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武瀾上朝。 下人們早早備好馬車,武瀾穿戴整齊來到車前,看見馬車踏凳旁跪著一人,正是昨晚救她的那醜人。直到這時武瀾才意識到,原來這醜人一直生活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隻是她沒有注意到而已。每次武瀾出行,踏凳旁總跪著一個永遠不能抬頭的人。武瀾還記得,有那麼幾次,她臨時有事要出門,或是乘馬回來的時候馬不聽使喚,沒有停在上馬石旁,總有個低著頭的下人被驅趕著跪在地上讓武瀾踩著下馬或是下車。現在想來,那都該是眼前這個醜人吧? 武瀾上了車,那醜人匍匐向前,低著頭將踏登搬開,車夫揚鞭將要前行。武瀾止住車夫,叫來貼身使喚兼伴讀沐良。沐良乃名門之後,她的父親是禁軍總管沐春,沐良自武瀾開蒙時便被選為伴讀,從那時起便一直陪伴著武瀾,與武瀾一同長大,朝夕相處下來,二人雖名義上是主仆,但卻勝似姐妹。沐良年長,是姐姐。 武瀾小聲向沐良說了兩句話,沐良聽後皺了皺眉頭,嘟著嘴看了看武瀾表示抗議——二人雖然情同姐妹,但是畢竟還是主仆,沐良識大體,對於武瀾的“無理要求”,如果有外人在場,沐良隻會用隻有他們二人才懂的表情傳達抗議,武瀾一見這表情,心領神會,也用隻有他們二人才懂的表情回應——斜著眼看著沐良、嘴裡咬了咬牙表示威脅。見到威脅,沐良也咬著牙強硬回應,那意思是——我就不同意了,怎麼著?武瀾見狀,立即換作了一副示弱哀求的表情——好姐姐,你就答應了吧?沐良斜斜看了一眼武瀾,露出了幾分不耐煩——好了,好了,怕了你了行了吧?最終的結果又像往常一樣以沐良的妥協結束。沐良招手喚來下人,將武瀾的命令傳達給那下人,那下人聞命立即跑到一邊喚來那醜人跪在車旁。 武瀾隔著車簾問:“你叫什麼名字?” 醜人道:“奴婢叫蠻奴。” “哪裡人?” 蠻奴道:“奴婢是西南巴蜀蠻人。” 武瀾聽到“西南巴蜀蠻人”這幾個字立即明白了蠻奴的身份。 據說,當年西南蠻族叛亂,朝廷出兵清剿,費了很大力氣才平定叛亂。戰後,為了防止西南蠻再次叛亂,除了留精兵駐守外,還將很大一部分青少年閹割後帶回大周用做奴仆。這蠻奴該就是其中一個。 武瀾又問:“昨晚你為何會到後院去?” 蠻奴道:“在奴才老家有個說法,說隻要在夜梟停留的樹下許願,願望就一定能實現。昨夜,奴才本來在馬房養馬,聽見夜梟叫喊不止,便追隨叫聲而去,最後就到了那後院,最後就看見殿下昏倒在那裡。” 武瀾道:“原來如此。你用的什麼東西喚醒得我,味道挺奇怪的。” 蠻奴道:“那是奴才老家用來消除瘴氣的清瘴丸。” 武瀾道:“好。” 武瀾敲了敲馬車,沐良連忙命眾人啟程入宮。走了沒多遠,一名隨從使喚從車隊中跑了回來,直跑到蠻奴麵前,命令道:“將你那什麼什麼丸藥拿來。” 蠻奴聞命,立即掏出藥瓶交給來人,來人接過扭頭跑了。 這邊武瀾上朝,皇帝命武瀾坐在禦座之下聽。 大周朝廷的早朝分三班:第一班是皇帝的親戚和功臣之後上朝;第二班是武將上朝;第三班才是文臣上朝。這三班人上朝,人數眾多,浩浩蕩蕩,從寅時能一直持續到巳時。大周的早朝是出了名的又臭又長,為什麼會上這樣呢?因為程序繁瑣,禮節眾多,想減減不掉,正所謂剪不斷理還亂。這也好理解,歷朝歷代,上下千年,當初創時,總是能省則省,能簡則簡,因為這時事多且重要,要的就是個效率,但是越到後期冗員就越多,規矩也就越多,不是不想減,而是減不了,即便總有那勵精圖治的皇帝或名臣打著“變法”的名義尋求改變,但結果往往是人走茶涼,不了了之,甚至是砍頭抄家,功虧一簣。