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死了。 這位三朝元老的死亡,沒有半點轟轟烈烈,隻有兩個兒子和吳希這個再傳弟子相送。 其人死後不到一個時辰,天子使者吳希、潁州知州李評便發出加急使者,分別攜帶地方長吏的告哀文書和其人臨終奏疏,急速馳往數百裡之外的汴京。 而吳希和歐陽家兄弟,則是各自穿上早早準備好的絲麻之物,為對方哭哀守靈。 “冀之,你先回去歇息片刻吧,你都兩天一夜沒睡了。” 直到傍晚時分,見吳希還守在歐陽修靈前,歐陽棐終於紅著眼眶,對他出言勸道。 吳希卻是搖了搖頭:“無妨,且讓我再送一送歐陽公吧。” 歐陽棐嘆息一聲,終究隻能走過來拍了拍對方的肩膀,而後便自去忙了。 元勛驟逝,茲事體大,許多事情還需他來處理妥當。 此時,知州李評身著素服來到,儼然是剛剛於州中處理完公務,連忙換好衣物便趕了過來。 其人先向歐陽家長子歐陽發致哀,並勉力勸慰了幾句,而後來到歐陽修靈前痛哭數聲,這才轉到吳希身邊坐定。 吳希當先開口招呼道:“太守,您來了。” 李評擺了擺手:“此處哪來的什麼太守,隻有為歐陽太師送行的後輩罷了。” 吳希點了點頭,卻又陷入了沉默。 李評跟著沉默片刻之後,又問道:“冀之何日返回京中向官家復命?” 吳希想了想:“下官在此處為歐陽公守靈,也算是為我師大蘇學士盡孝。不過畢竟使命在身,卻也不好長留,我想著隻待子由叔父來到之後,大概便要歸往京中吧。” “也是,也是。都是使命在身,身不由己啊。” 吳希聽對方語氣中似乎有著多餘情緒存在,心中不由微微一動。 “太守自京中來此地不久,有什麼能教我的嗎?” 這一句話看似與前言並不相搭,實則卻是問到了李評心坎裡,他那句“身不由己”,正是在說自己在中樞時的不容易。 而吳希如此來問,卻是讓對方打開了話匣子。 “區區被逐之臣,又有什麼好教冀之這等英才的呢?不過若說稍作提醒,我這裡還真對你有一句話。” “下官洗耳恭聽。” 李評思考了片刻,緩緩開言道:“冀之想做什麼都好,卻一定不要惹惱了王相公,否則即便是官家也護不住你。” 吳希看向對方有些無語,合著憋了半天,就來了這麼一句人盡皆知的話嗎? 李評見吳希這副樣子,哂笑一聲:“冀之覺得我說的是廢話嗎?” 吳希連忙收束表情:“沒,想來太守有此言語,其中定有內涵,隻是學生愚鈍,不能盡知而已。” “也沒什麼內涵,隻是對當前局勢的私人感慨罷了。如今官家對王相公優寵非常,幾乎言必傾聽、行必允諾,我倒不覺得這是什麼好事。” 對於這話吳希倒是認同的,為了富國強兵,當今這位官家的確是對王相公過於信賴了,以至於朝堂之中,竟漸漸隻剩一種聲音,這的確不是什麼好事。 “冀之也如此覺得吧?”見吳希沒有回答,而是露出思考神色,李評追問了一句。 吳希對此不置可否,隻是拱手以對:“太守不妨繼續說下去。” 李評見這小子竟如此滑不溜秋,也是無奈地失笑搖頭。 “冀之這般年輕,怎地卻這般老成持重?須知少年隳誌氣,可並非是什麼好事。” 吳希隻得解釋道:“不是下官不願說出自己的看法,實在是自昨日至今,足有二十來個時辰沒有休息了。此時腦子混沌得緊,竟然漸漸不能思考,便也不敢胡亂說什麼。” 李評這才消去了一些怒意,接著道:“其實本官是覺得,官家還是應該多聽聽其他方麵的意見,不能一切都以王相公的說法為準。須知,偏聽則暗、兼聽則明啊。” 吳希聽了不由有些冷笑,暗道即便不是王相公當權,而是富弼、文彥博乃至於司馬光等人秉政,怕是也容不下你這種幸進佞臣的。 雖然心中這麼想,但他還是禮貌認同對方道:“太守說的是,這話可謂是亙古不變的至理名言了。” 李評得意地點點頭:“所以冀之啊,待你回轉京城之後,一定代我向官家說明心跡。就說我李評在潁州朝夕所慮,皆是恐怕官家政事失措、釀成後患,若是官家不棄,我願意重歸朝中為之參謀,哪怕是降些官職待遇也無妨。” 吳希無奈,隻得滿口答應下來,此時,一旁的歐陽發似乎是發現了這邊吳希的處境,於是過來以長輩的身份要求吳希趕緊去睡一覺,以免熬壞了身體。 吳希這才如蒙大赦,終於向兩人告罪一聲,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自去尋地方安歇去了。 躺在床榻之上,吳希還在思考剛剛與李評的對話。 李評這廝在後世的評價並不好,世人都認為這是個阿諛奉承的小人,為朝堂君子所不容。 而剛剛對方跟自己這個才認識不久的人,提起心中對於當朝宰相王安石的意見和詆毀,似乎也驗證了這一點。 不過吳希卻越發覺得此人適合做一個特務頭子了。 阿諛奉承,說明此人是個寡廉鮮恥之輩。為朝堂君子所不容,證明此人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個孤臣。 而對自己這個認識沒多久、根本不了解的年輕人,輕易說出詆毀當朝宰相的話來,又似乎說明此人多少有些耿直,說白了就是有些沒腦子。 加上之前其人在樞密都承旨任上時,不斷通過建議官家修改製度以擴張自己的權勢,又說明此人有著充分的權力欲望。 總之一句話,這不就是天生的特務頭子模板嗎? 特務頭子要什麼廉恥,要什麼腦子?有了這些,不反而脫離了作為一個工具的本質了嗎? 而且在此前,這廝原本就是充當皇帝在外朝的耳目啊,豈不是專業對口得很? 不過吳希還是有些猶豫,不知道該不該通過建議皇帝私下設立特務機關,以此進一步將皇權,釋放出歷代士人為之鑄造的紙糊的牢籠。 不過索性這件事距離自己還太遠太遠,起碼數年內他尚且沒有成為近臣的資格,自然也沒有對這般重大政務建言獻策的機會。 於是他也就暫時將之拋諸於腦後,沉沉睡去了。
第一十五章 佞臣李評(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