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卷末——在宮(1 / 1)

嘉靖九十七年。   此年農歷的一月初曉,京郊的工廠早就已經開工,那滾滾濃煙也讓整片天空染得灰彤彤的。   大日未出,帝都城內街道兩邊卻也早就鱗次櫛比。   從盛夏開始,帝都降雨卻遲遲不來,宗親皇戚將門貴胄鄉紳宿因這天氣求到了內閣門口,想讓這久旱之城能求來甘露。隻是京師重地,哪怕內閣諸老也隻能表示愛莫能助。   等到寒冬臘月,眾人這才驚悚起來,因為這冰冷徹骨下,竟然不見一片雪花,更別說半點雨星了。   到了這時候,附近那些莊子才開始發急起來。   畢竟瑞雪兆豐年,這一點水星子都沒有。   那明年該怎麼辦啊。   不過還好,這裡是帝都。   能在這地方有個莊子的,誰敢說句沒有一點門路。   於是乎,幾位大莊子主人設局,請了幾位有名的清流前來赴宴。   酒酣耳熱之時,那些言官禦史聽得這等關係農事之況,自然也是拍起旁邊美人的胸膛保證起來,賭咒發誓道,百姓之事,就是自己之事。   第二天,這些言官倒也沒有忘記,沒成那些他們最看不起的嚴黨之輩一般忘恩負義,直接洋洋灑灑,寫了幾封奏折上去。   隻是還沒有等到第三天的來臨。   這幾位言官就因為下午進入衙門時候是左腳踏入,被上官訓斥一番,領著去給雪區闡化王祝壽的任務,灰溜溜的西去了。   也正是如此,朝野之間,一些本有心思的官員民紳立馬偃旗息鼓,當做不知。   隻留著滿大街的黎庶在這早春時光,裹著裡三層外三層,才敢出來見人。   按照往常,這帝都鬧市越是往皇城,越是稀疏。而在今日的早食時分,皇街上卻熙熙攘攘。   原是清晨天一亮,宮內就有消息傳來,嘉靖天子要在皇城召見內閣諸臣。此消息一出,這些閣老重臣自是整裝待發不說,城內文武百官也不敢怠慢,立即奔赴皇城。由頭也是簡單,一是天子見完閣老若是大開朝會,這些官員可不想在旁人麵前留個姍姍來遲的印象。二是天子與重臣商議朝事,如需一些涉及官員出麵,那麼搶先一步自有搶先一步的妙用。   隻是一個一個杵在在寒風之中,哪怕這些人平素裡總是吹噓自己養氣有成,也有點感覺站不久遠,隻能聊著閑天,分散一下注意力。   不過大多數都話題,除了今日天子究竟為何召集外,也就是鬧得沸沸揚揚的廉州府那春晚一事了。   不得不說,能在此刻站在宮門之外的,每一個都算得上是頂頂有數的聰明人。   那些足足能算上禁忌的小品段子。   每句話都沒有直接點明。   但每句話說出,都讓人明白在說的是哪邊的話語。   一時之間,也是笑意盈盈,祛除了不少寒氣。   當然,私心之中,必然也有公心者。   本在高轎之中閉目養神的徐階露出了一絲苦笑。他起身抬了抬轎上帷幄,對著竟然膽大到攔住當今次輔的車駕之人行禮起來。   “有功,何事急切若此?”   攔駕之人不是別人,正是當今太仆寺丞張遜業。而他還有一個身份,讓他能拉住帝國次輔車駕,那就是他的父親是前大明帝國首輔張秉用。   徐階對著自己重金都難以求來的兩位一臉歉意的護衛揮手表示無事,麵前之人,也不是他們能夠攔下的。   張遜業見到徐階,自是躬身行禮,隻是禮到一半,發現無論自己如何用力,都是下去不得,便也抬起身來。   “子升吾兄,救救萬萬京師人,救救萬萬山東人。黎明蒼生,求雨若渴啊!”   徐階聽了,也是一臉無奈,隻能隨意應付兩句,才脫身而去。   等到諸事完畢,進入宮內,果然,他已是堂中最後一人當場。看著眾人表情,臉上雖然畢恭畢敬,但是心中已是暗罵了起來。   “妨我,礙我!這張有功與那秉用老匹夫皆是我青雲路上的絆腳石!”   隻是心中雖罵,腦海裡也對於今日天子忽然在宮內召見產生詫異。自從數十年前宮女一事後,天子久在西苑修道,少有歸宮。為何今日選在.......   念頭還沒有轉完。   在贊禮官呼唱之下,司禮監事黃錦麵無表情的從屏風之內走了出來。他瞥了一眼晚到半刻的徐階,讓這名跺一跺腳能讓半個帝國哆嗦的男人微微低下了頭。   若是換著二十年前,這位天子麵前的陰陽人自然會陰陽怪氣幾句,敲打一下這些臣子的棱角。但是自從宮內又進了那人後,他也開始老老實實起來。