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在大陸的極西之地,永恒的光照投射於白雪皚皚的山麓之上,反映著銀白灼目的璀璨光輝。莫比烏斯塔,正如千年以來那般,孤獨而又頗具幾分傲氣地堅守在都市的一隅,尖尖的塔峰竄天而起,將蔚藍的天際劃作兩截,直逼九霄。 高塔西側的陰影中,一名身披灰色鎧甲的騎士若有所思地緊盯著高塔的圍墻,沒有半分想要離開的意思。直到一隻身形臃腫的白色巨龍扇動翅膀,像一臺巨大的鼓風機分外招搖地降落在他的身旁。 “真是許久不見啊,阿爾克琉斯。”白色巨龍相當熱絡地噓寒問暖道。 “那已經不再是我的名字了,哈斯塔。” “我是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名字原本也不過是生物之間方便辨認區分的代號罷了,隻要你我依舊記得你曾為阿爾克琉斯的往日,這個稱號便依舊適用。不過既然你如此堅持,我稱呼你一聲‘格雷’也未嘗不可。”哈斯塔整了整翅膀,靠在街道邊隆起的山巖席地而臥,“現在大司祭正忙著籌備聖臨日,隻要我將幻術的影響範圍稍微擴大幾分,一時半會就不會有人注意到莫比烏斯塔的異狀。如何?難得回來一趟,要不要去見見你的女兒?” “不必了,你也很清楚這麼做是徒勞無功的吧,我來這裡單純隻是為了‘留個念想’罷了。”黯淡樸素的手甲輕輕觸碰著莫比烏斯塔的墻壁。即便對於神跡和血咒術一竅不通,格雷依舊能感受到外墻上纏繞著非比尋常的咒術,也正是在這些咒術保護下莫比烏斯塔方能在千年的風吹日曬中屹立不倒,甚至連一片墻皮都沒有磨損。 “對了,在來這裡的路上,我遇上了你的孩子們。” “哦?他們現狀如何了?”哈斯塔裝作滿不在乎地問道,然而他一向慵懶半合的眼睛此刻卻圓瞪著,頸部肌肉緊繃,屏息凝神地等待著格雷的答復。 “如果你是在問健康狀況的話,至少他們現在還是安然無恙、活蹦亂跳的。”格雷頓了一頓,繼續說道,“不過若是詢問‘那方麵’的狀況,在我看來,他們雖然足夠正直善良——或者應當說,正是因為他們過於正直善良,所以八成是沒戲了。你也明白這不是單憑‘生存於日光之下的人’能夠達成的使命吧——感到失望了嗎?” 哈斯塔搖了搖頭,他的臉上流露出幾分難以掩飾的失望之色,卻也有幾分喜悅欣慰之色:“老龍我已經觀望了這世間幾千年,短短幾十年的等待在我看來不過是彈指一剎那。有時候,我甚至不清楚我究竟是否希望孩子們達成他們的使命,或許不要加以乾預,讓他們以自身的意誌做出選擇才是正確的吧。” “誰知道呢,至少在這件事上,我是最沒有發言權的。”格雷沉思著,彎起滿是老繭的指關節敲了敲塔墻,“不過,假使一個人不能以自身的意誌做出抉擇,那確實是相當可悲可嘆——” 厚重的晚霧聚而又散,溫熱的溪水浸透了衣衫,緊貼著皮膚。 “......該沒事,沒有......” 窸窸窣窣的話語聲在她的耳畔邊響起,卻又朦朧迷離好似在潛藏在層層迷霧之中。 黏濕的觸感使軀體頗感不適,她向前伸手,試圖撥開這使她煩躁不安的霧氣—— “醒了醒了!姐姐醒過來了!” 男孩清脆的呼喚將她的意識喚入清明,躍動的光暈在她的麵前匯聚成型,溫暖明亮的篝火將寒夜的淒涼盡數驅散。剛剛蘇醒的女人意識還有些模糊,一臉茫然地凝視著坐在篝火對麵、藏身於風衣之後的高大身影。 似是注意到了女人的視線,高大的身影稍稍挪動身體,使那雙赤紅猙獰的眸子與女人正麵相對:“身體沒問題嗎?” “沒問題。”女人有些木訥地回答道。 “嗯。” 二人毫無進展的談話使照看女人的男孩不禁汗顏,他直截了當插入了二人僵持不下的場麵:“格魯什叔叔,這位就是我之前和你提起的黛爾娜姐姐;黛爾娜姐姐,這位是格魯什叔叔,先前我受到追捕時是他出麵救下了我。姐姐你也振作一點啊,你平常不是這副對人愛答不理的樣子吧?” “我才二十來歲,不至於叫我叔叔吧......”格魯什低聲嘟囔著,不過他的些微牢騷幾乎沒有存在感,很快便被另外二人忽略。 “克勞斯?克勞斯你怎麼會在這裡?你不是應該被騎士團帶去科斯塔國了嗎?” 停滯已久的大腦逐漸恢復運作,昔日的記憶開鑿的泉水般再度湧現。