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州。 繁華的空域之都在寒冷乾燥的季風中迎來了夜晚,夕陽沉入地平線之際,沒來由地響起一聲驚雷。 漸漸地,窸窸窣窣的雨點打破了夜的寧靜,蝸居家中的人們熄滅了爐火,雙手合十,為大地的回暖和雨水的澆灌虔誠祈福。 這萬家燈火簇擁之際,是森然矗立的玉龍閣。 “沉寂了二十年的雲上之巔,未曾有過一人突破森嚴的等級,站在這被月光洗禮的出雲中庭。” 蒼老的聲音吟誦著詩歌一般的話語。 老人佝僂著,站在出雲中庭的中心,被皎潔純白的月光和淅淅瀝瀝的春雨籠罩,仿佛一尊靜止的雕塑。 天空中忽而閃過一道驚雷,短暫地照亮了中庭的黑暗,那裡似乎隱約有一具挺拔的身軀。 “二十年前的戰亂,出雲級乾部盡數全滅,才換來空域的太平。” 黑暗裡發出輕薄的聲音,冰冷刺骨。 老人忽然發出桀桀怪笑,像是嘲弄:“春雷驚起,便入了驚蟄。” 又是一道驚雷,與老人的話重疊在一起,照亮了黑暗中那張慘白陰惻的臉。 “蝮池,這個位置是你應得的。” 蝮池的眼神冰冷得仿佛浸在寒潭裡的礁石,麵無表情地邁出黑暗,在閃電的籠罩下擁抱向月光。 老人在一旁發出惡魔般的低語,吟誦著不知名的古言,身體動了起來,做出祭祀般的舞蹈動作,邪惡而又混亂。 在一陣雷聲裡,蝮池忽而頓住,轉眼望向塵州的方向。 虎塚出事了。 他那冰冷的眸子泛起了不可思議的漣漪,一抹銀色的電光似乎穿透了他的大腦,串起了無數回憶。 虎塚和他,是同一批被送到玉龍閣的孩子。 那個時候虎塚有名字,叫魯泰。 在那架顛簸的馬車上,魯泰開朗的笑容仿佛融化了冰川的陽光,他興奮地告訴其他孩子去了玉龍閣有多麼萬裡挑一,未來多麼陽光明媚。 直到那煉獄般的場景如同烙鐵一般印在腦海裡。 他們從屍山血海裡走出來,魯泰的眼神變得空洞了。 玉龍閣沒有想象中那般光鮮亮麗,他們接受的不是貴族教育,而是地獄般的搏殺。 隻有殺人才能活下來。 魯泰的夢破碎了,可蝮池不一樣,他從來都沒有相信過那夢幻般的謊言。 離開那個支離破碎的家,本就不是一條享受富貴的賤命,何來的夢想可言。 他不願去回憶,攙扶著魯泰,一瘸一拐地走出修羅場。 自此,他二人成了性命相依的兄弟。 ----------------- 塵州,暮嵐郡,四喜客棧。 良久,徐當家的拳頭忽而停住了。 他察覺到身下的虎塚停止了呼吸,變成了一灘血肉模糊的破碎屍體。 結束了。 他的身影驟然消失在原地,眨眼間出現在朱四喜的身旁,他托起朱老板無力垂下的腦袋,另一隻手慌亂地想要去堵住這具身軀上汩汩而流的血洞。 被紮成了篩子的朱老板勉強地笑著,口裡不斷湧出鮮血,夾雜著內臟帶血的碎片。他微微抬手,安撫住徐將夜,開口道: “老徐...久旱逢甘露...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 “別說了老朱!”徐將夜的臉上淌出兩行滾燙的淚。 “讓我說完...” 他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把這輩子最後的空氣吸進穿了孔的肺裡。 “我做了一輩子甘露,償還這吉慶街百家的恩情...開張了金字客棧,為天下寒門學士謀得庇護...最後擁有老徐你這麼個過命交情,算是他鄉故知...” 他說著,因疼痛而扭曲的臉上忽然浮出一抹赧然的微笑。 “三喜都有了,真想娶個白胖媳婦兒,把這四喜都圓了......” 朱四喜用盡了最後的力氣,說出了一個被孤獨帶大的鐵漢藏在心裡幾十年的柔情。 說完,那安撫徐將夜的手,無力地垂下,與這苦心經營的客棧,一同消散。 “去死吧!” 一陣喪心病狂的喊聲沒來由響起,虎塚的聲音夾雜著巖槍的呼嘯,從深陷的坑洞裡飛撲向徐將夜。 徐將夜周身遊走著電光,巖槍在靠近的一瞬間,消解成了粉塵。 “你殺不了我。” 他的聲音冰冷刺骨。 “沒錯,”虎塚殘破的身軀逐漸凝聚在遠處的黑衣人身後,坑洞中的屍體化作一灘深褐色的泥漿,他發出刺耳的怪笑,麵目猙獰可怖,“但我可以殺了她!” 黑衣人脊背一涼,密集的巖槍穿刺而過,她絕望地閉上了眼。 電光火石之間,她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抱住,騰空而起,她聽到無數巖礫碎裂飛濺的聲音,也聽到了鋒銳之物洞穿血肉之軀的聲音。 她睜開眼,那是徐將夜溫柔的笑容,大量的巖槍被電光消弭,卻有一支漏網之魚洞穿了他的胸口,接著滑過黑衣人的臉頰,掀開了她遮擋已久的麵紗——那是一張冷艷絕美的臉,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籠罩著沉痛刺骨的悲傷。 “你果然長得很像她。”徐將夜手腕一抖,電光密布如蛛網,瞬間將虎塚撕扯成碎片。 他身上暴起的電光,終於沉寂了下去,像一支燃燒殆盡的蠟燭。 年過半百的徐當家劇烈地咳嗽著,強撐著身體未曾倒下。他遍體鱗傷,胸口的致命傷止不住地往外流著血。 不知何時開始下起了雨。 “秦家的孩子,能幫我帶幾句話回去嗎?” 他喘著粗氣,似乎很疲憊。 “去天風郡,找一個叫黎洛的孩子。告訴他,第四樣東西,我恐怕沒辦法親自歸還了。” 他的聲音逐漸細微,目光卻仿佛逐漸燃燒起來的太陽。 “要歸還的第四樣東西,就是他的身份... 秘黨大將光牙,願為少主馬首是瞻。” 他說完這句,身形忽然像泄了氣一般,倒了下去。 秦家的孩子撲下身,托起徐當家頹然的手,眼淚撲簌簌往下落,和雨水混合在一起。 “這孩子脾氣倔,你要幫我攔住他,千萬不要去找玉龍閣的麻煩... 往西邊去,翻越力峰山脈,跨過古塔爾平原和西豐裡荒漠,秘黨的星星之火最終將在那裡會合。” 他那將死的瞳孔裡回光返照般燃燒起不滅的星火,那是信仰在天際升騰。 “如果可以,幫我告訴一聲孫二娘。這輩子,沒和她擁有一個我們的孩子,真的很遺憾。” 他的手頹然失去了力量,變得冰冷,了無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