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白雪的頌歌(1 / 1)

夜中日 硯隨心啟 6367 字 2024-03-17

【......茲決定將賢者之職移交予下一位受選之人。   署名:艾托亞·科斯塔·傑諾斯】   在簽署完職位轉交文件後,青年很是懶散地倚在皮質靠椅上舒展著僵硬的四肢。在他的身後,那隻白色巨龍已經先行一步遁入了夢鄉。按照巨龍的說法,由於人類與龍體格上的差異,文書工作它也隻能愛莫能助,但是青年卻很清楚以巨龍的魔法造詣,無論是簽署文書還是模仿自己的字跡都不過是舉手之勞,它搪塞的原因純粹隻是生性懶惰、樂得清閑。   “真是的,明天我就要離開了,還在白天睡大覺,哪還有點神龍的樣子?”艾托亞苦笑著起身,輕手輕腳地拉上窗簾後推門而出。白晃晃的陽光刺得艾托亞一時有些睜不開眼,雖然科斯塔境內大部分區域都整年年白夜無休,但是在太陽閉合期間多多少少還是會存在光照減弱的日暮時分,唯有像現在這樣身處科斯塔的最高峰,白日峰的山頂時才能體驗到這樣終日艷陽高照的生活。   即便從太陽中投射出的光線沒有絲毫熱度,過於強烈的日照依舊會給人的心理與生理帶來不適。為了秉持“窮盡此副肉身,以接受龍神的教義與恩澤”的原則,教會才決定將大教堂建造於白日峰的頂峰,即便是自幼生活於此的艾托亞偶爾也會因為刺眼的陽光與稀薄的空氣感到不適,更不必說慕名來到此地朝拜或生活的一般民眾了。   在進入市區前,艾托亞戴上那頂厚實的兜帽,依照教會規定,神職人員應當盡可能在普通民眾的麵前顯露麵容。由於兜帽實在悶熱,經常私自摘下兜帽的艾托亞已經不曾一次被市民教徒目擊了,不過艾托亞明白即便隻是走走形式,自己也不應當堂而皇之地違背教會的規章。   紛飛的雪花從兜帽的縫隙中滲入,撲打在他的臉頰上。   市區的狀況與往常一樣,沒有什麼動蕩紛爭,情形卻完全不容樂觀。   農作物的生長不僅需要光照,充沛的水源、肥沃的土壤以及適宜的溫度,三者缺一不可。百夜峰頂的太陽為科斯塔提供了取之不盡的光照,終年積雪、刺骨嚴寒的環境卻成為了科斯塔的農業發展麵前的難以逾越的鴻溝。   索爾隆——那個位於大陸南側,完全不被太陽垂憐的國家,依仗境內多處火山獲得了充足的熱量與能源。不過索爾隆的水土情況相較科斯塔也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同時缺乏光照的環境不僅使農作物難以生長,更是使民心動蕩不安。   真正蓬勃發展的反倒是位於大陸東側,既沒有太陽有沒有火山,卻同時承蒙二者恩澤的納萊耶同盟國,近些年,坊間更是傳出了科斯塔與索爾隆即將被納萊耶吞並的流言。以索爾隆國雄厚的軍事力量以及自傲堅強的民族性,艾托亞倒不認為索爾隆有可能向納萊耶俯首稱臣,不過科斯塔的情勢就沒有那麼樂觀了——   沒有完善的統治機構,幾乎一團散沙的科斯塔完全靠著宗教信仰、以及被稱為“護國神龍”的白龍哈斯塔的力量才能勉強維持著國家的統一團結。但是隨著龍神教教徒數量逐年減少、哈斯塔的年事已高,就連這層脆弱的紐帶也變得脆弱不堪。上一任賢者推諉責任、中途逃走的行為更是將民眾的不滿與懷疑推到了頂點,這次的加護儀式雖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改善教會的風評,卻遠遠不足以解決國內長久以來積壓的矛盾。   