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國!你來晚了!”——史奉記得,這是張天厚的聲音。他永遠忘不了在部隊的時候,張天厚那如親哥一般的熱情與豪爽....但他也總是受不了張天厚對待新兵的過於無情。張天厚老說那是為了他們將來在戰場上能活下來,但張天厚的無情卻總是伴隨著要挾與索取.... “嗨呀!”段列國走在隊伍最前麵,滿臉笑意地看著站在對街街道上的張天厚——他也帶著自己的隊伍正往澗貞中將的方向走。段列國拱起手來,看著與他身著一般的張天厚,玩笑似地說:“承蒙張中校厚愛,咱這不才有機會再來領受中將教導?哪敢遲到嘞!!” 張天厚聽後大手一揮,粗糙的皮手套在飛雪中劃出一道完美的弧線,攪動了原本依照風向與重力慢慢下滑的雪花初始的路徑:“草,你小子別跟我這叫嗷!我跟你說,這可不是我叫你來的,是孫慶國中校!老孫那幾把玩意可一直惦記著你呢!也不知道在想什麼。但確實,你遲到了!” 張天厚的胡須很濃,他的行事風格十分粗獷,在所屬的建製中很受上級青睞——當然,隻是在他所屬的建製中。 段列國聽罷,笑著嘆了口氣,解釋道:“唉!草,我也沒辦法啊。路上碰上了點事——國榮南崗——就那個剛建起來的塔樓,有個人要見我....” “哈哈,誰?告訴我....”聽了這個,張天厚一臉壞笑著壓低聲音湊近了段列國,問。 “唉,沒誰,是托爾然隊長....她找我問事兒來著。”段列國搖搖頭,表現出無奈——明顯這個“托爾然隊長”問他的東西讓他並不高興。 張天厚見段列國這個反應,於是也凝固了表情,繼續問:“列國,她問你什麼了?當然如果不方便說,也沒什麼所謂了。” 段列國聽罷倒感到十分疑惑:“其實也....沒問什麼,她聽說我在西戎長大,就問了我很多西戎的地方,什麼....去西戎哪旅遊比較好之類的,我也不知道她問這乾啥,媽的就隨便應付了。” “那你怎麼回答的?”張天厚感到十分奇怪,繼續追問。 “我說了一些地方,最遠是到西戎東北部和北狄邊境交界的一個小鎮——雖然忘了叫什麼名字,但在地圖上一眼就能找到它,它方圓十幾公裡都沒有別的聚落,作為西戎東北部大平原裡唯一一個連接西戎和北狄的聚落,我覺著它應該已經被重啟了....”段列國說著,他眼中繼續傳遞出的信息已經表明,他無法再提供關於這次會麵的任何細節。 張天厚聽了,略帶嘲諷地笑道:“哈,托爾然....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她,天天那麼忙,肚子倒從頭到尾大了四次....不過倒也還好,能把澗貞中將的後勤和技術事務處理那麼精準有效的也就她了....” “嗐,這哪輪得著咱們說?”段列國擠出一點笑來,說,“托爾然,多好的姑娘!聰明能乾又有個性。就是她那老公....你知道什麼情況嗎?” 張天厚聽了,嗤笑道:“哈哈哈草,我還不知道她有多好?至於她老公....張庚辰?不知道,完全不知道。我記得剛到國榮郡荒山開發的第一年,她在張一成上將的辦公室裡鬧....說什麼,他們把張庚辰派到極西之地去了,那邊的聚落叫什麼....‘遺落群城’?到今天都沒回來....說來張庚辰好像是唯一一個不在軍政府裡工作還跟澗貞中將那麼熟的人。我還聽說托爾然打算搞定國榮郡後就辭職,然後去跟張庚辰過清淡日子,現在國榮郡搞得差不多了,但張庚辰....” 說到這裡,張天厚大大咧咧的表情也收斂了很多,轉而有些不安地說:“唉....不知道,咱也別亂猜,極西之地....現在也隻有黑暗棠承遺民接觸過吧?我記得北永校和大穀、八西一直對那邊興趣頗豐,有人去提出過貿易想法,但極西之地那幫人天天打仗,最後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嗯。