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分界(1 / 1)

異天記 麩子的 6083 字 2024-03-23

武瀾能明顯地感覺到自己的人生以武鴻兒的出生為分界點被切割成了完全不同的兩個階段:在前一個階段裡,武瀾集萬千寵愛於一身,那時的她處於舞臺的中央,其他所有人都是配角,都要圍著她轉,都在討好她,她想要的東西,招手即來,她不想要的東西,揮之即去,諸事順心如意;而在第二個階段裡,她不再站在舞臺的中央,那些曾經圍著她的,漸漸離她遠去,她想要的,沒有人給,她不想要的,卻紛至遝來。於是武瀾變得沉默寡言、患得患失了,她開始隱藏自己的真實想法,別人給的任何東西,她從不拒絕,自己想要的東西,她從不敢明目張膽地索取,總是要三思之後才去施行。夜深人靜的時候,是武瀾獨自思考的時候,那時她會將心底的欲望放出來透透氣,她會想,如果沒有武鴻兒,她的人生會不會好很多,但這欲望剛露頭,她便將它摁了回去,她不敢讓它成型,因為想要捉它的人實在是太多了。比如,她的母親,當今女皇,亞父不止一次提醒她說,在女皇麵前絕不能說謊話,絕不能隱瞞私情,因為她能洞悉人心。所以,她必須將它摁了回去,去想其它的事以此來沖淡這該死的想法,於是她天馬行空的想,想天馬行空的事,什麼都好,什麼都好,隻要不是它就好。   這——該死的一切!   正這時,亞父柳深來了。柳深是大內總管,在皇上身邊幾十年,深得皇帝信任。皇上還是皇子住在十王宅的時候,柳深就是女皇身邊最貼心的人。當年女皇能從眾皇子中脫穎而出,立為儲君並進而登基,柳深是立了大功的。因此,女皇掌權後,自然而然任命他為大內總管,負責皇上的飲食起居等等一切事務。這麼多年以來,可以說是恩寵不斷,冠絕群臣。可柳深深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沒有絲毫驕傲自滿,還是一如既往的小心謹慎,一如既往的低調行事。   亞父柳深最懂武瀾,來了也不說話,也不讓武瀾說話,就靜靜地陪著她看天上的月亮。等到,一片雲遮住了月亮。   “噫!總是會有烏雲呀!”亞父說。   這話說到了武瀾心中,她低下了頭。   “噫!又散開了。”亞父說。   武瀾抬起頭看向天空,月亮又在笑了。   “總是會散去的呀!”亞父最後說。   她與亞父的交談向來非常短暫,一來沒必要,他們心意相通,沒必要長篇大論;二來不能,武瀾不能告訴柳深自己的心事,因為柳深知道了也就代表皇帝知道了,那可是天大的罪過。   但,今夜,她卻想讓柳深陪她多說會兒話,柳深看出了武瀾的心意,但他還是拒絕了,他笑著離開了,將武瀾丟給孤獨。   又是一個漫長的夜晚,她要按照柳深的要求學會與孤獨相處。她記得柳深告訴過她這是最重要的一課,王者都是孤獨的。   柳深說:“你不但要理解,還要習慣,最後是喜歡上它。”   這良苦用心她懂得,但他教她的似乎就是要與這良苦用心切割,她現在做不到。   第二天夜裡,皇帝召子女共同用膳。宴會的主角毫無疑問是武鴻兒,嫡皇子年紀不小了,但卻稚氣未脫,聰明伶俐,她無拘無束的跑呀跳呀,逗得皇帝開懷大笑,皇上身旁的人都跟著笑,但武瀾不笑,不想。柳深幾次望向她,示意她不能這樣,但今晚,武瀾偏就不勉強應付。好不容易熬到宴會結束,武瀾奪路而逃。剛走出不遠,一名小太監追了上來,小太監跪在武瀾麵前,道:“傳皇帝口諭,瀾兒明日到政事堂,去聽聽大臣們議事。”   這讓武瀾感到意外,從來沒有過的事,通常丞相議事皇帝最高也就派總管列席,這次竟然讓自己去,什麼意思?試探自己?還是警示?亦或是其它?想不通。那夜,她一直等柳深前來給自己解答疑惑,但柳深卻沒有來。   沒辦法,她隻得帶著疑惑去了政事堂。   眾官員早已得知皇子武瀾會來政事堂聽議事,很早便站在政事堂外等待,見到武瀾,一一行禮,武瀾還禮,後各自落座。武瀾道:“諸位大人,皇上讓我來聽議事,並不是議事,諸位大人平日裡怎麼議事就怎麼議,不必因為我在這裡就拘束了。”   歐陽淳作為排名第一的宰相,起身道:“殿下教誨,臣等知曉。”   