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絕望的門(1 / 1)

絕望,齊司妙很難給這個詞定性,每個人承受壓力的閾值不同,對絕望的感受就不同,有的人看到屎裡開出的花隻覺得惡心,有些人卻能驚喜汙穢中也能孕育不可多得的美。現在的齊司妙是後一種,而十七歲前的她是前一種。   齊司妙的人生從十七歲割裂,因為那一年她被朱琪引入了絕望之門。   從錢湘離開附中考進安陽重點高中後,齊司妙在學校再也沒有朋友了,作為長相和身體都比別人早熟的女生來說,無論她怎麼打扮,怎麼把校服修改出腰身,裙裝剪短到膝蓋以上,都藏不住她和年紀不符的老氣。越自卑,人就越醜,齊司妙討厭照鏡子,那裡的人無時無刻不是灰頭土臉的。   長相和身材相匹配,體育課跑八百米,齊司妙每每路過班級聚在一起的地方,男生們明目張膽地指著她臉上浮現捉弄的笑,他們把手搭在嘴兩旁圈成個大喇叭,毫不避諱地喊她:“奶媽!跑起來,層巒疊嶂啊,奶!媽!”   老師不是不知道,但隻是喊喊而已,連臟話都沒有,口頭警告多了,誰也不當回事兒,反而大家都習慣了,也接受了這個設定,老師甚至幾次不耐煩地表示齊司妙矯情,班主任語重心長地對她說:“學生,學習最重要,在學校隻要學習好了大家都會高看你,誰敢不尊重學霸?”   齊司妙努力了一學期,從年級一百五十名一躍跳進年紀前五十,老師高興,父母高興,隻有她不高興,因為她試圖通過學習解決的問題一點兒沒解決,那些喊她奶媽,說她土,對她露出玩味表情的人依舊如此。   高一那年,齊司妙和所有進入青春期的少女一樣萌動出愛戀的欲望,她喜歡高中考進附中的男生陳誠,一開始是覺著他好看,青蔥少年,白衣飄飄,陽光播撒春意的味道讓她生出禁忌的猜想;後來接觸過,她更對陳誠難以自拔,他禮貌,家教良好,陳誠從來不會語出不遜,他骨子裡對人的尊重讓齊司妙癡迷;高中的座位按成績排,因為成績相當,齊司妙和陳誠坐得很近,不是前後桌,就是隔壁桌,那段悄悄暗戀的日子是齊司妙整個中學段裡最值得懷念的時光,她用餘光就能看到他,能近距離聽到他好聽的嗓音,能在老師叫她回答問題時收到陳誠友好的提示,她也給陳誠提示,得到的是他專屬給她一人的微笑。   齊司妙的素描本裡每頁都有一雙彎彎的笑眼,她並不擅長繪畫,可隻要見過陳誠的人都能一眼看出來,那雙眼睛的主人是他。   喜歡陳誠的人很多,有本班的也有隔壁班的,長得好看的女生會直接給陳誠表白,長相一般的會悄悄把情書夾進他書裡,齊司妙這時就恨自己坐在他隔壁了,陳誠看那些情書時的笑容能把人融化掉,她知道,自己心裡最重要的一塊總有一天會屬於別人。   高二是齊司妙的至暗一年,王萍的更年期到來了,她夜裡睡不著,白天在單位偽裝一整天正常,回到家就釋放那些令人崩潰的喜怒無常。齊天軍才不慣著王萍,她一鬧,齊天軍鬧得更大,倆人上演全武行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齊司妙眼看著原來就算吵得再兇也不會動手的父母,人到中年開始一個不讓一個地打起來,簡直窒息。錢湘住校不能打電話,她找不到朋友傾訴,常常放學後在每天都路過的清江大橋上站一會兒,天晴時清江的水很舒緩,能減弱她內心的洶湧波濤。   因為時常在橋上駐足,她發現和她一樣的還有個人,那是二班的女生,她們從初中就在附中,隻不過從來沒有一個班過。齊司妙知道那女生叫朱琪,而朱琪也認識齊司妙。   “嗨,奶媽。”   一天放學,朱琪主動從橋頭走到橋中央,開玩笑地喊了齊司妙一聲奶媽,齊司妙扭頭就走,卻被她拉住,她笑嗬嗬地說:“跟我還玩兒不起?那我道歉。”   朱琪個子低低的,也是個長相和身高一致的女孩兒,她是娃娃臉,所以笑起來的時候像個精靈,她長著齊司妙很喜歡的一種樣子——像個孩子,可愛年輕。   