當然,不過也別說這些了....”段列國看向他們西方的雪雲與迷霧中,那不時展現出黑暗輪廓的巨大尖形山脈的黑影....它們像一隻巨手的無數根手指一樣插在離他們極遠的西方,而那地我們很快將會介紹到。 段列國一邊嘆氣一邊搖了搖頭,說,“另外,路上我還撞上個人,你看是誰來了....” 說著,段列國讓開了身位,而在他側身轉向後邊的一刻,張天厚看到了史奉那正遙望著他們背後,沿著被炸平山頭的小小幅度逐漸上升的國榮郡石林群落的蒼老背影。 史奉才三十幾歲,但他的背影已經猶如一位年邁的老人一般不堪。並不是他不夠用力,也不是他不想站好,隻是創傷後應激障礙對他精神的摧殘已讓他無法再有效控製自己健壯的身體....他在努力板正自己的姿勢,卻還是完全不自覺地鬆垮著那原先與無數戰士一同扛起了整個凜北遊俠的肩膀。 他就如同這些被掘出、炸出的巖石所築成國榮郡的無數石屋一般年輕,但也同樣蒼老。 堅硬,但也異常脆弱。 “奉子....”張天厚皺起了眉,他的表情亦變得十分悲戚....在我們的歷史中,這是他為數不多的動容時刻。 史奉聽到張天厚的呼喚,很快回身轉頭。他見到了張天厚便立刻摘下了戰盔,動作迅速而敏捷,且十分標準——如同剛從新兵營中出來的一樣。 他任由白雪落在自己破舊的圍巾上,讓它們在上麵點綴上一點一點苔花般的星辰....而他灰暗、落寞、傷感的眼睛在與老戰友重新對視後又燃起了一點光芒,但卻再也不如曾經那般有神、熾烈了。 張天厚的心情復雜,也摘下了自己的大簷帽——但不是那種高聳威武的帽型,而更像是天啟前紀年中近代北洋軍的用於作戰的士兵帽,帽徽位於中部的帽體,帽頂則更扁一點。這種帽子雖然不夠“正式”,但在凜北,除了戰鬥和參與一線工作以外,盡最大可能簡單明了地表明身份才是製式服裝的唯一用途。 凜北的軍官和士兵都喜歡這種裝扮,因為這讓他們都更有一種上下級同在一個集體的感覺——大家的樣子看上去都是在做事,而非高高在上、脫離基層一般。 別說張天厚了,就是澗貞中將都經常是這樣的裝扮。 “張中校,別來無恙。”史奉敬禮後,語氣平和又鎮靜,猶如一位飽經滄桑的年邁智者。 “奉子。”張天厚回禮,繼而說:“你怎麼,老了這麼多....” 史奉——此時所有的人都留起了長發和胡須。他們把頭發梳理的十分整齊,而戰士們則通常會將之盤在頭上,形成一座印證著精準與乾練的豐碑。 而史奉的豐碑已經出現了很多的毛刺,顏色也從健壯的漆黑變成了灰暗的色彩。 史奉聽罷,回答:“還好....” “你已經退役了,奉子。”張天厚嚴肅了眼神,很快說,“你不應該再來了,我們接下來的事....你我都不知道....會麵臨什麼。” 很快,史奉的神情也變得嚴肅了起來,雪花肆意落在他的眉毛與胡須,寒風交錯亦完全無法吹動他一絲一毫。 “你別管我,天厚。”史奉嚴肅地說,“中將會找到我的位置的,他親自來我家找過我,我是一定要去的。”——“我相信他找過你,但你當時肯定沒見到他吧?你知道他找你要做什麼嗎?嗯?”——“不管做什麼我都會追隨他的。”史奉回答。 “嗯....”張天厚壓低了眉毛,“他一定是專程去通知你不用回應這次緊急集合的——你知道他會這麼做。你沒見到他,但若奇見到了,對吧?” “這不重要。”史奉繼續嚴肅地說。 “真的不重要嗎?”張天厚反問,他的聲音已經有些顫抖....“我不敢相信若奇居然沒有阻止你,她不止一次寫信罵我要我把你放回家去。” “若奇罵過你?唉我草....”史奉聽到這個,明顯有些難過.... “我不怪她,你也不該怪她。”張天厚說,“不止一個哥們的媳婦罵過我,若奇信裡的臟話,是我見過最好看的。” “我們確實需要你們,但你們的家,明顯比我們更需要。奉子,你不該出現在這,你該回家去。如果是澗貞中將,也會要你回家去的。”