說完落座,隨即主持議事。那天大臣們議了很多事,什麼修建新的祭天壇尚需追加經費的,什麼封禪大典禮儀中涉及後宮嬪妃上祭品的沒有先例可循是否可不予采納,什麼朝中士子對新修的《姓氏錄》眾說紛紜是否要重新定天下姓氏品次的,什麼蜀中軍屯糧庫不足,請朝廷就近撥付以備西南蠻流民可能的反叛等等等等,諸如此類。大臣們對每一件事意見都不一致,經常爭的是麵紅耳赤,下不來臺。武瀾聽得一知半解,似懂非懂。議事完已經到了下午,武瀾回到十王宅,忙招來身邊人問:“給亞父的信可送到了?”   身邊人答:“已經送到了。”   “你見到亞父了?”   “沒見到,隻見到了亞父的乾兒子柳全,柳全讓我給殿下傳話,說知道了。”   “就說了這個?”   “是。”   “蠢材!沐良不在,你們真是什麼事都辦不成。”武瀾罵了兩句,賭氣回到房內,連飯也不吃了。她在房內一直等著柳深,可直到晚上宵禁,柳深依然沒來。宵禁了,皇宮就會鎖上宮門,鎖上了宮門,即便是隻鳥都飛不出來了。這下,武瀾心裡徹底沒底了。明天一早,皇帝要召見她,到時一定會問她聽得如何,有何看法,但她現在什麼都說不出來。朝政對於一個十幾歲的青少年來說還是太過復雜了,她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到了下半夜,武瀾走出房間,到院子中散步,抬頭看,明月高懸,今夜的月亮竟比昨夜的還要亮,照得大地似白晝一般。   正這時,耳邊突然響起了幾聲雀鳴,她望向屋簷一角的鳥籠,一隻靈雀在籠中拍打著翅膀。這隻靈雀是柳深給的,為的是讓她練習牧人術。柳深說,這隻靈雀頗為名貴,通人性,是她學習牧人術的媒介,當年皇上就是通過靈雀才學會了牧人術,所以你必須通過靈雀實現突破。柳深要她學會駕馭它。但這很難,真的很難,不是武瀾不努力,而是這真的很難,她卡住了,久久不得突破。   武瀾來到簷角,靈雀見她來,在籠中上下翻飛,歡喜雀躍。武瀾照舊打開鳥籠,伸手進去,靈雀乖巧的站上了她的手指,武瀾便將靈雀帶出鳥籠,她輕輕撫摸著它,自言自語般道:“是不是被關得太久了,想自由飛翔呢?”那靈雀歪了歪腦袋,似乎在回應武瀾的話。武瀾見狀,道:“好吧,就讓你飛吧!我們兩個,總有一個要自由呀!”   說著,武瀾將靈雀高高舉起,那靈雀好似明白了武瀾的心意,舒展雙翅,喳喳高唱著歌曲,飛了起來,但它卻不遠離,隻在院內飛來飛去。武瀾在一旁看著,微笑了,有那麼一瞬間,武瀾似乎忘記了煩惱,她幻想著自己像這隻靈雀一樣變得無拘無束、自由自在起來。   “自由,該多好呀!”武瀾心想。   就在這個時候,突然天空中一朵烏雲飄了過了,那烏雲時而上、時而下,時而完全遮擋住月亮,時而偏在一旁。初時武瀾隻覺得奇怪並未在意,當她反應過來那不是烏雲時,那“烏雲”已經將靈雀完全籠罩住了。   “不”——武瀾大聲喊,可還是晚了,“烏雲”吞沒了靈雀,然後“烏雲”停在院內樹梢上,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武瀾。   武瀾這時才反應過來,“烏雲”是隻夜梟。   夜梟抓住了靈雀,武瀾起身去看,發現靈雀在夜梟的爪子中一動不動,沒了生氣。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讓武瀾的心情跌入了穀底,聯想到最近發生的樁樁件件,她有種被命運針對的感覺,她覺得身邊的一切都在跟她作對,一切都在讓她在奔潰的路上疾馳。武瀾越想越怒,她從花圃內撿起石子,朝那隻夜梟惡狠狠地扔去。她沒有扔中,夜梟咕咕叫了兩聲,一動不動。武瀾又撿起一顆石子作勢要扔,還沒等武瀾扔出去,夜梟反擊了,它拍打著翅膀,直沖武瀾而來。武瀾沒想到夜梟竟然會攻擊自己,一邊後退一邊抬手去擋,慌亂中腳下沒有站穩,就這麼仰麵向後倒去,她重重地摔在地上,昏了過去。   迷迷糊糊當中,武瀾到了一處不知名的地方,四周漆黑一片,武瀾孤身一人站在黑暗中聽見有人說話,她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沒有看見人。