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塌的燈油火燭燼紅了半邊天,點點星芒在群青色的夜空中時隱時現。 在科斯塔的神話典籍中,群星位於龍神之目光不能企及的上層天中,每一顆星都與地表一人的命脈相連,明星隕落之際亦是此人的命喪之時。而黯淡迷離的漫天星圖仿佛正照應著屍橫遍野、了無生氣的原野景致。 “不知道塞維斯大人收集這麼多屍骸做什麼,堆在營地裡都開始腐爛發臭了。”黑衣人一邊搬起士兵的遺體丟入陰影之中,一邊哀聲抱怨道。 “這就不是我們該操心的事了,我們隻要遵從上頭的指示行動,等待著‘幸福’降臨就足夠了。”另一名黑衣人攤了攤手,四下巡視並無遺漏的屍骸後,輕鬆舒暢地挺直了腰桿,“這邊的工作差不多結束了,接下來就等塞維斯大人收隊,和魑之隊一起返回營地吧。” “在那之前,我有些話想要問你們。”從晚霧中突然現身的黑甲騎士嚇得二人渾身一凜,在成為正式隊員他們也經受過消除氣息的訓練,卻絲毫沒有察覺到黑騎士逼近的氣息,哪怕此刻黑騎士正佇立於距離他們不足五米的位置,他們依舊沒有從黑騎士身上感知到呼吸或是生物代謝分泌的信息素,仿佛站在他們麵前隻是一具冰冷的盔甲。黑騎士忽略了二人錯愕驚恐的神情,繼續追問道,“你們的首領就是那個名叫塞維斯的男人是吧?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你們口中的‘幸福’又是什麼?” “你這家夥是索爾隆國的蘇爾特?為什麼會出現在納萊耶境內?”黑衣人絲毫不打算回答黑騎士的疑問。然而旋即他便意識到黑騎士出現的方向同樣有他們的同伴進行警戒以及執行任務,直到黑騎士逼近至麵前他們卻沒有收到任何同伴的警報,這就意味他們的同伴很可能已經遭遇不測。黑衣人一邊拖延時間,一邊悄咪咪地向同伴使眼色,示意其覓機遁走。 正當另一名黑衣人的身影逐漸遁入陰影,赤紅的劍鋒卻如影而至,在即將閉合的陰影上刈開了一大塊豁口。不僅是未能順利逃離的黑衣人,就連被藏入其間的屍骸也如泉水一般噴湧而出。 蘇爾特手中寬長的劍刃閃爍著不祥的血紅色光芒,逐漸濃鬱的晚霧以及肅殺的寒氣更是使他蒙上了一層陰森可怕的麵紗,鐵製的麵甲屏蔽了一切思緒或是感情,其後響起的冷徹的聲音有如喪鐘一般使人絕望心寒:“這樣的小伎倆對我不起作用,再怎麼說‘血咒術’的起源也是索爾隆——不過看你們運用咒術的方法,你們可能壓根不清楚咒術的性質和副作用吧。看來你們也不打算交代情報,正好我也不擅長也沒有時間進行審訊,就讓我們速戰速決吧。” 此時此刻,位於戰場的另一側,塞維斯正與無人纏鬥不休。 雖然憑借毒液與鋒利的骨刺占得了些許優勢,然而五人的圍攻依舊使他有些應接不暇。傭兵三人組配合相當默契,戈頓豎起大盾為三人提供穩定的屏障,另外兩人則是趁著塞維斯分神應對其他敵人時發起突擊,時而互相配合、時而各自為戰,無論是配合佯攻還是掩護同伴都表現得相當出色;二人的劍刃數次觸及塞維斯的肉身,即便塞維斯及時揮爪驅趕使得他們無法留下可觀的創傷,數十回合的交鋒後,塞維斯依舊遍體鱗傷,傷口的愈合速度完全無法企及新傷的增添速率。 而另一邊,艾托亞與艾米璐的招式固然犀利,與同伴的配合以及實戰經驗卻顯然不及三名傭兵,然而每當塞維斯與他們兵刃相接,他的胸口便會湧起難以言喻的煩惡感。身心俱疲的影響下塞維斯的招式更是破綻百出,落敗也隻是時間早晚的區別罷了。隻是一向心孤氣傲又急躁易怒的塞維斯實在咽不下蒙受羞辱的怨氣,哪怕明知不敵他也不願承認失敗、轉身逃走。 塞維斯像是起舞般旋轉身體,利用背脊上的骨刺逼退了欺近身畔的黛爾娜和弗西格。