張天厚說著,微微低頭看向別處。 “你知道,這不可能。”史奉的心裡已經風起雲湧。他麵臨著男人最常見也最艱難的選擇....而在與往昔陰影的對抗與吶喊中,他強迫著自己選擇了大多數人的選擇。 “奉子,他媽的不是我說你!”——張天厚側抬起頭生氣地看向史奉,說:“你已經為凜北盡忠盡責了,你發光發熱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他媽的凜北遊俠最黑暗最艱難的歲月都是你這樣的人支撐起來的,這個國家、傻逼的世界甚至澗貞中將本人都認為自己欠你們太多太多了....好啊,我算是發現了....經濟不難搞,政治不難搞,敵人不難搞,就他媽你們這幫退伍兵最幾把難搞!” “天厚!你別這麼說!”段列國在一旁有些看不下去了,他大聲製止道,讓這狹窄街道兩旁的住戶和在外務工、遊走的群眾都看向了他們。 “難道不是嗎!列國!你們隊伍裡就沒有這種人嗎?你們團那幾個營,那幫退伍兵,缺胳膊少腿的、精神障礙的、死老婆死兒子的....有哪個安安分分在自己家裡拿著凜北和中將的補貼待著的?不是天天去軍部上訪要求回部隊的,就是一天到晚帶著自己的裝備沒日沒夜地巡邏守夜的,我每天都能收到一戶退役兵發出的兩封信,一封是老兵申請重新歸隊的,另一封是他們的家人他媽跟我說別同意他們的申請的!都以為我們給他們洗了腦一樣....” 張天厚敘述著,段列國也慢慢低下頭去,而史奉更是無法麵對他的眼睛。 “中將罵我啊!問我到底有沒有給他們發補貼有沒有給他們找工作,媽的我找了啊!從他媽東南鐵鑄廠到西北牧業公司,我差點就把劍抵那幫HR脖子上讓他們好好照顧弟兄們了!但弟兄們認嗎?認他媽個幾把!他們覺著是我張天厚覺著他們沒用了在把他們往外趕,他們覺著凜北軍營才是他們的家啊!他們就是想跟著澗貞中將沖啊!你不也是麼!你難道不是嗎!!但你知道澗貞中將和我,段列國,湫天水、葉長庚我們多他媽難受嗎!”說著,張天厚眼中出現了閃閃的淚花,史奉、段列國、隊列裡的戰士和周邊的群眾,大多也在隱隱地啜泣著。 最後,張天厚用力吸了一下鼻子,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對史奉嚴肅地說:“我前前後後答應了幾十個弟兄,但中將的補助和我的精力已經沒法再....幫助更多寡婦了。她們沒有一天不想念自己的丈夫,有些人甚至連完整的家庭都沒組建好。而這,可不是中將願意看到的。” 話畢,張天厚轉身帶隊離去。段列國一聲哀嘆後,示意了史奉,史奉也微微點頭,而後入列。他們順著街道向澗貞中將的軍部走去,越來越多的隊伍和建製抵達了軍部前的廣場——這些並非是澗貞的所有部隊,而是他在國榮郡個地區所有部隊的代表團與主要負責人。 史奉因為過往在軍中立下的功勞而成為了他所在地區的退役軍人事務部門的一個副職領導。但因他患有嚴重的精神障礙而沒有給他安排什麼工作。為此他雖感謝軍方的照顧,卻還是感到不滿——雖然被段列國舉薦去了一些工廠繼續發揮自己的光熱,但那並不能讓他滿足。 就像張天厚所說,他和所有凜北的將士一般——無法離開澗貞中將的照拂,哪怕他們始終都沒有離開他半步。 而這一次,他認為自己既然有領導的職務,就一定要響應澗貞的號召....投入這次任務。但是,如果有了解的朋友應該知道....患有創傷後應激障礙的人每天都在經受著怎樣的折磨,患有此類疾病的人是絕不可能再主動回到那曾為他帶來這樣災難的環境中去的。但史奉和更多他這樣的人卻毅然決然,雖有些不安,不過還是邁動著走向過去的步伐.... 哪怕他們也不知道這次澗貞的緊急集合意味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