齊司妙看到孩子氣的笑容時氣就消了,她問:“我最近才發現你好像天天在橋上待很久,為什麼?”   “你呢,為什麼?”朱琪反問。   “不知道,說不清。”齊司妙轉臉看向平緩流淌的清江水,太多瑣碎壓垮的情緒,猛然提起竟沒有可以破開話題的口子,不知從何說起。   朱琪一副了然的態度,兩人沉默良久,朱琪突然開口道:“我很羨慕你。”   齊司妙大為震驚,羨慕?這個詞對她來說簡直天方夜譚,她不信,又一次質疑這個剛才喊她奶媽的女生是不是在羞辱自己,可是朱琪這時站上護欄的臺階,她仰著腦袋手臂直直地伸展,這才稍稍越過齊司妙的頭頂,她說:“你個子好高,我站在臺階上才能到你下巴,太讓人羨慕了。”   第二次,朱琪連續說著羨慕,齊司妙這次信了,因為她個子真挺低,齊司妙沒有故意安慰她,但真心話也是脫口而出:“我還羨慕你呢,娃娃臉,永遠年輕,可可愛愛。”   “誰說娃娃臉就可以永遠年輕了?”朱琪搖頭,“臉可以整,個子低沒轍啊,聽說打斷骨頭再接沒幾個成功的,多少都有後遺癥,我不敢。”   “整容也有風險,我也不敢。”齊司妙發現她和朱琪說話時毫無負擔,她們都有種難得找到同類的輕鬆。   在朱琪的講述裡,齊司妙才知道她也有困惑了整個青春期的外號:矬子。初中時還沒人這麼叫,高中之後,喊她矬子的人越來越多,朱琪用過很多方法長個子,可牛奶成箱成箱喝,運動一樣一樣做,兩年隻長了一厘米,還是早上量的。   朱琪懊喪地說:“聽說女生來例假之後就不長個子了,瞎說,長個子和例假沒關係,我例假15歲才來,可我10歲就不長了。”   一個矬子,一個奶媽,就像兩個殘疾人,在健全人的世界找到了精神平等的知音,兩個因為長相缺陷的十幾歲女孩兒成了不足為外人道卻能互相理解的朋友。她們兩人不在一個班,卻一起上學放學,誰的老師拖堂了,另一個就等著,等多晚都行。   朱琪看過齊司妙的素描本,她說她也喜歡陳誠,但是她們兩個不用競爭,因為誰也得不到陳誠,兩人說這話的時候一通嘻嘻哈哈,看不到希望本該是痛苦的,可卻在兩人之間成了穩固友誼的基石。齊司妙過去根本想象不到,她的世界裡能出現這麼一個人,可以互相口無遮攔地對對方禁忌的樣貌評頭論足。   時間是連續的,人世間所有的好與壞很少能有征兆,人生大的轉變慣常都開始得無聲無息。齊司妙曾回憶過一次朱琪的突變,她想不起來確切的節點,因為她隻回憶過一次,再有第二次她就叫停了自己,無用的不安隻會製造焦慮,過去事和絕交的人一樣,沒必要再想起來給自己增加煩亂。   但硬要說變化,朱琪是從得知一個新潮的詞匯開始的:骨相。   又是一個晚自習後的夜晚,回家的路上,朱琪對齊司妙說:“聽說骨相好看的人小時候都會顯老,但是這種人長大後花期會很長,因為美人在骨不在皮,男女都一樣,好不好看全憑骨相。”   齊司妙不知道朱琪在說什麼,隻覺著好笑:“跟咱有關嗎?”   “有關。”朱琪踮起腳摸了摸了齊司妙的下頜骨,認真地說,“你有希望。”   “呿!”   齊司妙擺擺手,隻當朱琪說了個笑話,可是那次討論後不到兩個月,齊司妙的瀕死之期無知無覺地來到了。   陳誠缺了兩節課,男生擠在一起直戳戳地問齊司妙:“阿誠怎麼請假了,奶喝多撐到了?”   莫名其妙,可齊司妙又敏感地察覺這種問題不是空穴來風。課間操結束,齊司妙被隔壁的班的女生拉到一旁,她們的臉色難看地打量齊司妙,各個露出不屑一顧的神情,有人推了她胸脯一把,又有人拍了拍她的臉,齊司妙大氣都不敢出,她們人太多了。   “陳誠再是爛好人,也不能瞎吧?”一個女生說完,點著下頜對齊司妙說,“說說看,你倆怎麼勾搭陳誠的,我們跟你比還是嫩了,怪不得江湖人稱奶媽,原來跟這兒等著呢。”   齊司妙更摸不著頭腦,但是她們攻擊性的眼神讓人害怕,她感受不到女生們手底下在她身上戳戳打打的小動作疼不疼,隻是呆滯地看著圍上來的七八個女生,不知道她們要對自己怎麼樣。   “夠了你們!”一隻手拉把她從人堆裡拉開,陳誠!