奇怪?明明聽到聲音的,怎麼會沒有人呢?武瀾心生疑惑,又尋了一會兒,還是不見人,便轉頭要往他處。這時,耳邊又傳來那說話的聲音。武瀾再次回頭,大聲喊,是誰?誰在那裡?這次,她看見遠處似有微光,黑暗中似星光點點。武瀾向著微光走去,耳邊的聲音也越來越清晰。等她終於走近了,她發現那根本不是星光,隻是一盞破油燈。破油燈的微光在風中搖晃,似要滅,卻未滅,搖搖晃晃,讓人看得心驚。武瀾細看去,發現燈的一角破損了,有燈油從那破損處流下,幾隻老鼠在燈下黑影裡仰著頭爭著去喝那滴下的油。那些老鼠一邊吃油,一邊說話,武瀾這才明白原來那說話的竟然是老鼠。   一隻小老鼠被幾隻大老鼠擠在身後吃不到油,小老鼠心急,叫嚷道:“每次都是這般霸道,好東西都給你們占盡了,總得留一口給我們吧!”   一隻大老鼠回頭道:“吃油全憑自己的本事,你吃不到隻怪自己沒本事,怎麼反倒怪起我們了?”說完,大老鼠扭過去,繼續去喝油。   小老鼠不服氣,又道:“什麼憑本事不憑本事的,別拿這話來唬我,當我看不出來嗎?你們隻是仗著身強力壯,占了好位置而吃到了油,吃到了油身體會更強壯,更強壯了就會總是霸占著好位置,如此循環往復,你們這是把我往死路上逼呀!”   大老鼠又回頭,道:“你這小子,忒不懂事,難怪你這麼久都吃不上一口油。你隻看見我們身強力壯能占著這好位置,怎麼不想想我們是如何有這好位置的呢?讓我來告訴你,也好讓你死心。原本這裡是沒有漏油之處的,是我們幾個合夥,經年累月咬出了這缺口,才有油流下來。現在你知道我們為何會占了這位置了吧?這都是我們應得的,如果你想像我們一樣吃到油,那就自己去想辦法去。”   小老鼠轉著眼珠子,若有所得,便召集一幫小老鼠商量,小老鼠道:“今日總算找到門道了,看來要想喝到油,咱們也得自己想辦法。這樣,咱們來個疊羅漢,鼠摞鼠,爬到那燈沿上去,咬開個缺口。隻要咬開了,咱們可就吃喝不愁了。”   眾小老鼠齊聲道:“這主意甚好,求人不如求己,咱們乾吧!”   小老鼠們說乾便乾,開始摞老鼠,摞呀摞呀摞,摞呀摞呀摞,武瀾眼見那群老鼠越摞越高,越摞越高,最後竟然摞到了她的麵前,那最上一隻老鼠看著武瀾,大聲對下麵的老鼠說:“奇怪呀,這裡怎麼不是燈臺,而是個人呢?”   下麵的老鼠說:“管他是什麼,反正已經摞到這裡了,你就開始咬吧,總不能讓我們白忙活了不是?”   那老鼠說:“行吧,那我就開始咬了。”   說著便張開了嘴,露出了鋒利的牙齒,奔著武瀾的臉咬去。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武瀾驚慌失措,大叫了一聲,接著便醒來了。   武瀾睜開眼,映入眼簾的不是老鼠,而是一張醜陋無比的臉——一道疤痕像溝壑一樣從左上到右下橫穿而過,鼻子不成鼻子,嘴巴不成嘴巴,兩鬢髡除,那樣子真是比老鼠還嚇人。   那人一手扶著武瀾,一手拿著小瓶子對著武瀾的鼻子來回搖晃,武瀾聞到那瓶子中的味道分外刺鼻,不禁咳嗽了兩聲,將頭轉向一旁,那人見武瀾醒來,將小瓶子收起,醜陋的臉上擠出恐怖的微笑,張開嘴剛要說話,就聽見身後一陣喊叫聲,緊接著是一陣皮鞭破空而過的聲音。   是侍衛。   侍衛高喊著:“狗蠻子,竟敢謀害殿下,看我不打死你。”   醜人被侍衛雨點般的鞭子驅趕到院子一角,蜷縮在角落裡瑟瑟發抖。   這時,武瀾身邊的使喚們也已經趕了來,他們手忙腳亂地將武瀾扶起,噓寒問暖。這時侍衛、使喚擠滿了整個院子,黑夜被火把照得通亮。   武瀾看見幾名侍衛押著那醜人往外走,便命人止住,道:“他是救我的,不要為難他。”   救?……侍衛、使喚聽了武瀾的話,麵麵相覷。   一名貼身使喚見狀,立即高聲道:“殿下都說了放,還愣著乾什麼?”   侍衛們鬆開了那醜人。醜人本就醜,無端被打了這麼一回,更加破敗不堪,半躺在地上,向武瀾擠出了醜陋的笑容,武瀾明白,他那是在感謝她。   眾人服侍著武瀾回房,武瀾突然想起了什麼,她回頭望向樹梢,發現那隻夜梟早已破空飛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