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的洛陽歡歌笑語,公主和親,皇上下旨三日免宵禁,普天同慶。 那夜的皇宮人聲鼎沸,公主和親,準備出行的隊伍忙壞了宮內人。 那夜的大殿離情款款,女皇屏退眾人,單獨召見將要遠行的武熊。 母子二人對視半餉無語。 還是女皇先開口了,“此去千山萬水,道路阻隔,若有什麼事,朕也幫不上了,隻能靠你自己了。” “兒臣明白。”武熊答。 “你呀,原本……天賦最高,若不是生為男兒……”女皇竟也有些動情了。 “兒臣自知使命所在,無怨無悔,請皇上保重龍體。” 女皇起身,拿起案前的一柄寶劍,交到武熊手上,那是女皇的佩劍,武熊認得。 “這——兒臣不敢。” “拿著吧。”女皇命令道,又說:“這原本是初代女皇的佩劍,名曰“臣服”。傳說當年鑄此劍時久不能成,女皇割指滴血方才鑄成。因此劍有女皇之血,故而有神力在身,凡我皇族一脈,雖不會牧人之術,手持此劍也能達到牧人術之第一層——令百獸臣服。因有祖訓在,牧人術我不能傳你,就把這柄劍贈予你吧!好好收下,想朕了,就拿出來瞧瞧。” “謝皇上。”武熊跪舉臣服劍。 “走吧,走吧,明日還要遠行,快回去歇息吧,今夜就當送行了,明日……朕就不去了。” “兒臣走後,請皇上一定要注意保重龍體,嫡皇子年少,現在是貪玩了些,但其為人聰慧,稍加訓導定能成大器,皇上切莫動怒,更不可灰心,固本方能天下平,還請皇上……三思而行。” 女皇轉過頭,不語,擺手。 武熊見狀隻得退下,行至殿門,復又回首磕頭,道:“此一別怕是終生再難相見了,兒臣……給母親大人磕頭。” 自記事以來,武熊一直隻能稱呼眼前的那個人為皇上,這是他第一次喊她母親,但武熊明白,這也是他最後一次喊她母親。 武熊磕了三個頭,出了殿門,方行數步,似聽得身後殿內有哭聲! 武熊的淚水再也止不住了。 那夜,那人,那月,也如今夜一般吧?武熊久久不能入睡,出帳散步,舉首望月,思緒難平。 那天,殺完黑熊之後,他在司儀帶領下覲見了可汗,原本以為要舉辦什麼拜天地的儀式,但,可汗重病臥床,什麼儀式都舉行不了。草草說了幾句話,便讓人給武熊安排了住所——十幾頂小帳篷,在可汗大營的一角,之後便再也沒有人來管武熊了。 武熊自己也落得清閑。經過幾日摸索,武熊漸漸弄清楚了這看似雜亂無章的可汗營地實則按照等級順序排列:最中心的是可汗大帳,圍著可汗大帳的是一圈護衛住的帳篷,可汗最信任的護衛住在裡麵,日夜守護著可汗這圈帳篷外立有高高的柵欄,護衛帳篷和柵欄猶如護城河一般將其他人與可汗隔開;從那道柵欄往外,又是幾圈帳篷,先是文武大臣們的帳篷,再往外是隨護衛大軍及後勤等的帳篷,最外麵一圈是草原上的一些小部落的帳篷。營地如此安置,行軍也是如此行軍。整個營地平日裡管理很嚴,是什麼人就得在哪一個區域活動,沒有可汗詔令不得私自跨出武熊初來,被安排在了這第二圈的右半邊,所以這幾日以來,武熊乾的事就是在那一個小圈子裡打轉,也就是早上拔營拆帳篷,晚上住宿裝帳篷,循環往復而已。 今夜,武熊失眠,出帳散步,說是散步也隻能在屬於自己的那一片區域內活動。和親隊伍中承擔護送任務的已經在司儀帶領下回中原了,李克因為收到了新的任命,要他往關東任職,故而跟隨武熊隊伍一並前行,但估計也跟不了多久。因為北遼的臣子也不是傻瓜,不可能讓大周的人長期跟隨,如此一來豈不是所有秘密都被探知了?為此,武熊通過查柯——可汗給武熊任命的總管——向可汗稟告,請求通融一二。可汗那邊傳來話說,可以讓李克一直跟隨到雁門關,到了雁門就入關從大周地界前往關東!也好,這已經算是格外開恩了。 這時,查柯迎上前來,用生硬的中土話問武熊:“這麼晚了,二妃怎麼不休息?” “睡不著,出來走走,總管不用跟著,歇息去吧!”武熊答道。 查柯三十來歲,奴隸出身,孩童時便跟隨上一任大妃陪嫁至此,常年在可汗帳下效命,懂中原話,這次派他來,一半服侍,一半監視,這些武熊都明了。 “二妃人生地不熟的,我還是陪陪您吧!”查柯說道。 “也好。走走吧!”武熊不再推辭。 二人一前一後,沿著帳篷漫步,走了不多遠,就見有巡邏兵丁從前而過,兵丁見了武熊二人,上前勘驗,見是武熊便禮貌地退下了。自從那日搏鬥之後,武熊聲名鵲起,幾乎所有人見了這初來乍到的二妃都是禮貌有加,背後也是直豎大拇指。 