然而艾托亞卻蹲身避開了手臂的掃打,並朝著塞維斯的下巴猛揮一記上勾拳。來不及閃躲的塞維斯隻好正麵迎擊,揮拳截下艾托亞的拳擊,然而他的皮膚卻因為沾滿鮮血變得無比滑膩,與艾托亞拳掌相交也僅僅隻有短短一瞬間,隨即艾托亞的拳頭便擦著腕部劃過,重重錘在塞維斯的下巴上。 塞維斯被這記鐵拳吹飛,龐大的身軀撞斷了燃燒脆化的墻壁,身影亦消失在瓦片碎磚之中。不過從石礫碎瓦的輕微顫動來看,他還沒有虛弱到會被一發拳擊打到失去意識。很快,塞維斯便撥開瓦礫重新起身,盡管傷痕累累、氣喘如牛,那雙噴湧怒火的雙眼依舊死死盯著五人:“還沒完,咱的力量還不止——” “鬧到這種程度也差不多了吧,繼續放任力量失控,可就無法抑製獸血的力量了。”這時一名身披灰色盔甲的騎士躍過莊園的圍墻,拉住了強行再戰的塞維斯。這位騎士的盔甲活似科斯塔國的教團騎士鎧,卻不似後者那般塗滿了象征聖潔的亮白色,反而是一種年久褪色的淺灰色。 “格雷嗎,咱想要做什麼你可沒資格管——” “副長已經下令撤退了,在外圍駐守的魑之隊也已經被一名血咒師盡數消滅了。”灰騎士格雷用平淡的語氣拋出了令塞維斯極為震驚的消息。 “怎麼可能,擁有血咒師資質的家夥已經都——難道是那家夥嗎——” “正如您所料想的那樣。”灰騎士格雷扶起塞維斯,向五人微微欠身行禮,“以上,各位傭兵以及從科斯塔遠道而來的客人們,這場戰鬥的結果就暫且擱置吧,恕我等先行離開。雖然這次矛盾由我方先行挑起,但是我們的行動並不針對任何國家或群體,今日請諸位網開一麵,日後還多有合作的機會。” “你說得倒是輕巧,先不說這家夥對我們處處下死手,單是他們在這裡直接或間接殺害的數百條人命,也總得有個交代吧!”弗西格顯然對格雷的休戰提議不甚滿意,舉起大刀便要向二人再度發難,艾托亞卻搶先一步將其攔下。 “且慢,弗西格大哥。作為停戰宣言,這位騎士未免向我們透露太多情報了。雖然明麵上他是在求和,但是實質上卻是在對我們進行威脅,如果我們繼續糾纏,他們也將不得不投入更多援軍死戰到底。現在雙方各退一步,還可以在不損害相互利益的前提下安穩抽身。”艾托亞解釋道。 “那又如何,堂堂七尺男兒又豈能因為他人威脅而退縮?既然他想要再戰,我們便陪他死戰到底便是!”弗西格狂傲地說道,絲毫沒有顧及隊伍中還有兩名女性成員。 “大家的精力與體力損耗得相當嚴重,繼續鏖戰難免有所閃失。就算我們能夠保全自身,他們也萬難在混戰中幸存。”艾托亞朝著院落的角落中比了比。 升騰躍動的火星中,被挾製至此的男孩克勞斯依舊昏睡不醒,對他而言,哪怕再為嚴苛苦難的夢魘恐怕也遠不及直麵家破人亡、親父慘死的現實更為令人心碎;在他的身旁,那名被黛爾娜救下的農夫正蜷縮著身子、抱頭翹腚、渾身打顫,這副模樣固然狼狽滑稽,卻又是一般民眾被卷入戰火後最為真實的反應。 “嘁,真是一群拖後腿的家夥。”弗西格低聲謾罵著,卻還是遵從艾托亞的決定收刀入鞘,目送格雷與塞維斯消失在夜幕之中。 莊園的滔天火勢並非數人之力足以撲滅,眾人隻得砍斷附近的草木阻止火勢蔓延,等待火海將莊園吞噬殆盡之後自行熄滅。真正費時費力的是埋葬戰場上堆積如山的屍山骨海,其中大部分是地主雇傭的士兵和傭兵以及村莊的農夫與冒險者,其中也不乏受到遺棄的黑衣人遺骸。 由於撤退時過於匆忙,格雷一行並沒有時間銷毀同伴的遺體,而隻是草草破壞了麵部、手腳等可用以辨識身份的部位。眾人親眼目睹了黑衣人的身形散作碎屑、融入陰影之中的奇妙情景,然而在身亡之後,他們的遺體與普通人的身體卻無絲毫差異。究竟是格雷在撤退前對遺體做了什麼手腳,還是他們融入陰影的技法與身體構造本就沒有關聯,現下已無從考證。 