畢竟有時候,那人借勢起力來,也需要這些閣老製衡一二。   所以現如今,黃錦隻是隨意敲打了一下這位帝國次輔後,便開始傳達起身後那位天子的旨意。   旨意很簡單,其實就是一句話,但是這句話一出來,哪怕是精於城府的徐階,眉頭都忍不住皺了一下。原因很簡單,這位承天下至今僅次於開國太祖皇帝的明天子,隻問了帝國的最高臣僚們一個問題,並且這個問題隻有四個字。   國有事乎?   這四個字,讓在場的七位閣老如坐針氈。民間百姓常說天子不理朝事,可是他們卻從不當真。這位天子雖然將那大朝會停了一甲子之久,但是閣臣之間小會,卻也不是什麼稀罕事情。帝國奏折,一日何止上千,這位天子皆會過目,以他之修為,還常常批閱至通宵,隻是他從不對外說此罷了。   如今這番發問,究竟意欲何為?徐階偷偷看了一眼那老神在在的嚴首輔,心中嗤笑了一下。   [這老家夥,不會嚇出汗了吧!]   半響,閣內排名最末尾的嚴訥開始躬身作答。   “天子垂拱而治,天下太平,無事矣。”   剩下幾人看到屏風之後並無聲響,也開始口稱無事起來。   倒是輪到那位因為異人而不得不站到臺前的張居正時,竟然一改往日低調,說起事來。   “天子聖明在上,帝國自然無大事。然太陰星遠在天邊,聖輝有所不及,不睦王化者頗多。太陰衛所諸司眾將,懇請天子選一王子就藩,以俾邊民。”   徐階聽了,眼中精光如射,盯著那風度翩翩的男子,覺得如沾了狗糞般惡心。   他曾經是麵前這位長須過腹者的恩師,隻是隨著對方的過度優渥,變得如今這般關係。也正是如此,原本自己親善的裕王一派,也變得若即若離起來。他沒有辦法,為了改善處境,不得不接觸起了景王。   但是他沒有想到.....麵前之人,竟然會釜底抽薪至此!   要知道,當今天子雖然嬪妃眾多,但是長大成人之子也就二人。一為裕王,另一者為景王。自前太子薨後,一甲子的時間內,今天子也無立太子。這也引得朝堂之上,哪怕天子威如泰山,哪怕景王去就藩了,二王紛爭也從不停歇。   甚至在那些異人出現後,因為一些事情.......這等紛爭,更是明目張膽起來!   隻是無論如何,哪怕是他私心不淺,也隻能捏著鼻子承認,今日張居正之言,說得確實是帝國大事。自百年前,那位兵家大宗師正德天子乘坐火箭去太陰星時突然解體,這帝國邊陲已經近一百年沒有王室子弟踏上去了。   百年時間,滄海桑田。   也正是如此,一直以來,像是太陰星與熒惑星衛所百姓,常有從賊侍賊之舉。   於公於私,帝國派一王子就藩,是加強帝國控製力的好事。   但是天子又是怎麼想的呢......   徐階悄悄抬頭看了一眼屏風後的男人。   半天沒有得到一句回話。   看到黃錦眼神的使來,徐階明白,自己的這位弟子,還是太嫩了一點。心中笑了一下。   但是忽然間。   他心頭又是一顫。   不對。   這不對。   他輕輕抬起腦袋,看向了自己的徒弟,多年來早已經見慣風雨的文心,又是顫了起來。   這立儲一事。   本是國之重本。   按從道理來說,本應該早點決議。   隻是當年那位莊敬太子十五日行冠禮,十六日加冠,十七日突患疾,哪怕遍招四方名義,依然病卒。   這一事後,立太子一事,就已被擱置。   但是並不意味著,今上不立天子了。   在景王外出就藩後,其實裕王,就已經成為大明帝國事實層麵上的太子!   但是現在朝野傳言紛紛,那位裕王與他的子嗣在那等妖言裡屬實太過不堪,這也讓帝國上下,開始搖擺起來。   甚至自己都開始慶幸起來,當年接觸景王,其實並不是一步差棋。   想到這裡。   徐階又是念頭一起。   那麼今上是如何想的呢?   為官百載,徐階能成為閣中重臣,大明帝國兩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存在。   靠的就是揣摩天子聖意。   甚至單憑他今日身份。   說上一句。   他是當今天下,最懂嘉靖天子的幾人,也毫不為過。   而他能夠常常揣摩成功聖意的一大奧妙就是。   常常已己思度。   若我是天子......我會怎麼辦。   念頭到了此刻。   他也顧不得這等念頭公布,屬實是殺頭之罪,便也開始細細推敲起來。   那些異人雖然可惡。   