二人就這樣信步走著,武熊時不時問問這兒,問問那兒,查柯有的回答,有的不回答,武熊也不勉強。 不知不覺,兩人走到了武熊營地的邊緣,武熊看見前方是一頂低矮的帳篷,他印象中這頂帳篷昨天還沒有,怎麼突然多出了一頂帳篷呢?但隨即武熊意識到,可汗營地雖然管理得緊,但是每個小營地中的帳篷也不是說固定不變的,偶然改變格局也是有的。想到這裡,也就不多想了。查柯見二人走到了營地盡頭,便勸武熊往回走,武熊應允。二人剛要轉身,突然一名侍女從那帳篷內慌慌張張地跑了出來,武熊雖然聽不懂她在說什麼,但聽得出她嘴裡罵罵咧咧的。武熊好奇,透過半敞著的門簾往裡望去,見幽暗的燈光下一名白發老嫗被鐵鏈捆著,鐵鏈連著兩旁立著的兩根鐵柱,老嫗的嘴裡塞滿布條,低著頭喉嚨裡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這聲音怎麼那麼熟悉——武熊心想,正疑惑間,那老嫗突然抬頭,那一刻武熊的眼神與那老嫗相接了。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呀!武熊無法形容,隻感覺那似乎不是眼,而是一座漆黑而又無盡頭的山洞,吸引著武熊要一步一步往裡走。但武熊前進的步伐被查柯打斷了,他拉著武熊趕忙離開了。 武熊緩過神,問查柯:“那老婦人是誰?” “一個瘋子,二妃不要問了。”查柯顧左右而言他。 武熊見狀也不再問下去,二人又走到一處角落,武熊回頭問查柯:“還要多久才能到祭祖之地?” “怕是還得有一個多月。這要是放在往年早就到了,今年可汗身體不行,這走走停停的,太麻煩了。”查柯搖頭嘆道。 “可汗得的什麼病?” “哦——這可是最邪乎的事情。我跟您說,您可千萬不要說是我說的喲。據說年前在西原上狩獵,可汗見到了一隻白鹿,這白鹿對我們草原上的人來說可是神物,一直以來有個傳說,說我遼初祖當年便是獵得白鹿後才起兵打下了這江山,所以白鹿從那時起便是王者的象征,說誰獵得了白鹿,誰就能成為可汗稱霸草原。可汗見了白鹿自然不會放過,搭箭便射,據當時跟隨的眾人說,所有人都看見可汗射中了白鹿,白鹿也應聲而倒,可是等眾人趕上前,白鹿卻不見了,地上沒有血跡,僅留下可汗的那支箭,而且是斷箭。回來後,可汗便一病不起。你說怪不怪?現在說什麼的都有,有的說斷箭意味著可汗命不久矣,有的說不止,恐怕北遼要分崩離析了,反正說什麼的都有。” “胡謅什麼?”查柯一語未了,有人嗬斥,武熊回首去看,見阿史那時華正站在二人身後。查柯見狀趕忙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大氣不敢出。 武熊見狀連忙替查柯找臺階下,便陪笑道:“這麼晚了,帳前將軍也沒有休息?” “隨便走走,不承想就聽到這樣的話,著實該殺。”阿史那時華嚴厲說道。 武熊道:“是我執意要問,他也是被逼無奈,帳前將軍切勿動怒。要怪就怪我。” “既然二妃求情,這次就饒過你,但是賬給你記著了,下次再犯,定剝了你的皮喂鷹去,快滾吧!” 查柯磕頭謝過,一路小跑,走了。 這時,隻剩下阿史那時華和武熊二人。沉默了一會兒後,阿史那時華問武熊:“是不是還不習慣草原生活?” 武熊笑道:“是有點兒,總覺得是在狩獵,想著什麼時候才能到家。” 阿史那時華聽了這話,笑了,“你不習慣住帳篷,我還不習慣你們中土那些雕梁畫棟的房子呢,跟住山洞一般,那年隨使節到洛陽,住了一個月的館驛,差點兒沒憋死我。” “哦,帳前將軍也到過洛陽,那是哪一年的事?” “不要將軍長將軍短的,我叫時華,你是二妃,可是長輩,以後叫我名字就可以了。” “那你也別二妃二妃的叫,我聽著也挺別扭的,叫我武熊就是了。” “好,就這麼說定了。” “你還沒說你是什麼時候去了洛陽。” “三年前。我是裝作護衛跟隨使者一起去的。” “那次使團來,我是參與了接待的,怎麼不記得有你呢?” “哈!你可是不記得,我那時戴著假胡子呢?你雖然不記得我,但是我記得你。我記得你跟使者在後苑比試射箭,真沒想到最後你竟然能一次射出兩支箭,而且兩支箭同時命中靶心,那是我第一次見此等射術,著實大開眼界,當時就想,沒想到中土竟然也有如此高超的射術。” “哦,過獎,過獎了,確實有這麼回事,可惜我當時沒注意到你,真是失禮了失禮了。” 聽了武熊這話,時華皺了皺眉頭,道:“你們中原人禮數真多,聽著就讓人難受。