弗西格對黑衣人團夥並無好感,想要將他們曝屍荒野,卻遭到了黛爾娜的反對,艾托亞更是提出附近有村莊聚落,如果不妥善處理屍體極易引起疫病傳播。最終,弗西格還是負氣轉身去掩埋其他遺體,將埋葬黑衣人的工作全權交給了另外四人負責。直到太陽再次張開,明耀的陽光灑滿大地,五人才將原野上的屍骨盡數掩埋。 “雖然這麼說有些不太得當,不過你作為一名女性還真是辛苦啊,經常要處理這樣的活計。”清理完一身塵泥血汙後,艾托亞在山崗上找到了正在吹草笛的黛爾娜。 “沒什麼,乾傭兵這一行,負傷見血或是哪個熟悉的夥伴第二天就不在人世了都是十分常見的情況。就算竭力避免傷亡,還是會有力不能及之處,在那時我們能做的也隻有為他們覓得一處安身之所了。”黛爾娜取下唇上的葉片,任由微風吹拂將它卷入鬱鬱蔥蔥的林野之間。 “不,我是想說,你需要維持三人團隊的內部統一應該相當煩勞吧?弗西格大哥的對抗情緒比較強烈,隻要與他的意見有所出入便會被敵視;戈頓大哥看起來比較和善講道理,但是比起決策本身的對錯他似乎更在乎團隊內部的和諧,他在這個團隊中的定位應該更貼近於保持中立的‘和事佬’,想要爭取到他的支持票恐怕難度係數不亞於說服弗西格大哥吧?”艾托亞分析道。 “你隻是和他們打了幾次照麵便看得相當透徹了嘛。但是每個人的性格也不是絕對片麵的——戈頓之所以保持中立並不是因為他個性固執,而是因為他能夠保持冷靜以及絕對理性,因此才主動在我和弗西格兩個極端之間充當調解,雖然他不見得會支持你的行動方針,然而哪怕你一意孤行地采取行動,他也會優先考慮你的安全;至於弗西格先生,與其說是‘對抗情緒’不如說是‘感性化’,他會傾向於遵從自己的喜惡和直覺采取行動,也正因為他的感性化,隻要和他的關係更加熟絡,你會發現他並沒有你想象中那樣難以溝通。”黛爾娜輕輕笑道,“不過也多虧了你當時幫我說話,不然為了那些爭端我們恐怕還要耽擱不少時間呢。” “不過這樣沒問題嗎?就連戈頓大哥對於安葬敵人的計劃表現得並不積極,雖然疫病問題也不是我信口胡謅的,但是為了你們團隊內部的和諧,是不是遵從兩位同伴的意見更合適一些?”艾托亞問道。 黛爾娜澄澈的瞳孔中倒映著無邊山色,波光瑩瑩的晶體中閃動著一抹淒涼哀轉之色:“在我年幼之時,因為一種——家族遺傳病,險些喪命,為了挽留我的生命,一位對我而言很重要的人離開了人世。觸碰到他冰冷的指尖時,我才切實地感受,生命對於我們而言隻是口頭輕談的一個詞匯,對於他人而言卻是僅有一次、最為珍貴的事物。哪怕是這些十惡不赦之徒,在失去生命之後,也不過是需要歸處的殘破皮囊。” “是嗎?我倒是覺得不管是什麼樣的生命,死亡之後就一了百了,尊敬也好褻瀆也罷都是為了活著的人們。哪怕對他們有些不敬,能讓更多的人感到幸福或是心安,才是真正的物盡其用。” “咦?但是我聽說科斯塔教的教義是對死者懷有崇高的敬意,畢竟不論是龍神還是傳說中的賢者,都是在身死命殞之後才為大地帶來了繁榮。”黛爾娜有些驚訝地瞪大了雙眼。 “哎呀,一時興起說漏嘴了,還請你不要對外宣揚剛剛的話啊。雖然平時有些離經叛道,但是再怎麼說我也是科斯塔的賢者,還是有些實權的。讓我想想看哦,如果你對外泄密,我應該怎麼對付你呢——”艾托亞故意壓低嗓音,不過從輕快的語調和從容的態度來看,他絲毫沒有將剛剛的失言放在心上。 這段短暫的休憩閑談很快便被不遠處的喧鬧聲打算,二人簡單地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並肩走向喧鬧的來源之處。 “......都是因為你們俺才落到現在的田地!現在倒好,土地也沒了,村莊也燒了,你說俺現在該怎麼辦才好!”