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篇:歸鄉之人(1 / 1)

漫長冬夜 史官2X1599 5486 字 2024-03-17

終於,在澗貞一行人出逃的第七個月,他們五人在曲折而疲勞的探索、開路過程中來到了新街。這裡與其他地方一樣,仍然大雪漫天、寒風呼嘯。所有建築物,包括澗貞在此地的初中學校都被蒙上了厚重的白色被褥。澗貞看到自己熟悉的家園在雪被的積壓下出現了很多凹凸不平的形狀,他知道——那是已被壓塌的建築或什麼東西。從雪被中伸出來的路燈和電線桿孤獨地矗立著,耳邊永遠不變的風聲經常傳來悠遠、綿長的“轟——”的聲音。那是高層建築的斜麵屋頂上的雪被正不斷地滑落,如水霧中銀色的瀑布,俯沖之勢好似古時的銀甲具裝鐵騎。   此時的澗貞已經注意到了世界西方的世界屏障山係。這一時期的它們還沒有那麼高大、那麼雄壯。但也足夠讓臣服於其下的人們受到深深的壓迫之感。   新街四境的高樓和西方之外的山在大雪中完全看不清楚。隻有那些深色的輪廓才讓人模糊地認出,那是一堵隔著未知事物的厚墻。   澗貞決定先回自己的家:新街小區。他稱那裡有很多可以用得上的東西,他必須先去拿取,而後他便招呼維京先帶餘下幾人一同前往京街超市——新街附近的一個大型商超。我們在之前已經介紹過,這裡有著豐富的物資儲備和優勢的地形地貌,周邊毗鄰居民區、開發區和工廠、物流中轉站等交通與物資集聚樞紐,可以說是立足生存的黃金區位。但麵對澗貞的想法,維京必然不會同意,提出要和他一起前往。但澗貞卻對此異常固執,堅持要一個人回去。眾人拗不過他隻好同意。   澗貞從新街小區北部的一條路走到正門,雪很厚,他好像漂浮在空中。小區大門中間部位的裝飾性矛頭隱隱約約伸出雪被,澗貞架著一塊有凹麵的大木板充當船,小心翼翼地從一旁駛過,手中的長木板當作船槳,慢慢地帶著他臥著比一層樓還要高的雪,十分小心地進入了他生活十幾年的地方。   在這雪被之下,他好像看聽到了晨間遛狗大爺的閑談,戴著紅袖標的大媽的話語,那幾個和小區居委會工作人員非常熟識的小販和果農叫賣的聲音....聽到了年輕的拚搏者在匆忙地趕路,聽到了他兒時的自己在街道上穿梭。   在這雪被之下,一切過去人們生活和忙碌的回憶都被如此封存、珍藏了起來。澗貞的心中深感空洞與壓抑,那虛空的回憶好像在吞噬著他的精神,讓他心中空無一物,卻壓力重重。   如今這些都不在了,隻有空洞的樓中黑暗的窗戶,隻有遍布街道皚皚的白雪。   黑白相稱,如同他的內心一般掙紮而迷茫。   在小區門口,澗貞拋棄了木板。他身手矯健地攀上了小區居民樓二層的護欄和外置的各種管線、支架。   在天啟以前,老式的居民樓很愛加裝各式各樣的防護欄,而其不易調動的內部結構則讓各類後續改裝的小型管道結構都布置在了外側,讓它們看上去像極了一叢叢自由生長的巨型灌木,到處都是可以抓住、攀爬的抓手和“梯子”。澗貞便在這種情況下扒在居民樓外麵,在這一堆緊挨著的樓群中越野、攀爬,活像天啟前的一個什麼蜘蛛人的形象。   他每每爬過一家,都能看到這家人漆黑的窗戶內如時間凝固一樣的黑暗場景。他能看到廚房的抽油煙機管道已經結冰,看到其中的櫥櫃上仍然散落在案板上的菜刀,也能看到一些切了一半的蔥、薑、蒜就那樣被凍結在桌麵上。   “人們是瞬間消失的,一點準備都沒有。”澗貞自言自語著,“那公路上的車,好像並沒有因為人的瞬間消失而失控撞毀吧?也從沒聽說或見到哪個飛機掉下來,哪個地鐵撞穿了墻....人都是怎麼消失的,好像怎樣都說不通。”當他看到那些做了一半的事凝固在了那時,終於再一次思考起了時隔四年都再未思考過的問題——那麼多大人、老人,都是如何消失的?而人們消失的年齡是否有所限製?是嬰兒和幼兒們也跟著一塊消失了,還是同樣留存?