黛爾娜在完全清醒的瞬間便意識到情況有些不對勁,按照她們與騎士團最後的約定,克勞斯理應會被帶去科斯塔國,接受療傷的同時尋找適合收養他的家庭,而不是與一位來歷不明的怪客一起風餐露宿。克勞斯是個明事理的孩子,哪怕在清醒後一時有些理不清頭緒,隻需耐心說明也完全足以理解騎士團的用心。 “你是說那個看起來就不安好心的胖子?”克勞斯很是不屑地冷哼了一聲,“剛開始時他們的言行的確還算得上冠冕堂皇,但是行至半途隊伍就拐進了一處深山老林裡,那個領隊的胖子還嘟囔著‘難得的材料’一類的話題,於是我就趁他們不注意溜了出來。那些人大概也知道自己在做些見不得光的活計,不然也不會在發現我逃走後那樣大興人力前來追捕我。” 黛爾娜凝視著克勞斯澄澈的眼眸,從男孩的表現來看,他應當沒有說謊——至少對於這個問題,他也沒有說謊的必要。但是艾托亞與艾米璐也不像是會助紂為虐的暴徒,更何況艾托亞與克勞斯相遇的契機完全是護送途中的一場意外,在那之後艾托亞更是與騎士團分別,獨自接受傭兵小隊的護送,一般而言,這相當不符合挾持犯的行動邏輯。那麼就是騎士團欺上瞞下私自采取了行動?黛爾娜倒也不認為科斯塔直屬騎士會落魄到必須鋌而走險、拐賣孩童才能維持生計。 格魯什輕咳一聲打斷了少女的思緒:“不好意思打斷你們的談話,關於小姐的身世我有幾處疑問想要討教。首先,今晚克勞斯在洗浴之時碰巧撞見了順流而下的你,雖然我沒有打聽八卦的喜好,但是為了彼此的安全,還請你如實交代落水發生了什麼。其次,從小姐你的打扮來看,應當是傭兵或是自衛隊一類的人,但是身上攜帶的行李卻不足以獨自在荒野求生,這就意味著你應當還有其他同伴對吧?” “你會有這樣的疑惑也實屬正常,但是我也很難明確地回答這些問題。”黛爾娜麵露愧色,“的確我曾與夥伴同行,然而在行經科博多柯河時,我卻不知由來地失去了神智,直到被你們救援我才再度恢復了意識。” “那麼你打算在天亮之後與你的夥伴們匯合是嗎?”格魯什問道。 “這是自然。從天色來看,我與同伴們失散了不到十個小時,我們的目的地早先便已確定,隻要向著相同方向行進,遲早便能在某處匯合。再說我也不能對克勞斯棄之不顧,關於克勞斯今後的去向和教會的古怪舉動,我還需要和同伴們商討一番再做決定。” 聽聞黛爾娜的說辭,格魯什隻是微微點了點頭,沒有再多做評議。 篝火中燃著的木條漸漸由白轉黑,縷縷清白的煙氣款著點點火星,在星河璀璨的夜空中曼曼起舞。幾時之後,焦黑的木炭表麵重又裹上一層糖衣般的薄薄白霜,然而這卻不是朽木回春的奇跡,而隻是那輪一度閉合的太陽再次張開,將明媚柔和的陽光投入了這片霧氣繚繞的林地。 “你現在就打算離開了嗎?那個孩子還挺喜歡你的,如果你能和我們一起行動一段時間,他一定會很開心的。”黛爾娜在營地的邊緣追上了不辭而別的高大男子。 “科斯塔國的騎士在納萊耶境內遭人戮害,如果放任不管隻會將附近的無辜民眾卷入事端,因此我放走了那位領隊。接下來我很快就會遭到通緝,與我一起行動隻會讓你們身陷險境。既然你與那孩子本就是舊識,還有武藝傍身,由你來照看那孩子再合適不過了。更何況——”格魯什摘下兜帽,向黛爾娜展露那一身標誌性的灰褐色皮膚,“既然你是納萊耶的傭兵,你應該能明白這身膚色代表著什麼吧。” “果然你是拜椎斯人——” 黛爾娜輕聲嗟嘆,在與格魯什四目相對的瞬間,她便隱約覺察到了隱情。隻不過在納萊耶境內,有相當數量的民眾、甚至是當事人本人都相當厭惡著拜椎斯人這一種族,因此出於禮貌考慮她才遲遲沒有提及這件事。 拜椎斯人可以算得上納萊耶的土著人,他們的體格與力量比普通人類強健不少,然而群落與科技水平卻一直處於較為原始的狀態,因此在納萊耶領域的開發中逐漸被驅逐到了東方的山區。 更為嚴峻的問題在於,拜椎斯人的軀體結構極不穩定,一旦被激怒,體溫便會在短時間內飆升到數百度的高溫,軀乾也會難以承受高溫而逐漸溶解;但是在自毀之前,拜椎斯人會處於失去理智的亢奮狀態,無論是力量還是反應速度都會指數式上升,盲目地破壞目之所及的一切。 因為整個過程不可中止且不可逆轉,大多數能夠存活至成年的拜椎斯人都能熟練地掌控自己的情緒,避免憤怒而引發的自毀慘劇。