被黛爾娜救下的農夫喧鬧不已,他的雙頰漲紅、額頂青筋暴起,看起來極是惱怒。 “否,那些殺手集團的乾預與我們無關。即便我們沒有參與此事,他們也會進行無差別屠殺,實際造成的結果與現在無異。”與之對峙的艾米璐據理力爭,一板一眼的性格使她執著於否認農夫的無端指控;而農夫卻又蠻不講理、無話可說之際便用汙言穢語轉移話題,一來二去二人竟是爭得難舍難分。 “戈頓,發生什麼事了?”黛爾娜向旁觀者詢問道。 “格雷那家夥做事還真是徹底狠毒,雖然他按照約定沒有對我們出手,但是離開前卻縱火燒毀了村落,留在村落中的村民無一人幸存。”戈頓解釋道。 “駐守在村落外的騎士團呢,他們沒有覺察到災情前去救援嗎?”艾托亞問道,不過在戈頓做出回答前,他便隱約猜到了問題的答案。 “為了防止影響當地居民生活,騎士團的駐紮地距離村落有著相當的距離。騎士們覺察到村落的異樣前去救援時卻為時已晚,早在縱火之前村落裡的居民便已經被盡數殺害,幾名駐守村中的騎士也慷慨就義。” “這下可就麻煩了......”艾托亞小聲嘟囔著,放任科斯塔騎士團入境本就引起了納萊耶部分區域的不滿,由賢者和騎士團長直接出手乾預內務卻導致了屠村慘案。即便有三名本地傭兵可以出麵作證,也很難想象敵視科斯塔的地區不會借題發揮、引發爭端,看來司祭老爺子臉上的皺紋又要再多添幾道了。 “艾米璐,既然我們已經和當地傭兵合流,你就沒有必要繼續擔任我的護衛了。你且帶這位農夫大哥和孩子回國安頓,並向司祭報備這邊的案情,做好公關準備。”艾托亞打斷了無休無止的爭吵,向艾米璐吩咐道。 “賢者大人,但是他們也未必是接受委托的傭兵——” “在這個時間點會偶然行經此地的傭兵目的不言而喻,即便他們不是接受委托的傭兵,以他們的本事臨時雇傭也未嘗不可。更為重要的是,以現下的形式,科斯塔騎士團繼續深入納萊耶國境隻會加重矛盾和猜疑。”艾托亞囑咐解釋道。 “需要我送他們出國境嗎?科斯塔的部隊有納萊耶居民隨行,有當地傭兵調解能免去不少矛盾。”戈頓問道。 “不必了,這些小問題他們能自行解決。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更何況,日後還需要你們對於今天的案件提供證詞,今日你若隨行出境,可能會被誹謗與科斯塔國串通證詞甚至受賄改供。” 四人目送著騎士團一行遠去。 直至最後,昏睡不醒的克勞斯都沒有醒轉的跡象。黛爾娜對待克勞斯的態度相當關切體貼,若不是黛爾娜再三聲明昨天還是她與克勞斯初次相見,艾托亞甚至懷疑他們二人是不是類似“失散多年的親姐弟”的話劇常見橋段。 “我說你小子!”眼見塵埃落定,弗西格卻又湊上前來找茬,“既然你都知道我們是來護衛你的傭兵,還二話不說對我們動手!是不是有些太不講理了?” “這個嘛,我也說了那不過是我的猜測。而且我戰鬥時也沒有盡全力,借此機會我們還互相了解了對方的實力,俗話說‘不打不相識’,這不也挺好的嗎?”艾托亞嘻嘻笑著,試圖以此蒙混過關。 “一點也不好!那個娘們對老子可是下死手的!要不是我躲得快,少說也得被她卸下一隻胳膊一條腿來!就這事你不賠個百八十萬說不過去吧!”弗西格嚷道。 而在他的身邊,那兩位與他過命交情的傭兵戰友,此刻卻說著不痛不癢的風涼話。 “弗西格先生今天相當放得開,看來他和艾托亞的相性相當不錯啊。” “哦?黛爾娜你已經開始直呼其名了?看來這位賢者大人在我們團體內部相當吃得開啊,等這次任務結束邀請他入夥或許也不錯?” “這樣的話團內可就沒有戈頓的位置了哦?” “哈哈,這點上還請饒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