看來,未來的路途依舊十分艱辛啊——   艾托亞在一座白色尖塔前停下了腳步,他咬破指尖,將沁出的血珠塗抹在嵌入墻壁的青石石板上。他不清楚其中的原理,唯一可以明確的是這裡的大門似乎被設計成了隻有接收特定對象的血液才會開啟的模式——畢竟此地居住著對於教會而言極為重要的人物,若是心懷不軌之徒也能通行無阻那才是極為不妙。   “艾托亞,你又來和我一起玩啦?”   艾托亞的前腳剛踏進高塔,一名身材嬌小的少女便如麻雀般竄向了他的懷中。劇烈的沖擊使艾托亞一個踉蹌險些摔得四腳朝天,好在他及時穩住身形,寵溺地揉了揉懷中少女金燦燦的頭發:“聖女大人,我知道有人來探望你讓你很興奮,但是至少收斂些氣力好嗎?我被撞倒了倒沒什麼,若是不慎讓你曬到了陽光我可負擔不起。”   “真是的,反正周圍也沒有其他人,艾托亞你也沒必要演這一套死板的禮節了吧。”少女嬌嗔著向青年撒嬌道,論年紀少女也隻比艾托亞小三歲,然而無論是容貌還是言行舉止都渾似一名十歲出頭的小女孩。   “說的也是,那麼最近過得怎麼樣,慕斯?”   “完——全——不怎麼樣——”慕斯誇張地搖了搖頭,絲毫不顧及形象地一頭靠倒在床上,“艾托亞你外出之後就隻有那群無聊的老頭子會來探望我了,而且他們也不怎麼經常來這裡,大部分時間我都隻能一個人無聊地對著墻壁發呆。”   “這樣嗎,那還真是委屈你了。”   科斯塔的聖女就是這樣的存在——首先由大司教從民間甄選適合的女孩,在接受大司教的賜福並學習教義後,便會被帶到這個稱為“莫比烏斯塔”的建築內幽閉獨居,直到老態龍鐘、白發蒼蒼也不被允許出場離開尖塔。這倒不是因為教會不近人情,而是每一任聖女在繼任不久後便會患上一種奇怪的皮膚病——一旦遭受陽光照射,渾身的皮膚便會在數秒之內潰爛腐壞,即便以陽傘鬥篷遮護也收效甚微。   事實上,上一任的聖女此刻依舊生活在莫比烏斯塔中,可能因為年事已高,無論是精神還是記憶力都出現了一定問題,若不是教會定期指派人員照顧飲食起居,她甚至做不到生活自理。   雖然同情對方的遭遇,但是艾托亞並不打算探視這位聖女大人。其一,艾托亞早先便嘗試過拜訪這位前任聖女,對方不僅對自己的造訪表現出了極為嫌惡反感的態度,口中更是拚湊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短期內與對方正常溝通恐怕是無稽之談;其二,艾托亞明天便要離開白日峰,在這臨行前的最後時刻,他想要盡可能珍惜與親友共度的最後時光。   “艾托亞,你還記得下周是什麼日子嗎?”慕斯故作神秘地嘟著嘴,像是紅冠公雞般神氣十足地向年長自己幾歲的艾托亞發問道。   “當然記得,下周日是聖臨日對吧?你有什麼想要的禮物嗎?”   聖臨日字如其名,是那位為了喚醒沉睡的神龍而化作巖石的信徒開始祈禱的日子。為了保障聖靈先賢的安息,教會在這一日會取消一切宣講活動和勞作的安排,自然也不會有聖餐一類的福利活動。對一般人而言聖臨日不過是一個比較特殊的節假日,然而對於聖女而言這卻是一年僅有一次的外出機會——這一天,太陽會蒙上一層陰翳暗斑,光照受到大幅度削減。巨龍哈斯塔會在高塔周圍施展避光的魔法,大司祭更是會焚香撐傘,引領聖女走上高塔的露臺布道並施展神跡。