而他另一隻手裡還拉著一個人,朱琪?在不遠處,也站著四個女生,都盯著這邊。   見陳誠出現,女生們停下了動作,課間不同尋常的氣氛吸引來更多的人,陳誠不知是為了保護齊司妙和朱琪,還是要和她們劃清界限,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對所有人說:“我早上是去我媽單位取作業才來晚的,和她倆無關,我們昨天放學後誰也沒見過誰,更不可能發生任何事,還有,我們互相不喜歡,從來沒有喜歡過,這輩子都不會!不要再胡亂散播謠言,我已經告訴老師了,這種下三濫的詆毀一定會查出源頭來……”   陳誠後麵的話說什麼都不重要了,圍觀的男生從他說出那句“從來沒有喜歡過”就開始起哄,女生們也都浮現出不經意的笑臉,齊司妙在一聲聲“奶媽波霸技”“矬子彈射功”的侮辱中頭埋得越來越低,她偷偷看了眼朱琪,那人早已沖出人群跑出了學校。   齊司妙一周沒見過朱琪,她想問為什麼不來上課,可是朱琪電話不接,清江大橋也不去,齊司妙一個人承受著持續不斷的嘲笑,陳誠為了避嫌找老師調了座位,齊司妙不懂,自己什麼都沒做,為什麼總會淪為笑柄?不堪的流言又是誰亂說的?   因為齊司妙月考糟爛的成績,開完家長會的王萍和齊天軍互相指責,吵到最後又打了起來,一周以來的委屈在這一刻化為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齊司妙連家門都沒進就跑出院子,她漫無目的地走著,沒有任何意外,她站上了清江大橋,但意料之外的,她見到了朱琪。   朱琪臉上的淚珠喚醒了齊司妙發懵的意識,她這才發現自己也在哭,她問朱琪:“你這一禮拜去哪兒了?”   朱琪沒回答問題,而是擦乾眼淚,對齊司妙說:“我就知道你會來這兒,你的成績我看了,真恐怖,二百四十名。”   “你還不如我,你連試都沒考,倒數第一。”齊司妙說這話的時候竟然勾了勾唇角,能讓她在如此疲憊的情況下還能笑出來的,隻有朱琪。   朱琪沉默一會兒,看著高橋下的流水,問:“這水有多深?”   齊司妙搖了搖頭,朱琪嘆了口氣,忽然站上了大橋的護欄頂,她說:“我這兩天專門在這兒等你,一周了,我來來回回地想,還是應該和你告個別。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   告別?齊司妙腦海裡響起了爆炸聲,她混沌的前路似乎被炸開了一條奇怪的路。   “我不想活了,我沒希望了。”夏天的太陽落下得很晚,七點的安陽天空依舊蔚藍,朱琪就站在蔚藍的天空下,她踩著護欄,高高的,她從來沒有那麼高過。   見齊司妙發愣,朱琪笑道:“別想我,我可不留戀這個世界,離婚的父母,破爛的成績,被喜歡的人當眾嫌棄,誰都能踩一腳的身高,我一輩子都隻能是矬子,可我不想做一輩子矬子,低人一等的感覺你不懂。”   “我懂!”齊司妙不知道哪兒來的莽氣,也爬上了護欄,朱琪的話字字紮心,句句戳她肺管子,誰沒有破碎的家庭,誰沒有爛糟糟的成績,陳誠搬離座位時看都不看她一眼的厭惡情緒歷歷在目,男生們惡心地喊她奶媽時的淫邪,女生們細嫩的臉蛋和她自己怎麼看都三十歲的成熟臉……傷害是比出來的,不和別人比說得到做不到,她隻是個普通人,沒那麼超脫。   “一眼看到頭的沒希望,沒活頭。”   大橋步道上往來的行人大喊著向她們快速聚集,齊司妙和朱琪對視一眼,朱琪閉上眼睛,說:“我數三聲。”   齊司妙也閉上眼睛,聽朱琪倒數:“三、二、一,跳!”   身體猛地一沉,耳邊略過呼呼風聲,空氣裡的味道沒有想象清新,砸進水的過程真疼啊……這些都沒有讓她立刻下墜,可當她在水中睜開眼睛,巨大的黑暗侵襲而來時,她錯愕地發現,水裡隻有她一個人!   隻有齊司妙一人墮入了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