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呼,王者之有典,也邈矣! 草昧以來,開辟以降,累朝無不有記事之官,歷代罔聞闕載言之士:在前文則有玉渠(注:前文置玉渠,有玉渠大夫,下從群官,掌錄王言而記時政,以輯修國史雲),在後文則有北觀(注:後文置北觀,有北觀大夫,擬於前文之玉渠),甄誠促朝(注:甄自削平宇內,至於遠遁玉門以西,其間不足三十年),猶置錄記卿士;趙雖間代(注:《梁書》以二文為正統,趙間之,曰“間代”),亦立青閣侍郎,所以搜聞內外,勒成大典,或修本朝之國史,或纂前代之遺事,其何以若然也?以簡帛錄其得失,用能鑒鏡乎來者;汗青章之善惡,遂得懲勸於世人,斯有以矣! 國朝(注:國朝謂梁矣)太祖武皇帝屬後文失鹿,海內競逐,拔劍於朔方,崛起乎秦隴,芟夷群雄,翦蕩齊吳,其功業之盛也隆矣!諒追跡前文之太皇(注:言文太祖),誠軌轍後文之世後(注:言文世祖),其間創業風雲,拯溺本末,焉能不發其微以錄,用章國朝之盛德於海內邪?故國朝置衡室,設督司,自太宗嗣位以來,始編《太祖實錄》。俄而七胡傷虐,神州陸沉,衣冠南遷,宗廟東渡,典籍則掃地而盡,廟堂惟戰爭是思,故《實錄》未就也,恨矣! 爰及中宗立廷江表以來,歷十數年,北攘南戡,遂漸安定,乃留意文章,重思史業,而後繼諸君,莫不踵武,於是國史蔚然,得之也。洎乎今上大聖皇帝(注:今上大聖皇帝者,言梁世祖也)建旗北伐,驅除胡虜,遷宗廟於中夏,還神京於東都,以國朝將三百年間,廓清天下而衰頹,顛沛困苦而中興,頗有鑒考章示之意,故光泰三年,敕臣領衡室督司,纂集實錄,博搜公私,以勒成國家之大典。臣受命以來,夙興夜寐,須臾不敢懈然,至於光泰六年,遂成書六十卷,以《蒼皇誡子書》有曰:“王者有典/錄直而勸。”(注:趙朝李渾《蒼皇誡子書注》曰:王者有典錄直而勸者,點斷“錄”、“直”之間也,言王者當有典錄之書,而書事直筆,其用在勸雲。後文朝黃福《蒼皇誡子書會注》曰:趙李清河以此句當斷於“錄”、“直”之間,言王者有典錄,書直而用勸,私以為清河說不然,此句當斷於“典”、“錄”之間,言王者有典,宜直筆而錄,然後勸於士民,若如清河所言,則言王者之典錄其書事直筆,述其事耳,如何為“誡子”雲?此語當是蒼皇誡其子,言王者之為典,務當“錄直”,然後始“勸”雲。清河者,李渾郡望也。歷代以來,從李從黃者皆眾,《梁書》在此用黃說)故名之曰《梁典》,叩首以上今上大聖皇帝。(注:以上是為序) 初,後文有天下既久,其政日斁,至於貪贓枉法者盈目,恃強淩弱者寰宇,而權戚豪貴之家,假其勢力,侵奪剝刻。於是富者連阡陌而接屋宇,墅山川而貫樓棟;貧者罄家產以奉賦征,碎瓦甕而充租調,其不均之甚,比諸前文之季,有過之而無不及。而洎乎後文安帝以來,柔若、羯猾(注:柔若、羯猾,北狄之屬),塵囂南寇,燕、趙、晉、隴,百姓受其荼毒;河、淮、濟、洛,肆虐洶湧,魏、齊、韓、陳,士民罹其禍難。而其鄴城之君臣將相(注:後文建都鄴城),未嘗思之恤撫,徒知倍其租稅,以輸塞下之軍,而其間有司官吏,中飽私囊,至於民增賦算,而兵不足食,且其中都權戚,每濫擾戎旅,所命不得其人,故而雖舉天下之力,竟不能有所摧戮,何其可憾矣!又廣發征役,輸運海內,以謀賑民而濟弱,治河而塞淮,然其督治臣僚,未嘗得術;奸吏猾紳,關截卡剝,故而惟聞其聲,不見其實。率土蒼生,其苦也深矣!故而人心思亂,莫不恨文。 嗚呼,古來之得天下,也難矣。甄歷數世,奮積年,乃平秦滅楚,亡趙兼齊,混一車書,同風海內。