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十個日本鬼子駐紮在中山莊時正是夏末,自開始修炮樓,這莊上就熱鬧起來,來修炮樓的民工,日本人一天給五元軍票,五塊軍票能買五斤小米,由一個穿長衫帶日本軍帽的漢奸負責發放,這漢奸是偽滿州國人姓陳,四十年紀,長的倒也周正,就鼻子下麵,嘴角上方長著一蠶豆大黑痣,破了相,他自己也說:小時候算命先生說,要沒這顆痣,能當大官呢。人們都叫他陳大人,他懷裡揣著一塊舊懷表,什麼時間開工,什麼時間下工,由他說了算,修炮樓這錢賺的辛苦要從早上七點,一直乾到夜裡十點,中間要自己備飯,近的就家裡女人給送。清早修炮樓的民工來早了,就蹲一起抽煙,年紀大的用煙袋,在煙鍋裡裝滿自家種的旱煙,用火鐮敲擊火石就能冒出火星引燃火絨,再把火絨放煙鍋裡,緊吸兩口就能吸煙了。年輕人多用紙卷煙,用漆燈(方言火柴)點火,那時候都喜歡吸含油大的煙葉,煙一點燃,焦油就滲出,好煙能濕半截。“開工嘍!“隨著陳大人一聲喊,人們都拿起工具上工,這算開工了。 工地上乾活裡有兩個中山本莊的兄弟,中山莊上人都喊他大狗,二狗,但從不喊他們宋大狗,宋二狗,好像他們不配姓宋似的。兩兄弟父親死的早,母親一直沒改嫁就帶這兩個孩子,是村裡最窮的一戶,大狗14歲就去了偽滿洲阜新礦業所挖煤,好多一起出去的覺的苦,早早就回來了,大狗一乾就三年,今年剛回的村裡,他說是聽礦上的日本人說:“支那に戦爭に行くんだ(要去你們中國打仗了)死んだ(死了)、死んだ(死了)的不知道。”他擔心家裡,也攢了些錢,才回來的。修炮樓的,除了吃飯時間,中午和傍晚有兩次休息時間,休息時候,做工的就拿這兩兄弟開心,用鐵鍬鋤一大塊泥,扣他們屁股上,然後大家就開心的笑起來。大狗二狗,從小被欺負慣了,也沒惱的。但陳大人看見就過來製止,大狗休息時候,就專找陳大人身邊坐了,陳大人和大狗慢慢熟悉起來,大狗在偽滿洲也學了幾句日語,日本兵說話也能聽個大概,隻是自己不會說。 每日開工前,宋超的大女兒宋俊采,名取自俊采星馳,都會來工地上看,她是想見三江村的劉思,是父輩給定的娃娃親,小時候倆人常在一塊玩,春天會一起去沙灘裡挖茅根,新挖出的茅根,用手撫去沙子,褪去乾灰的根葉,放進嘴裡有甜甜的汁水,茅根挖出不久,見風就會變乾硬,不好吃了。抽大麵(蘆葦的嫩蘆花,微甜,可食)彎著腰拔大麵久了,抬起頭有時會突然迷了方向呢。,還會一起去擰柳笛,春天是唯一可以擰柳笛的季節,思會帶上一把小刀,爬到柳樹上,選最綠的枝條,用刀切下,再用把樹皮和樹枝擰的分離,就能把白白的內枝從樹皮中抽出,得到一節完整的圓桶狀樹皮,把一端切齊,把另一端樹皮外衣切去,隻留綠綠內層,柳笛就做成了,粗的柳笛聲低沉,細的清脆,思喜歡給采兒笛,采兒喜歡吹給思聽,倆人就在柳下,半天就會不知不覺過來,兩個小小的人兒。 到了夏末這個季節思會帶采兒,去沙灘抓綠馬駒(蟈蟈),要趁正熱中午去,那時候的綠駒叫的最響,它在深深的草裡叫著,要慢慢靠近它,綠駒叫聲停時,你也必須停下腳步,要是它聽見你的腳步聲就鉆草叢深處跑掉了,當聽著叫聲已經離自己很近,就往叫聲方向仔細看去,尋那綠駒在哪根草上,當看清了,要一下猛撲過去,連草帶它壓在手下,再從草裡把它,小心拿出來,可要謹慎了,一不小心會被它跑掉,甚至會被它咬上一口,它有兩個大大的前牙,一口就能在你手指咬一個深深的口子,采兒愛把綠駒放進爹用高粱桿皮編織的扁圓小籠裡,可以拿在手上,也可以揣在懷裡,每日用絲瓜花喂養它,可以一直養到冬天,思會把綠駒養在高粱桿綁成的十層樓裡,一層放一隻蟈蟈,等把十層樓放滿,就可以很神氣的向小夥伴炫耀了。