借由這個機會,聖女可以短暫地逃離這座幽禁束縛她的牢籠,一覽這風光無限的錦繡山河。   “我又不是拿糖果糕點就可以糊弄了的小女孩了,真有什麼想要的早就讓爺爺給我送來了。我想要的隻有在那一天,艾托亞能在臺下給我捧場加油。”   “哦、哦,我會記得的。”艾托亞的聲音因為緊張心虛而變得有些磕磕巴巴。   事實上,在聖臨日開展的宗教儀式並不隻有聖女出遊。   一般而言,聖臨日時出現於太陽表麵的暗斑會在數小時內消退,不過凡事皆有例外。每隔五十年的聖臨日又被稱作“大晦日”,太陽表麵的暗斑便會大量增生,並且不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消散減少,如果不采取任何對策,太陽將會逐漸被暗斑吞沒,使得整片大陸陷入永無止境的黑夜之中。   而解決問題的唯一途徑,便是像典籍中記載的虔誠信徒那般,由賢者前往百夜峰的“沉眠之池”完成加護儀式——而身為賢者的艾托亞則好巧不巧地趕上這五十年一次的大晦日。不過慕斯並不知曉關於大晦日和加護儀式的訊息,準確來說,為了保證聖女的心性淳樸無瑕,任何人員不被允許告知聖女除了教義和職務以外的任何信息。   而艾托亞之所以遵從這條教義,並非隻是對教會地盲從。而是他明白,就算慕斯知道了加護儀式的存在,也沒有權力阻止儀式執行,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命中注定之人離開她的身邊;就算慕斯聽聞了白日峰之外世界的廣闊,山的對側山林原野的色彩繽紛,她也沒辦法踏出這座高塔一步;就算慕斯厭倦了聖女的身份和教義的約束,她也不被允許、更沒有機會回歸普通人的生活。   籠中鳥的生活本就足夠乏味可悲,又何必為她係上名為絕望的鐐銬?   “艾托亞,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大概是因為常年獨居冥想,慕斯在他人出現情緒波動時總會表現得異常敏銳。或許對慕斯說謊打從一開始就是一個壞主意,不過即便會被青梅竹馬懷疑乃至厭惡,艾托亞也不打算道出實情。   “沒有這回事,不管發生什麼,我都不會忘記和你的約定。”   “是嗎.......”在那短短一瞬間,慕斯流露出了黯然神傷的神情,不過她很快就恢復了剛剛情緒高漲的狀態,“約定什麼的,其實也不是那麼重要嘛。你看,不管我說什麼,那群老頭子經常都是滿口奉承答應,可最後也沒幾個人真的按約定行事。比起約定,我更希望艾托亞你能珍惜自己的生命,畢竟你是我的——”   “咳咳——”一個衣著華貴地蒼老身影不知何時出現在塔門前,一頭花白地須發如同棉花般清爽整潔,那對渾濁的琥珀色雙瞳卻又讓人不由心底發毛,“賢者大人,聖女大人,請務必在進入莫比烏斯塔後確認大門關閉。”   這麼說著,老人卻絲毫沒有幫二人關閉石門的打算。   艾托亞隨即理會了老人的意圖,柔聲與慕斯道別後,戴上麵具快步走出了石塔。   暴風雪之中,兩名頭披兜帽的男人並肩而行。   空蕩蕩的街道上瞧不見半個人影,即便適應了白日峰的氣候,一般人也不會頂著風雪四處遊蕩,這倒是為二人談話創造了絕佳的機會。   老人渾身上下也就隻有那張臉龐與和藹慈祥掛鉤,在戴上兜帽後整個人愈發顯得陰沉可怖,普通人即便隻是站在他的身旁便會在他的氣場威懾下兩股戰戰、發僵的喉嚨再難吐出一個字。