文太祖始則眾無一旅,地蹙半郡,披荊斬棘,沐風櫛雨,其間危亡之時,何其多矣!乃削平宇內,廓清萬裡。趙積威五朝,蓄謀三代,乃翦落異己,篡文建趙。文世祖親登戰陣,躬對矢石,奮二紀,歷百戰,始重光海內,君臨四方。其間與群雄競鹿,共諸侯角逐,一棋不慎,則事業廢矣,知其得天下也難矣!而古來之失天下,也易矣。甄勞罷寰宇,二十年間,數世之業隳夷;文權流異姓,數紀而內,十帝之基丘墟。何也?屬太祖高皇(注:太祖蓋謂文太祖,高皇蓋謂趙高祖,此二帝並舉,泛指歷代開皇之主)之草創基業,每宵衣旰食,朝乾夕惕,或身疲甲胄,體倦風塵,或求賢如渴,思士若饑,脫有一步之失,則悔恨萬分;倘聞尺寸之過,即深思自省,用能得天下者,不枉然也!然爰及季世末主之臨海內,自以祖宗之德足恃,百年之業磐石,遂宵樂旰飲,朝迷夕醉,或近惑奸邪,屏斥純忠,或窮奢極欲,逞兵黷武,臣有耿介之諫,尚以其妄言;民有無聊之嘆,自詡為非憂,如此而不失鼎璽者,焉有理哉?故知取天下難,而失天下易矣;失天下易,而守天下難矣,負扆登宸者,能不慎之乎? 平帝隆和中,巨鹿人王覺起於巨鹿(自注:天生烝庶,而不能自治,用使其子孫臨牧蒼生,故帝皇每雲“天子”;人悖其帝皇,即悖於天也,故每雲“反”雲“叛”。然五口之家,或有不肖之子;皇天蕃嗣,焉無昏虐之後?故天子脫有不德而狂暴,民揭竿亡之,可也,故臣在此雲“起於巨鹿”,不曰“反叛”也。注:《梁典》之為書,多一家之言,懼後人不能辯其微末,故每自注以示其筆法體例雲),遠近戍河勞徒莫不應之,旬月之間,東連臨淄、濟北,西牽常山、邯鄲,雲屯而霧集,景從而風靡,眾遂至數十萬,郡縣不能製之,危逼鄴京。而禦胡之卒,堰淮之夫,聞聲而心搖;防洛之役,阻濟之工,望氣而懷異,於是柏?起於代,宮尚起於薛,劉蒼、蘭柱,揭竿於河南;黃昊、蔣鵬,斬木乎泗水。四五月之間,攻克郡縣,屠戮守令,海內喧嘩,寰區擾攘。平帝大懼,疾敕衛尉莊衡將大眾十萬,往討蘭柱,破而斬之於洛北(注:洛北,縣,屬河南郡),而其餘眾南奔,與蔣鵬相結,復席卷河以南,莊衡追討,不能克之,為其眾所破於潁川,遂奔敗而不敢進,乃還壁河內,緣河固守,不敢越河。平帝聞之,大怒,遣使罪之曰:“卿不渡河,即毋復還鄴!”衡大懼,即帥軍渡河,破蔣鵬,斬之新鄭(注:新鄭,縣,屬潁川郡)。鵬弟羅率其眾東奔,且遣使請救於宮尚。時宮尚掃蕩薛魯,又東破瑯琊,遂稱魯王於費縣(注:費縣,在瑯琊),欲奪有魯土。蔣羅所遣使曰華和至,言其急,尚不敢與大軍戰,狐疑不決,和曰:“大王所以安居薛、魯者,正以我主兄弟在西北,為大王抗莊衡。今我主兄弟若敗滅,大王其遠?”尚然之,遂使其鎮北將軍龍英將兵馬五萬,隨華和赴之。 龍英,字世俊,薛郡張縣人,世為鄉閭德望,為遠近所服。英少有大誌,每懷雄心,氣豪壯,善弓馬,身長八尺,能開數百斤弓,牽牛步走,如引鼠雀。嘗學書,久不能成,勃然擲筆,拔劍斫案,曰:“大丈夫以海內為誌圖,那能拘此間?”屬宮尚起義,數縣不守,遠近窮苦者多赴之,英以文祚垂盡,風雲將起,遂將其宗族鄉黨凡二千戶,以從尚。尚大說,即以之為“從義將軍”。英即有勇力,每戰持長槊,駕鎧馬,從壯士勇者,吶喊沖鋒,所向摧枯,當其前者,莫不披靡而陣斬,且英素能以義服人,遠近多所望歸,故宮尚之能掃蕩薛魯,席卷瑯琊者,英大有其功矣。 英既至,與莊衡戰於陽夏(注:陽夏,屬陳郡),英跨馬挺矛,率所部,鼓噪推銳,麾旗先登,沖鬥其中,遂大擾其陣,斬衡於陣中。於是文師大潰,奔遁百裡,英乘勝窮追,前後斬首數萬,所到郡縣莫不開城,於是威震華夏,時隆和七年二月。