,各個殲滅。 論臨陣處敵,姚友仲很有見地,姚平仲對其頗為依賴。 既見姚友仲此言有理,姚平仲二話不說,當即命人鳴金收兵到中軍,又怕各營疏忽,即令麾下親兵即刻傳令至各營。 姚信仲心中惦記著石炮,趕忙道:“大哥,事不宜遲,這就令人點火將炮架全部毀掉。” 姚平仲手一揮:“三弟,你速速領人去做。” 未待姚信仲出帳,忽然大地戰栗,好似山崩地裂一般,地皮在顫抖,踐踏聲、呼喝聲如潮水一般自東邊湧來。 姚平仲已經拋去任何幻想,把手一伸,沖著親兵道:“取我長刀,上馬迎敵。”說完火速披掛好,接過親兵遞過來的長刀,頭也不回地出了大帳。 姚友仲使得馬槊,當下取過馬槊握在手中,緊隨姚平仲一起出去。 隻留下姚信仲在帳中,他知曉自己職責,更加不敢耽誤時間,疾呼起來:“鮑安,快領親兵營眾人備好油火材料,與我一起點火去。” 鮑安,便是趙榛首次出城時遇到的鮑都頭,拿著雞毛當令箭,卡著趙榛不讓出城。姚信仲就此事痛批過他,不過始終視為親信,升遷之後又將他帶在身邊。 鮑安哪裡不知輕重緩急?當即明白其中利害關節,急忙領命,出帳後高聲呼道:“老樂,著兄弟們這就縱火毀棄石炮。” 老樂,便是那日規勸鮑安的老兵,名叫樂生,與鮑安一貫親近。 按計劃本是今日將石炮運回京中,卻沒料到軍令遽然改變,麾下士兵都有些猝不及防。情急之下,樂生不由地罵起來:“這些炮架都是長年累月浸在水中的大料做的,沒有引火材料怎麼點得著?” 鮑安這才想起來這一細節,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又趕緊命人四下尋找點火材料。 此時校場中一片混亂,各營房士卒一股腦湧到校場中央,原本開闊的校場被擠得水泄不通。場上人仰馬翻,一片嘈雜。 鮑安、樂生二人正彷徨間,姚信仲出了營帳,見他倆毫無進展,急得直跺腳,問了原因之後,趕忙下令:“你倆快帶人去尋找油火,我這就令人拿斧子劈他娘的……” 姚信仲處於手忙腳亂中,姚平仲、姚友仲已經騎在馬上。 二人一人持刀,一人持槊,站在校場當中虎視四方,威風凜凜,十分有氣勢。原本分駐在南邊、北邊、西邊三地的駐軍亦陸續趕來,短暫混亂之後,隊伍逐漸成形。 四周號角聲始終不斷,以東邊最喧囂。 姚平仲又等了片刻,見東邊駐軍始終未來,心中了然,瞥了一眼身旁的姚友仲,道:“二弟,金賊定是從東邊偷襲來的。” 姚友仲點了點頭。 姚平仲跟著一聲怒喝:“向東結陣!” 此時校場四下集結了近二千騎兵,分為四軍,都是經歷戰爭的老兵。數量一齊,聲勢頓時不同,姚平仲看在眼中,心裡踏實不少。 “籲……” 士兵紛紛調轉馬頭,馬匹不時揚天長嘶,均齊刷刷轉過馬身,朝著東邊。 姚平仲道:“二弟,你速領前後兩軍增援左軍。” 前後兩軍為分駐在劉家寺南北的駐軍,東邊駐軍為左軍。此時左軍還不露麵,想來兇多吉少,姚平仲顧不上其他,即令姚友仲率南北兩地的駐軍往東支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