不過艾托亞倒是早已習慣了老人的威壓感,氣定神閑地與之攀談道:“老伯,你今天怎麼有閑工夫來四處轉悠?放心吧,我可不會給聖女灌輸什麼奇怪的理念,這麼做於彼於我都沒有好處,對吧?”   “餘倒是不在乎這些,餘隻是擔心你沉浸在親友地溫柔鄉中,會不會動搖執行儀式的決心。可能是餘多心了,不過餘還是要提醒你,凡成大事者不需小節,要時刻銘記區區一人的生命不足以與萬千人的幸福比較衡量。”老人不怒自威,平靜的語調中蘊藏著令人無法抗拒的威迫,“還有,餘提醒過你很多次了,你那嘴痞子氣的稱呼私下裡說說也就算了,在公共場合給我放乾凈些。”   “是,大司祭大人。”艾托亞急忙更正道。就教中職務而論,賢者的地位並不在大司祭之下,不過時至今日,他還是不敢輕易惹怒這位指導他長大的老前輩,“不過你的確不需要在我身上費神費力。如果我真的有心逃跑,早在巡回宣講的時候就這麼做了,我回到這裡就足夠表明我的決心了。比起來這裡督促我,還是盡早甄選下一任賢者的適任者比較重要吧?”   “......隻要你順利完成加護儀式,我們就還有足足五十年選拔下一任賢者。”   “是這樣嗎?”艾托亞很是不以為然地環抱著雙臂,“前一任賢者在任時,你們也是這麼想的,才會在那個人逃跑後手足無措,臨時讓我這個教義都背不熟的半吊子賢者臨時頂替他的工作吧。大司祭特地在儀式前夕叮囑我,不正是說明你們除了讓我順利執行儀式已經沒有其他退路了嗎?既然你們這麼看重天下蒼生的幸福,在這種關鍵問題上至少應該多準備幾個應急備案吧。”   “雖然有言道不知者無過,不過餘還是覺得,給予愚鈍者發言的權利還是過於仁慈了。要是你再打磨學習幾年,說不定還能提出些有意義的意見,隻可惜,你是沒有這個機會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大司祭冰冷的視線掃過艾托亞從兜帽間露出的下頜,隨即撇下艾托亞孤身一人盯著風雪攀上了那杳無盡頭地臺階。   “真頭痛啊,老伯他該不會是生氣了吧,這個情形也不適合跟上去道歉啊。唉,想在出發前好聚好散就這麼難嗎——”艾托亞輕輕嘆了口氣,為自己的口無遮攔感到後悔。最終,他還是決定返回教堂,在離開白日峰前和老龍哈斯塔做最後的道別。   愈加洶湧的風雪對視線造成了極大的阻礙,艾托亞一邊分辨著返程的道路,一邊擔憂著大司祭以那副衰老的身軀能不能順利回到教會總舵。正在這時,從莫比烏斯塔中傳出的鋼琴聲夾著風雪流入了他的耳中,雖然不擅長音律樂器,艾托亞還是不由得為了這樂聲而駐足聆聽。   樂聲淒涼婉轉,如泣如訴,仿佛是訴說著奏樂者的孤獨淒苦,卻又像是在歌頌生命的短暫與可悲——   艾托亞不是第一次聽到這首鋼琴曲。   早在慕斯來到白日峰前,同樣是暴雪驟降的一天,艾托亞便在莫比烏斯塔邊聽到了一模一樣的曲子。當然以前任聖女的精神狀態,顯然無法如此連貫地演奏曲目,能在莫比烏斯塔中奏樂的便隻有慕斯了。   然而她們的曲風和演奏手法卻是如此相近,幾乎無法辨別二者的區別。   艾托亞無法判明,究竟是在二位聖女共處的短短幾年內,慕斯在前任聖女的教導下學會了這段曲目,還是慕斯從遺落的曲譜中自學成才。但是讓她們能夠奏出如此相近的音樂的根本原因,大概還是因為——她們同是命運的籠中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