鄴京聞之大驚,時征東將軍曹渙破王覺,持之於巨鹿,平帝遂敕曹渙班師南還,以抗龍英。曹渙遂將銳卒還鄴,覲平帝,請曰:“今蔣氏勢盛者,以龍英在其營中耳。與其隨彼所攻而守,未若徑討宮尚,迫英還薛。”平帝是之。於是曹渙將眾東渡河,趣魯縣,圍之。宮尚即遣使請救於龍英,英聞之,將還,其將姚衡勸之曰:“今河南席卷,鄴城一水之隔,焉縱之?彼宮尚所以成其業者,惟賴將軍,故魯實將軍所建也,今日正可假曹渙之手,斬宮尚,然後將軍建旗於河南,推鋒北指,取鄴京而控河朔,天下豈不定諸彈指間?”其將馮堯曰:“將軍舉義以來,所以披靡前路者,雖言勇武,亦假恩義,今脫舍主不救,如何立天地之間?”英然之,遂語姚衡曰:“卿所言善計,恨今不可用。”乃將眾還趣魯縣。既至,尚已降渙,渙殺之,英聞而大怒,勖其士卒曰:“暴君來犯,將卿等赴還,本欲救王駕,而今曹渙害我魯王,是為我大仇,焉能不報?且茲既已至此,絕無旋踵之念,豈能不奮乎!”於是盡銳與戰,遂大破渙,斬之。龍英再戰而斬文兩將,海內聞之,莫不震驚,於是皆思起義以反後文雲。而英既斬渙,乃得宮尚之子遜,遂推之以為主,且稱“魯帝”,改薛郡為魯郡。俄而英北鬥,破臨淄,又改臨淄郡為齊郡,自封“齊王”(自注曰:時名為魯封英,實則遜時年才十四,事不能親決,而英以上將,總戎馬而攝政,諒自封耳)。蔣羅又以河南之地奉表,遂又以陳郡封羅為“陳王”。 隆和七年十月,朔方戍卒蕭紹起於朔方,稱“順天大將軍”,遠近同列無不應之,於是席卷而南,飛揚一郡,國朝太祖武皇帝遂從其事。 太祖武皇帝姓葉氏,諱爍,字伯耀,北地朝那人。十九世祖淩,前文大司寇(注:此遙追,未必可信)。皇祖洋,朝那令;皇考瞬,北地參軍。皇妣嘗夢有龍與鳳交,產一卵,皇妣食之,驚悟,遂覺有娠,問於郎中,果然。既生,村邑所在聞龍鳴之聲。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太祖少落拓不羈,不事產業,而寬仁樂善,每以家財散於友黨,其父往往責之,太祖曰:“財貨虛物,不足久守,脫天下有變,此惟糞土耳。”遂廣相交遊,結情貴賤,遠近受之恩義而欽風景仰者眾,有同郡薛鎮、彭目、李蕓、賈承,朔方和盈、權寬,五原李嶠、班尚,隴西商淳等,皆與盟誓歃血,慨然有整齊天下之誌。 十一月,蕭紹將眾赴上郡。平帝聞之,疾敕晉陽督統王克將大眾往討,義師與戰於高奴,紹輕之,遂為克所破,紹薨於陣中(自注:禮,等級有別,帝皇死則曰“崩殂”,王公死則曰“薨逝”,卿士死則曰“卒歿”,庶民死則但曰“死”耳。太祖既稱尊號,以紹有創義之勛,追封朔方王,故於此曰薨)。於是義師西奔,四向逃竄,太祖與左右收略散卒,始得萬人,俄而蕭紹諸部漸集,遂與會於北地。而紹既薨,人遂不知所去,或欲各還鄉壤,或欲送表降伏,義師帳下高遼曰:“反者,自古不赦之罪,我屬所以仍活至今日者,以眾力雲聚。今脫各還鄉壤,一吏足以索我屬性命!若言送表降伏,宮尚之事,不聞之邪?”眾皆然之,遂定計不降,而難其主,高遼遂曰:“葉公仁德播於遠近,今若欲奉主,舍葉公則誰?”太祖在義軍,仁義久聞,名聲素雅,於是應遼者眾。而紹姊夫薑基自以蕭紹近戚,欲代為主,見義軍將卒莫不服太祖,遂不樂,欲與其親黨有所言,遼知之,目薛鎮,屬有鴉飛,鎮遂彎弓斃而落之,曰:“如是,即當推葉公為主,如有不服者,當如此鴉!”基乃不敢言,於是乃推太祖為順天大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