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相公安石(1 / 1)

東京汴梁,此時節尚有些微寒意,行人們也都步履匆匆,似乎都不願在街道上停留片刻。   結束一天公乾的翰林學士兼三司使曾布,輕車熟路的來到了當朝相公王安石家中。   進得門來,他便察覺到了屋內氛圍的異常,王相公兀自安坐飲茶,而監察禦史裡行蔡確從旁小心奉承。   “相公,今日召下官前來,不知所為何事?”曾布開門見山地問道。   王安石隨意一指,示意對方落座,漫不經心道:“杭州有奏章送到,為知州沈立之與通判蘇子瞻聯名所奏,蔡禦史在我這裡偶然讀過,言稱該據此彈劾沈、蘇二位,本相因此尋曾內翰過府一敘。”   曾布淺笑一聲,端起茶杯來輕嘬一口,才緩緩答道:“那篇奏章朝廷裡雖有爭說,但總歸不就是杭州有人被告殺兄,如何以此事彈劾彼處長貳?”   王安石輕輕點頭,又示意蔡確將細情自行說來。   蔡確得了指示,自是恭敬開口:“內翰應該曉得,下官所言並非所謂殺兄一案,此案朝中已遣使去往彼處查勘,何須多言其他?”   曾布稍稍想了想,裝若恍然:“那蔡禦史當是指那所謂的《維新策》了?”   “正是。”蔡京有些憤然,“彼輩小兒無知,以區區州學生之身,妄議朝廷大政。但念在其畢竟年少,還可諒解。但沈立與蘇軾兩人公然上書又算怎麼回事?”   聞聽此話,王安石挑了挑眉:“蔡禦史,口中收斂著些。子瞻原是官家心腹,沈公更是封疆大吏,如何便能直呼其名?”   遭相公責問一聲,蔡確當即拱手認錯,王安石也沒再多說什麼。   曾布卻皺了皺眉,問道:“蔡禦史覺得這《維新策》,竟無絲毫可取之處嗎?”   蔡確當即又有些憤然:“內翰竟也覺得此文有甚可取的嗎?若真是這樣,我們推行新政圖什麼,就圖一個禍國殃民嗎?”   曾布當即就要與之爭論,卻被王安石從旁打斷:“好了,二位,莫要在本相府中做口舌之爭了。曾內翰隻說自己看法便是,不必與蔡禦史相爭。”   曾布微微緩了緩氣息,隨即答道:“相公,且莫說下官自身看法,隻說朝堂之上,相公知道有多少人為此文感到驚懼,又有多少人因此文對新政生出動搖之心嗎?”   蔡確當即插話道:“內翰竟也知道此文影響有多惡劣嗎?為何兩製三館要將此文公開?”   所謂兩製三館,自然是指主掌詔書敕令的內、外製,以及昭文館、史館和集賢院這三館院的文學侍從官們了。   一般若有國家大政、軍事要略乃至於重要奏議,皇帝都會令兩製三館參與討論,而吳希的這篇“雄文”自然也有了這樣的待遇。   身為內製的曾布答道:“自是官家希望讓更多人參與談論,否則兩製三館豈敢堂皇公開?此文之於新政,一時間固然有些不好的影響,但也正好給我們這些人敲響了警鐘。”   頓了頓,他接著道:“對於新政的部分法令,我本就有不同意見,此文將我心中擔憂盡皆寫出,還有許多我都未曾考慮到的問題。以我觀之,此文之作用大麵上還是好的。”   蔡確聞言仍是不忿,卻將目光投向王安石,卻隻見對方並不置可否,反而對他目露征詢之意。   於是,蔡確大著膽子繼續說道:“相公,此文之於國朝大政,或許初心本是好的。但此時公然與朝堂諸公唱反調,乃至於不無指斥乘輿之意,難道是可以放縱的嗎?”   王安石此時卻有些失望的搖了搖頭,直言道:“蔡禦史,你今日心緒不平,我看不是討論此事的好時機。你且先回去休息吧,我與曾內翰還有些公事要談。”   蔡確聞言有些詫異,似乎並不曉得自己哪裡忤逆了這位相公,自己明明一直在為其代言啊?   不過事已至此,蔡確也隻是收斂表情,恭敬一禮,隨後告辭而去。   待其人離開室內,曾布有些鄙夷地笑了笑,開口道:“相公,這蔡持正,此次作為可算不得持正了。”   王安石也是搖了搖頭道:“本是引為爪牙而已,何必過於期待?”   曾布不免搖頭失笑,卻又認真來問:“相公,蔡持正固然為圖幸進,大放厥詞,其言語中卻不能說半點道理全無。此文於朝野間影響越來越大,卻不知官家與相公如何看待?”   王安石抬眼去看曾布,似乎想觀察出對方究竟是在問他的意見,還是在表達其自身的態度。   他本就知道,曾布此君雖與其一同大力推行新政,其實內裡中兩者的想法有著許多不同。   這也是兩年後兩者分道揚鑣的根本原因。   “曾內翰覺得官家與我是何看法呢?”   許是沒能觀察到曾布的內心想法,王安石又將問題拋回給了對方。   “我意,官家英明神武,相公胸襟豁達,想必總不會和一個小孩子斤斤計較。”曾布再度申明看法。   王安石不免自嘲一笑:“官家自然英明神武,然而我這個‘拗相公’也稱得上胸襟豁達嗎?”   一笑過後,其人卻又旋即斂容:“不過無論如何,此等青年才俊,若是因為我王安石淹滯於下,那便真是莫大罪過了。”   曾布聞言點了點頭,儼然十分贊成對方的說法。   “一代人有一代事,我們這代人解決國力貧乏便很了不起了,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之後的事需要子宣你和蘇子瞻、蘇子由,乃至於寫出這篇文章的吳冀之這樣的年輕人來做啊。”   “相公言重了,您也未曾老去,何必說出這般悲愴話來。”   王安石搖了搖頭,有些黯然道:“不是這樣的。官家推行新政,所圖在於富國強兵,我輩代天子行事,功歸於上而罪皆在己。如吳冀之所言,國進民退,民財匱乏,幾不聊生,總有人要擔起責任的。”   曾布還是有幾分不解:“便是相公有朝一日急流勇退,不還有韓子華(絳)、呂吉甫(惠卿)可以指望嗎?”   王安石聞言點了點頭,卻又隨即搖頭否定:“彼輩皆是一時之選,卻也稱不上淳仁君子,他們主政恐怕,難免會掀起吳冀之所說的那樣的黨爭。而且,他們做了宰執,便能夠停止傷民嗎?”   曾布默然無言,心中也是泛起層層思考。   “吳冀之便是君子,便可以做到不傷民嗎?而且其人如此年輕,更無資歷可言,何時才能用於朝堂呢?”良久,曾布終於說出此問。   “其人是否君子,如今倒是不得而知。至於其人沒有資歷,大不了便用蘇子瞻在明,其人在暗便是。不過一切都要看官家心思,且觀之吧。”   “總得安然過了所謂弒兄大案這一關不是。”臨了,王安石還是嗤笑了一聲,也不知是在笑吳希年少無知竟卷入此事,還是在笑王庭老那廝竟弄出如此荒謬的汙蔑案件。   一言既罷,兩位中樞大員就此沉默下來,隻有剛剛點燃的燭火,不停晃動著彰顯自己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