難道是事情越來越多了,越來越重要了嗎?當然不是。原因千千萬,但最根本和最易懂的一條就是因為沒有那麼多看得見摸得著的“功勞”了。本來,初創時,皇帝和大臣的威望是實實在在的戰功,實實在在拚殺出來的,那麼就會自然而然的不怒自威了。但是到了後麵,沒有那麼多實實在在、能服眾的功勞了。此時,但凡有點兒身份的大臣們隻能靠“規矩”才能體現尊貴、威嚴。於是言行有規矩,穿著有規矩,行禮有規矩,奏事也有規矩……這規矩多了,人自然就多了起來,上朝的時間自然也長了起來。就拿大周上朝來說,每班上朝,都有禮部派員引導,怎麼排位子,怎麼行走,都要喊著口令指揮,禦史大夫派人全程監督大臣們的言行,碰到禮儀失範、言語不當的要及時參奏,還有內臣太監聯係中外溝通協調,還有郎中秘書記錄皇帝言行,發國史館的發國史館,發中書門下的發中書門下,發了就要有回復,於是各部、各司又要配專人處理等等等等,一來二去,人便多了起來,事便多了起來。這些都是外在的“剛性需求”,這麼多事情要做,當然要費時費力費人了。 當然還有“軟性需求”。向來皇帝用人,身邊的親戚和功臣之後是不會給實職的——除非是那些如王政君般糊塗的人——大都給個虛職,領份俸祿就行了。因此這一班人上朝,沒什麼軍國大事要他們匯報,但既然上朝,總不能一句話不說就退下來。為此,製度上便給出了規定:皇帝會禮節性地向三品以上功臣之家和親近王爺聊些家常,噓寒問暖一番。這一來一往都是皇恩浩蕩,你能省卻哪個,漏了哪個呢?少不得得一一問個遍。碰到家裡真有事的,還會多說兩句。如此一來,這班的時間算是湊夠了。接著是武將這班,大周重文輕武,武將無實權,但即便是如此也是小半邊天,皇帝要問,武將也要答,一來二去,這兩班過後就快到了辰末巳初。這時,皇帝要休息片刻,吃早點,喝茶水,補補精力,這時重頭戲的大周丞相們還沒上朝呢,還沒上朝就耗費了兩三個時辰了。等皇帝休整完了,第三班接著上朝,列隊,行禮,山呼萬歲等等一套下來,年老體弱的早就暈頭轉向了。文臣上朝要當麵匯報“大事”,所謂大事就是些“重大”到無需議論的事,比如司天監會匯報星象,禮部會匯報各地吉瑞等等等等。皇帝又是一番垂詢,問答。結束後,眾大臣行禮退下,這三班上朝才算正式完成。 接著,皇帝會退到內殿休息,換下朝服,換上便服,正式吃早餐,之後蒞臨偏殿,聽丞相大臣匯報事情。這時,才真正到了決定朝廷大政方針的時候。參加者均是皇帝信任的重臣,有左右相、六部官長、禦史大夫或某些被皇帝臨時叫來的臣子等。 這天,到了偏殿議事時,已經快到午時了。 皇帝讓左相歐陽淳匯報昨日政事堂議事的結果。歐陽淳拿起一摞奏折,一本一本將昨日議了什麼事,得出了什麼結論悉數匯報了一遍。每匯報完一件事,皇帝會給出自己的意見,什麼“準奏”,什麼“知道了”,什麼“再斟酌”等等。每當皇帝給出了金口玉言的聖旨,偏殿隔間有中書門下的郎中,有大內的內臣,有國史館的編修等等會按照自己部門的體例記錄下來,等議事完畢後各部門該歸檔的歸檔,該遵照執行的執行。 單說那日議事,前幾件皇帝都肯定了大臣們給出的處理意見,但到了蜀中軍糧這件事,皇帝卻不說話了。她看向武瀾,問:“瀾兒有什麼話說?” “終於來了。”武瀾心想。從昨日突如其來讓她去政事堂聽大臣議事時開始,武瀾便一直在揣測皇帝的心思到底是什麼。當時她沒有想明白,所以昨夜她要等柳深來給自己出主意,可是到了宵禁之時,柳深久等不來,那時她慌亂了,也更讓她堅信這是皇帝在有意為難她。