但是他們的所作所為,點點滴滴,其實證明了一件事情。   就是他們所看到的未來,並不一定是假的。   既然如此。   那麼這個未來之中。   最令我——嘉靖憤怒的是什麼?   是嚴黨的貪腐?   不對,像嚴嵩貪腐這樣的事情,我怎麼會不知道,這數十年來,我早已洞若觀火。   甚至嚴黨貪腐,都是我縱容之下,為我遮掩的一種手段。   那是裕王的無能?   不對,裕王這等看似憨厚,實在色斂的性格,能瞞得住別人,我怎麼可能會看不出來。   我甲子功夫不去朝臣,但是朝臣品性更是了如指掌。   更別說自己親生誕下的孩子了。   那是大明的覆滅,異族的南下?   想到這裡,徐階差點笑著搖起頭來。   關外九邊重鎮,立於青天之上。   那些異族藩國,哪個見之不膽寒,哪個見之不如見日月。   就說那些個建州衛所,聽得異人所說努爾哈赤之預言,都不用那幾位邊鎮都督發話,直接嚇得把這些年誕下的子侄盡速殺死......   那麼說來。   在這些異人口中。   最讓我憤怒的是.....   我會死。   想到這裡。   若不是徐階早已在儒道上走出足夠遠的距離。   那身後已經汗流浹背起來。   對於這位竟然在未來中看到自己會死的天子。   他究竟會如何做,徐階充滿了恐懼。   另外他更開始有所明悟起來。   為了對抗這個所謂的未來。   我必須要做一些事情,要去證明。   證明這些異人眼中的未來,其實都是錯誤的。   那麼對於一個國家來說。   最能證明未來不同,且我能立馬做到的大事是什麼?   立儲!   當然是立儲。   隻要我一句話,就能證明那些異人所見的歷史就是虛假的。   就能證明所謂的未來,隻是我的雙手輕輕撥動就能變化的。   既然如此,景王就不可能去太陰星!   甚至裕王黨這般逼迫,讓原本就有所想法的天子,更會加快自己的謀劃。   徐階輕笑起來,本來想看向自己的得意弟子。   但是忽然一個念頭,讓他遍體生寒起來。   這等事情。   自己這位在異人故事裡,被裕王兒子滿門查抄的弟子會不知道嗎?   他的這位得意弟子。   七歲,就能通讀經書奧義,引得浩然之氣入體。   十二歲就結了文膽,中了秀才,成了遠近文明的少年神童。   十六歲那年,引得文廟驚動,得舉人身份。   到了二十三歲的年紀,在別人還在大學府泡妞的時候,他已經是天子門生,儒道大能,進士身份!   這樣的他,會不猜到嗎?   若是他猜到了,那麼他為何還要說出如此話語呢?   隻是還不等他想出個所以然。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黃錦已經看向了他。   徐階也是來不及想那些事情,先是說起了其他。   “臣有一事啟奏。自天子即位以來,海內清平,路不拾遺,庶民從商者眾。然庶民者,常小本經營,縱有商路,亦難以做大。今有高士提議,可開一市場,將商會之權屬買賣,這也可給小商做大之機會....”   徐階說完後,躬身行禮。他低頭看著腳上的那雙官靴,腦中已不想其他,眼中滿滿都是期許。   半響。   屏風後那人輕輕的舉起了手。   在一旁恭候著的黃錦自然是明白了過來。   “聖上說:可!”   徐階微微輕吸一口氣,看向了首輔嚴嵩。   隻見這老家夥眼睛微閉,似乎還在那邊打著瞌睡。徐階這才想起,昨日文淵閣的值守閣老,正是這位把持首輔之位超過五十年的老不死。   那今日天子......   還不及他細想,嚴嵩已經開始慢慢悠悠說了起來。   “這天下有聖上在,自然也沒什麼大事,但是卻有件趣事想和聖上,也想和大家分享一下。”   屏風內那人輕笑一下,卻沒有說什麼。   嚴嵩這是真得到了聖旨,立馬說了起來。隻是這一說,在場的幾位,都開始變了顏色。   “廉州府的異人們開始起勢了......”   隻是一個話頭。   屏風之後那人笑得大聲起來,笑了片刻,用那清冷的語氣說出了今日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讓這些個重臣們能夠親耳聽到的話語。   “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