哪裡有你失禮的地方呢?我又沒告訴你我是誰,而且我還特意隱藏身份,你又怎麼可能知道呢?若是你知道了,豈不是說明我假扮的能力很差呢?你看,說來說去你也沒有失禮,怎麼能怪你呢?” 聽了這話,武熊心想,草原女子果真不比中原,眼前這女子也真是直腸子,一句普通的客套話竟讓她難受了起來,以後跟她說話可是要少些文縐縐的東西了。想到這裡,便說:“是在下失禮——”話剛出口,突然意識到又說了時華不喜歡的話了,馬上收口,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月光下,兩人對視,竟不約而同地笑了。 “這一時半會兒怕是改不了了。”武熊笑道。 “多吃些肉自然就改過來了。”時華也笑道。 “對了,有一件事我一直心存疑惑,那天你是怎麼殺死黑熊的?因為,我分明看見你丟掉了劍,似乎想要自殺一般。” “這……”武熊沉默了,他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他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說實話,別說挑戰黑熊了,就連挑戰公牛,武熊都沒有必勝的把握。那麼他當時為什麼敢於挑戰呢?他是要尋死嗎?可能有這種成分在,但更準確地說,他是想畢其功於一役,置之死地而後生。因為,女皇告訴他這柄臣服劍可以令百獸臣服,但如何使用,女皇沒說,雖然一路上他不停參悟,卻始終沒能窺破。著急中,他記起了太廟中的那個夢,“她”好像告訴了自己,手持這柄劍就可以斬殺一切的。所以,當大妃阿史德豹給他出了那道難題之後,他突然有了那種不成功則成仁的想法。為什麼不試試呢?當時他想。成功了便成功了,不成功那就一了百了了吧! 人就是這樣復雜,有時候決定就在一瞬間做出了。 現在,他根本不知道如何掌控這把劍,但是他就要放手一搏。 現在,他能記起的最後一刻是那劍的重量,重如千斤! 現在,他握不住它。 “啊!她來了。”武熊微微一笑,丟開了那柄劍。 “她”果然來了。 “他”果然來了。 “他們”全都來了。 “你們到底是誰?”武熊問。 “你是誰?”“他”問。 “你是誰?”“她”問。 武熊問——我是誰—— “你是別無選擇——”“她”說。 “你是還有選擇——”“他”說。 是的,我別無選擇——武熊去撿那把劍—— “撿起它——”“她”說。 “放開它——”“他”說。 那把劍雖有千斤重,可它漸漸移動了—— “撿起它——我給整個時代!”“她”說。 “放開它——你會毀滅這個時代!”“他”說。 武熊拿起了那把劍,他覺得他能夠舉起它—— “殺,殺、殺、殺……消滅這個時代……”“她”說。 “停,停,停,停……守護這個時代……”“他”說。 我是被放逐的呀——我是被放逐的呀——武熊流淚了——我別無選擇——我別無選擇——都給我滾開—— 他舉起劍,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揮出去—— 武熊看向四周,“他們”不見了,人群也不見了,還是那片荒蕪之地,無人,冷清,風從四方吹來。他想望前走,去探尋,但隻走了兩步便覺得雙腳被什麼絆住了,他低頭去看,發現是枯枝一樣的東西,他踢不開,用盡力氣,像拔樹根一樣,將它拔起,他拿在手裡端詳,發現那並不是枯枝,而是一根白骨。 “殺!”“她”的聲音又響起了。 “你是誰?”武熊大聲呼喊著。 這次他聽到了震耳欲聾的回響,歡呼聲,沖破雲霄的回響。 武熊去尋找那回響的來處,他張望,他看到了人,一個,兩個,三個……千百萬人,不,那不是人,那是千萬具白骨,在那裡歡呼著。 武熊嚇壞了,想丟掉手中的白骨,但那跟白骨卻像黏在他手上一樣,怎麼扔都扔不掉。 “殺——”白骨的喊聲震天響,慢慢將他包圍了,一雙雙枯萎的手從四周將他抱住,將他掩埋,“她”在一旁看著,眼神中充滿著歡喜,那歡喜讓他窒息。 “他”在一旁看著,眼神中充滿著哀怨,那哀怨讓他窒息。 他驚恐萬分——不——他高叫著——她害怕——他的喊聲驅散了“他們”的關注和萬千擁抱著他的手。 這時,他發現自己拿著的並不是白骨,而是一塊血淋淋的——黑熊的心。 他高舉熊心,四處張望。 四周是歡呼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