皇帝這麼做的原因,一定是那日宴會皇帝“看”出了她對武鴻兒有不滿的情緒,故意拿些復雜的政事來挫挫武瀾的銳氣。想到這層意思,當時的武瀾不禁後悔起來,她想起了柳深一直告誡她的話——習慣孤獨。是呀!她那時才明白柳深的深意,那意思就是要她喜怒不形於色,將一切都埋在心底裡,隻有那樣,才能在危機中活下去。 聽皇帝問自己話,武瀾抬頭看了看皇帝,她看見了皇帝,但又看不到,她看見了她的臉,卻看不到她的表情,她看到了她的表情,卻看不到她的心思,這可真是一張孤獨的臉呀!從來都是喜怒不形於色,從來都是讓人捉摸不透。接著,她又看到了皇帝身邊的柳深,她看到了柳深,也看到了柳深臉上一閃而過的關切的表情,這可真是一張親切的臉呀!現在,此刻,武瀾知道隻能靠自己了,她要在孤獨和關切之間作出選擇。 “說說——”皇帝催促武瀾道。 “碩鼠。”武瀾道。 “什麼?”皇帝似乎沒聽清又問。 “啟稟陛下,兒臣說——碩鼠”。武瀾再次答道。 “哦——說來聽聽。”皇帝道。 “兒臣遵旨。”武瀾款款道,“兒臣昨夜讀《詩經》,想起了周師傅給兒臣講解的《碩鼠》一篇。周師傅當時說,碩鼠不除,國無寧日,這話兒臣記得真切。正好便聯想這蜀中糧庫之事。兒臣想,蜀地素來號稱天府,近幾年來不曾聽聞有天災,也不曾聽聞有大亂,何以年年糧庫報損耗,而今年尤其多呢?兒臣以為,調撥糧食倒是其次,還是要先查查有沒有碩鼠,如果有,就先除了碩鼠,否則調撥再多也是無用。” 皇帝聽完,怔怔看了武瀾,旋即對眾大臣道:“你們都聽到了?” 歐陽淳領著眾臣齊聲道:“臣等聽得。” 皇帝又問:“諸位有什麼意見沒有?沒有的話就……” 右相董三娘起身,道:“皇上,殿下,老臣有幾句話要說。” 皇帝笑道:“董相請說。” 董三娘道:“剛才殿下說的,微臣都贊同,碩鼠是一定要查的,不查怕是要把咱大周的江山都啃沒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隻是蜀地偏遠,微臣算著,即便是派得力的人去快馬加鞭毫無耽擱地將所有軍屯糧庫查清楚,恐怕也得四五個月時間。這段時間蜀地可是無餘糧可周濟饑民的,如果叛匪趁機挑唆饑民鬧事,那就很棘手了。微臣建議,是不是可以將調查和撥糧同時進行?雖然說碩鼠未除——當然,如果有的話——但聽得皇上的欽差去了,碩鼠們未必再敢有什麼非分之想了。如此一來,兩全其美。” 皇帝聽了董三娘的話,臉上依舊是麵無表情,她望向歐陽淳,問:“歐相的意思呢?” 歐陽淳道:“董相說的在理,但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微臣早就令人仔細盤算了些家底,不瞞諸位說,現在即便是想調也調不出來了。” 董三娘聞言,插話道:“哦,還有這檔子事兒?這可真怪我孤陋顧問了。歐相這家當的,精明呀!” 董三娘話裡有話,誰都聽得出來。 歐陽淳反唇相譏,道:“不勞董相誇贊,給皇上分憂是本人的分內事。” 此時端坐龍椅的皇帝將手中的奏折往麵前桌子上一扔,那聲音雖小,但嚇得眾臣立即噤聲了。 皇帝最後緩緩道:“就按瀾兒的意思辦,派個得力的人去查查吧!” 歐陽淳道:“臣遵旨。” 今天的事結束了,皇帝還宮,眾臣歸位。 武瀾也往外走,沒走幾步,一名小太監跑上前,攔住武瀾笑嘻嘻地說:“皇上說殿下辛苦了,不要回了,內宮用膳吧!” 武瀾笑了,心中的那塊石頭終於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