思抓到綠駒,隻要采兒想要,思都會給,隻有一次例外,思抓到了一隻全身純綠的,是思抓到了第一隻,後來知道也是一生唯一一隻。思當時沒舍得給,采兒就哭了,第二天再送給采兒時,她在學堂讀書,死活不收,放學,倆人也沒再一起玩兒。過幾天倆人就又一起去沙灘了,有時候會抓到長著長長尾巴,大大肚子的綠駒,這是母的,思會用火柴引火把它燒熟了吃掉它的圓滾滾肚子,那裡有黃色的子。采兒每次都不敢看,也會趁思不注意偷偷放跑它們。到了冬天沙灘裡,有一種小昆蟲叫老倒,因為它總是頭朝前,屁股朝後的倒退著走路。它會用屁股倒退著,在沙地上挖一個錐形的坑,整個身體連頭都躲進砂子裡藏好。等螞蟻掉進坑裡,它才向前用嘴上的兩個大鉗子,把螞蟻鉗住,拖砂子裡吃掉。兩個小人,可以看一整天呢,那時候玩累了,思還常常去采兒家吃飯,采兒娘叫呂習謙,每次思來都開心的不得了,必安排廚房多加幾個菜,采兒娘說家裡沒有一個吃飯像男人的,思來了就好了。思說:是嬸娘家的碗太小了。思的爺爺是三江村的教書先生,家裡原還有五十畝薄田租給他人去種,後來爺爺染上煙癮,又讀書人,不會去偷搶,就把田產都賣掉了,思很小時候,爺爺就去世了。到思的父親劉雙平這代,家裡就餘下村口六十棵大柳樹,和一屋子的書了。劉雙平也繼續做教書先生,養活一家,奶奶,思的娘,還有一個大思兩歲的姐姐彥,雙平薪水微薄,有莊上讀不起書的孩子,他便送人紙筆硯臺,不收學費。到思長大到16歲起,就就開始四處打短工補貼家用,但他從不來中山莊打工。 每日本莊和鄰村幾百條漢子修炮樓,引來了挑著擔子的貨郎們,太陽快下山時候,陳大人會安排休息一會兒,這是晚飯未開始之前,人累一天最餓時候,賣老豆腐的就推了兩個支腳一個輪子的獨輪車來了,車上裝著一個甕狀的豆腐桶,裡麵是一顫一顫的豆腐,到地方把支腳落地放穩了,就取出一摞青花的大粗瓷碗,那粗瓷碗大啊,像小盆一樣,遍布黑點,用青花釉隨性的潑灑幾點青花。一元軍票一碗,賣豆腐的是中山本莊的宋瑞民,他取出一個木梆子(一個短棍把手上接三角形中空木器,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上部開口,河北、河南梆子戲裡用的樂器也是這個),用一個木棍敲打,邦邦邦,邦邦邦,這就是老豆腐的貨聲,有漢子來買時,他便拿起一個大碗,用一個淺淺的像銅片一樣的勺子,小心翼翼的從甕裡,一層層的,往外盛豆腐,說是老豆腐,可是一點不老,比做菜,拌小蔥豆腐的,要嫩的多,盛滿一碗,再放上蒜末水,澆上韭菜花,點上兩三滴香油,就是一碗熱騰騰的老豆腐了,那買了來吃的漢子,都變的溫柔了,用小鋁勺,一點點慢慢蒯了吃。沒買的就故意不看這邊。采兒也會帶著弟弟們來買豆腐,采兒娘不讓用攤上的粗瓷碗,說是用的人太多,臟。弟弟們會自帶家裡的細瓷小碗,采兒來到攤前時,便喊:瑞民爺爺,幫我盛兩小碗。瑞民爺必彎腰躬身,滿臉笑意的給盛,他是打心眼了喜歡這采兒,有禮貌,心地善。 晚上下工時候賣布頭,賣糖人,賣泥猴的就來了。下了工的漢子領了錢,總會給孩子買兩顆糖或者泥猴,又或者給自己女人扯塊布的。 十幾日,炮樓、日本兵住的營房院落,就要封頂了,不想最後一天上大梁時候出事了。那根大梁有兩人合抱粗,十丈長,幾十人抬試了十幾次,就是扛不上去,監工的陳大人惱了,叫出一個他認為沒出力的來,一木棒砸他頭上,被砸的當時腦袋就塌下去一塊,黑紅的血就流了一臉,同來的趕緊背了去藥鋪。剩下的人接著抬梁,這次一下就上去了,大梁安好,沒幾日封頂完工。陳大人把大狗留下來,讓他給自己跑腿,世上對大狗好的人不多,大狗沒猶豫,就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