不過即便如此,大多人還是會下意識遠離這樣一個“定時炸彈”,像格魯什這樣遊離於城鎮之間、避免與他人深交的拜椎斯人已經算得上相當罕見了,大多數拜椎斯都聚居於東部山區的城鎮,像是一般人類仇視他們一樣,憎恨並抵製與人類往來。 “就算你不介意,為了你們的安全,我也不可能與你們同行,我還沒有達觀到能夠把其他人的性命賭在我的情緒變化上。”似乎是看透了黛爾娜的想法,格魯什相當堅決地將兜帽重新罩在了腦門上,“而且我還有些私事要處理,對我而言這件事或許比我的性命更加重要,恕我實在無法從中抽身協助你們。” 說完這些,格魯什撥開棘刺枝梢,高大的身影融入了稠密的晨霧之中。 溫熱的暖流沁入心脾,寒冷發僵的四肢逐漸恢復了知覺。 睜開雙眼——這個描述並不準確,回過神時,他的雙眼便已經是完全睜開、圓瞪著天花板的狀態,感覺上更像是他原本便緊盯著天花板,卻不知為何中途失去了意識,直到數秒前才重新恢復神智。然而他本人,艾托亞,卻沒有留下絲毫進入室內前的記憶,在他最後的回憶中—— 哐—— 腳邊傳來的響動使艾托亞警覺地從床上翻身坐起。 坐直身體的剎那,異常的酸痛感使艾托亞的身軀猛地一顫,險些再度躺倒回床榻上。在任賢者之職時,他也經常城鎮鄉裡處理雜務,即便如此他卻不曾像此刻這般疲憊不堪,若不是防範那聲來源不明的異響,艾托亞巴不得順勢躺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好好休整一番。 然而那聲響動卻也並非源於什麼野獸魔物,而隻是一位麵容枯槁、骨瘦如柴的耄耋老人。見艾托亞向自己所在的方向投來視線,老人麵露驚恐之色,跌跌撞撞地退向門口,隨後一腳踩在嚴重磨損的門檻上,仰麵摔向門外。 老人身著一身款式類似百衲衣、由大量布緞粗暴拚湊而成的衣物,缺水蠟化的皮膚和他的雙眼一樣散發著黯淡無神的光澤,如果他沒有任何防護措施直接摔倒在地,恐怕就不是受些皮肉傷就能簡單了事了。 艾托亞顧不上身體的異樣酸痛,在慘劇釀成前快步上前扶住了老人:“老先生,您沒事吧?請放心,我絕不是什麼兇惡之徒。” 出乎艾托亞的意料,麵對他的關切詢問,老人卻表現得驚恐無比,非但沒有做出應答,反而在艾托亞的懷中死命掙紮,窮盡所能掙脫艾托亞的攙扶。深恐在爭執中失手誤傷老人,艾托亞隻好放開了老人,目送老人爭先恐後地逃出門外。 艾托亞很是疑惑地環顧四周,此刻他身處一間再樸素不過的民宅之中。石灰粉刷的泥石墻壁,滿是布丁、由純色布匹縫紉而成的被褥,以及邊角磨至褪色、僅僅將手掌壓在桌麵上便會吱呀作響的木桌。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一定要分析這間民宅有什麼異常之處,也隻能看出這間民宅分外老舊,哪怕沒有被中途變賣,恐怕也已經經歷了至少三代人的傳承。 最終,艾托亞在房間的角落發現了一枚款式老舊的銅鏡。 他端起銅鏡,仔細打量著自己的麵容,確認是否是在昏睡期間,某樁意外導致了自己毀容破相。盡管自己的容貌遠遠算不上英俊瀟灑,但是長久以來在教會工作的經歷也將他的氣質磨礪得分外正直質樸,一般而言,不應當會有人在與自己初次相見後害怕到落荒而逃。 好在艾托亞最為擔憂的狀況並沒有發生,鏡麵反襯出依舊是一個普通而隨和的青年倒影。然而在艾托亞放下銅鏡的剎那,他卻從鏡麵的倒影中瞥見了一個有些熟悉、卻又理應不當存在於此的身影正站在大門前,直勾勾地打量著自己。 那是他曾在莊園動亂中與三民傭兵合作、救下的一位名為“克勞斯”的男孩。 但是現如今,克勞斯應當被艾米璐及其所屬騎士團帶去了科斯塔國安置。 即便以最壞的情況考量,在與騎士團分離後,克勞斯因為某種原因脫離了騎士團的保護。但是這幾天以來,他幾乎都是以最快行程朝著百夜峰趕路,哪怕克勞斯精準地掌握著他的動向並加以追蹤,以男孩的腳程也絕不可能追上四名利用交通工具趕路的成年人。 心中的疑竇愈加雜亂無章,最終艾托亞還是決定直接向當事人盤問。 然而在他一鼓作氣轉向大門口時,灑滿陽光的門檻前卻空空蕩蕩,沒有半個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