失去了大人的照顧,在家甚至是醫院嗷嗷待哺的嬰兒,是否已經因失去了他們本應得到的嗬護而離開了這苦難的世界....   “希望嬰幼兒都消失了,千萬別在這種環境下長大....我們探索了那麼多樓和社區都沒發現低齡人的身影,他們應該是消失了吧?這對他們而言,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呢?”澗貞心裡想著,繼續不斷地攀爬。他已經不願再去細細觀察麵前的窗戶中展現出來的景象,他甚至可以看到掉在椅子前麵的被織了一半的毛衣。   “這是給誰穿的?又是誰來織的?不管你深深愛著或照顧著誰,你的這份心思都再也沒人能知道了。這可真是....太遺憾了。”   他來到自家的樓,他家住在三層,爬上去完全不成問題。但他不打算破開自家的窗戶——哪怕這個家已經不再有什麼探索和搜刮之外的價值。   他花了很長時間挖出樓道的門。從一樓走上三樓的家,每一麵墻和臺階都如此熟悉,每一扇門和門號都勾起了他對鄰居們的回憶....他不願再想太多,隻是扭動著自己四年來一直珍藏著家門的鑰匙,開啟了這座充滿著回憶的寶庫。   回到家,將近十幾年的回憶全在這一刻被他回想起來。那個時候的現在回到家,媽媽會在做飯,爸爸會在電腦旁玩鬥地主。自己會回到屋裡換好衣服,去問媽媽要零食....反觀現在,那冰冷的灶臺和關了不知道有多久的電腦,他無法再通過這些東西獲得任何溫度了。   澗貞的家庭並不悲慘,也不幸運。他的父母都是工農出身,幾乎是我們天啟前或天啟後的歷史中對“人民”的定義最準確的表現。不過他還是更幸運一點——有著一個穩定、團結而十分和睦的小小家族,有著雖然不富裕但仍能撐起培養他並不燒錢的興趣愛好的經濟條件,也有著放任他自由發展、探索,隻要別把自己弄殘弄死就行的開放式教育理念....   因此,澗貞屬於那類花盆裡長大、但一直在嘗試走向外麵的人。與在溫室的優渥和野外的殘酷裡長大的人不同,他更加綜合,在我們的歷史裡,這樣的人也更有韌性。   實際上在後來,澗貞也認為這樣的人可能不會是專業的頂流和技術的精尖,但也良少會參與腐敗的運作或邪惡的計謀。   澗貞看向黑暗的家,隻有白雪反光太陽透過雪雲的黯淡通過窗戶照向家裡。一切都沒有變,還是他當初離開家時的樣子。他不想再回憶更多的往事,隻是去了自己的房間,取了該取的物品,換上了該換的衣物,匆匆忙忙地出了門,扛著一個大包並將當初父親打算拿來釣魚的皮劃艇充滿了氣——數年過去,哪怕經過天啟的霜凍,這皮劃艇依然沒有開裂、漏氣。   澗貞小心翼翼地用各種袋子、寬大塑料瓶、塑料桶和木板為皮劃艇加寬與雪被的接觸麵積,而後將大包置於其上,用船槳從自家的位置一下、一下用力地劃到了京街超市。   “爸爸,我長大了。雖然沒機會考上警校....但好歹,我長大了。從今往後就非必要不回家了,你和媽媽,不知道在哪,但也好好待著吧,等以後的以後,我來找你們。”澗貞心想著——也想著自己的小家族裡每一個照顧和愛著自己的親人,包括他的奶奶、姑姑,而在想到家族裡那幾個和他差不多大以及比他小幾歲的親人時,他隻感到徹骨的悲傷和憤怒。眼淚在他堅強的眼眶中不斷旋轉,而他的熱淚過了很久都沒有被天啟的風雪冷卻。   他無法去尋找或營救他們——哪怕天啟四年後的現在,去到世西的各個角落或甚至更遠的世中區和世北區去尋找他們的行蹤都是大海撈針....連找個同在世西的王梓鴛鴦都是個問題,他也隻能希望他們都能參與到彼時附近的求生集體裡,起碼先活下來。   當他來到京街超市時,他發現了異常:京街超市門口已經被清理過了,而且加了駐防——一些用桌椅貨架簡單堆成的工事。大門雖然掛著鎖,但並沒有被鎖住。澗貞心中一震,略有些後悔——這裡早已有人來過了,這些工事雖然簡單但也不是維京幾人能這樣快地布置的。他這時才想到不該讓維京等人獨自來到這裡,現在誰也不知道他們遭遇了什麼。   然而....這隻是他自己的想法。在人數上來看,他自己的行動才是“獨自”。可我們也要知道,作為隊長,他始終認為自己才是團隊中某種意義上的中心。這並非什麼驕傲自大、專斷專權的自負心理,而是他同樣也堅信著:無論團隊麵臨或遭遇了什麼,都應該以他這個隊長為首出麵應對,而不應丟下他們、避開責任。   而自此之後,他也再未做出過這樣的抉擇,始終陪伴著自己的手下從事工作與鬥爭。除了....很久之後的一次變故。   京街超市內部一片漆黑,隻有門廳前堂被外麵的白光照亮,澗貞提起膽,一個人大膽地走了進去。   這裡曾是他來得最多的商場,他經常在這裡購買大量的豆漿和橙汁。在他來的路上他還幻想可以隨意地品味海鮮味方便麵,大醉橙汁,每天早上烤庫存的培根....但現在,他隻希望他的朋友們能夠脫離危險。   他慢步走到距門廳大約還剩五六米的收銀臺附近,不想發出一點聲音。商場內部可以看見模糊貨架的影子,一切都安靜地可怕,黑暗中必定有什麼在盯著他。   這時,他掏出掛在脖子上的銀星掛墜——那是他原本打算贈予自己的好友,托爾然的。而現在,見到此人依然遙遙無期,甚至沒有可能....   托爾然,我們在前篇已經介紹過,在澗貞的心裡她始終如星辰般純潔、高貴、優雅,卻也同樣冰冷、遙遠、陌生。因此,在初中畢業、高中分別時他一直渴望與她再有一次見麵,一直渴望能贈予她自己所收藏的所有銀飾。因為對於澗貞來說,那就是她。   不過,澗貞這樣評價和定位托爾然在他心中的地位並非是出於愛慕,而是仰慕。他始終認為自己不夠格與她相知相遇,而那個時候二人之間的絕對差距也不斷深化著澗貞彼時自卑的情緒。   這種情感並不奇怪,也良少會發生變質。如今我們看到澗貞和托爾然都隻是流浪的求生者,而在日後,哪怕托爾然那時已經效忠於澗貞的領導甚至是統治,但澗貞對她卻始終是一副誠實而真摯的模樣。   在我們的歷史中,他唯一不能對之撒謊的隻有三人,一人是小白,一人還遠在當今歷史之後的東夷,一人便是托爾然。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於是,澗貞將自己所收藏的所有銀器都帶在了身上,希望借此能夠得到一點安慰和銀光的指引。他舉起銀星,大門外照進來的光射在銀星上,透過銀星綻放著千萬道耀眼的光芒。澗貞和黑暗中的生命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光明,他們的思緒因這顆閃耀的星辰而變得智慧;他們的心靈因這段純潔的愛意而得到幸福。   彼時,京街超市的廣播被打開,一陣電流聲後,一個低沉的聲音威嚇道:   “來者何人?為何如此全副武裝,擅闖他人領地?若你是前來要求給予和供奉,我們將立刻將你逐出此地、永不歸來!如若不是,請馬上給予我們一個不必將你驅逐的理由!”   話畢,澗貞也用前所未有威嚴和堅定的聲音答復道:   “他媽個雞!我和我的夥伴歷盡風雪迷霧,從千裡之外隻身前來,隻為回到並保衛我們那一方未曾受到汙穢染指的家園!我們前來的目的並非是為了要求索取和供奉,而是為了祈求當今世上還心念大道之行者的收容與憐憫!天啟如是,希望皆空。如今在這個本性畢露的世界,我們隻願無愧於心!”   他的聲音如同古代君王一般,字字傳遞著其威嚴與榮光。   驟地,澗貞聽到漆黑的京街超市內傳來一陣騷動,陰影在迷霧中翻騰,他好似看到了因這場天啟而不幸殞命的怨靈在竊竊低語一般,不禁感到一絲冰涼。   “很好歡迎你,媽個雞。現在,你將有資格得到我們的庇護,但你也將負擔起由此帶來的義務。”一個十分雄厚且自信的聲音在澗貞背後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