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塵不染的衣襟隨風輕揚,在數以萬計的眼眸注視下,大司祭昂首闊步踏上了由純白大理石雕琢而成的宣講臺。 賢者離開首都後,宣講布道都隻能由他這位大司祭親自代勞。 “晦之日”的期限逐漸迫近,在白日峰聚集聽道的信徒與日俱增。 不可否認,人群之中摻雜著部分虔誠的信徒,他們隻是一如既往地為龍神與信仰奉獻出他們的每一分心力與思念;然而大部分人隻是在麵對無法以人力逆轉的天災時,才臨時抱佛腳地聚集在這片聖地前,祈求得到神明的庇護——又或者隻是自欺欺人地尋求著那份早已不復存在的“安心”與“平靜”。 大司祭渾濁的眼眸掃過人群。 根據教義,眼見所見、耳中所聞都不過是自身的倒影,那麼自己在信徒的眼中會是怎樣的模樣呢? 聖潔、仁慈、純白無瑕? 卑鄙、麻木、妄自尊大? 亦或者是—— 大司祭甩動法袍,示意臺下眾人保持肅靜,隨後念誦起了那段熟記於心、已經重復成千上萬次的典籍—— 【綠色大衣的農民在河邊開墾了萬畝良田,紅色大衣的園丁在山崖上照料著無邊花海。肥沃的土壤孕育出青綠的嫩苗,五彩斑斕的花草染遍了山野大地,生命與希望倒映在龍神鉆石般璀璨的雙眸之中——】 【“希望這些生靈能夠健康茁壯地成長,生長得比誰都要茁壯,比誰都要壯麗。”兩位毫無關聯的凡人許下了相同的願望,並在龍神的神力加持下美夢成真——】 【巖鹽頑石從山崖上剝落,取而代之的則是更為豐沃疏鬆的紅土;澆灌農田的泉眼湧出充沛而營養的溪流,滋補著農田的同時,卻沖毀了花叢聚集的山崖;崩落的泥石又與倒流的濁流沆瀣一氣,將農人辛苦開墾的農田毀於一旦。】 【農夫與園丁分別實現了各自的願望——雖然隻有那短短一瞬間。】 【“對方的願望才是一切悲劇的罪魁禍首”,素昧平生的農民與園丁將對方視作眼中釘、肉中刺。鋒利的剪刀切斷了農夫的衣物與臘肉,沉重的鋤頭鑿壞了園丁的籬笆與圍墻。】 【矛盾日益升級的二人恨不得將對方處之而後快,然而作為人類的良心卻使得他們遲遲無法踏出最後一步。於是,在那個龍神微寐的雪夜,一度不曾存在交集的人偶,在名為仇恨的絲線操弄下,在龍神的神社投下了不可饒恕的祈願。】 【矛盾而殘酷的願望使龍神本就疲敝的靈魂對於它的信徒們失望透底,勉強支撐的眼皮遵循本能而合起。一切塵埃落定,無盡的黑夜與恐懼吞沒了曾經欣欣向榮的科斯塔大地,萬物在這片黑暗中逐漸凋零枯萎,直到——】 “直到第一位賢者的出現——” 坐在索爾隆王座上的老人揮了揮手,熄滅了水晶球中跳動的燭火。腰背處傳來的酸痛感使他難以自禁地輕聲呻吟,更加深刻地領會了“歲月不饒人”的客觀真理。雖然他現在還能使用“外視”窺探科斯塔國的動向,但是這副老態龍鐘的身體累垮腐壞也隻是時間早晚的區別罷了。 科斯塔教對外宣揚的典籍一如既往,充滿了人為杜撰的痕跡。倒也並非是那些傳教士們私自篡改了這段歷史,而是避重就輕地避開了那段神話傳奇中的更為黑暗與絕望的片段—— 授予人類智慧的龍、創造了這片大陸的龍,隻是一視同仁、毫無節製地實現著人類的願望。在漫長的時間長流洗刷下,時間、空間乃至物質的概念都變得模糊不清,巨龍無法與人類的感性共情,自然也不會受到人類概念中的“理性”或是“道德”的約束。 數以千萬計的祈願在巨龍的腦海中交織分類,它試圖從這些思念的碎屑中探尋規律,從而理解人類的行為邏輯。凡人眼中的彈指一瞬間,巨龍便在腦海內完成了繁瑣的論證與枯燥的校驗,在他再度睜開雙眼的剎那,仿佛足以融化一切的強光吞沒了整片大陸—— 這幅光怪陸離的景象,倒映在老人瞪大的雙瞳中,烙印在那道被匕首所傷、無法愈合的傷痕之中。 距離日輪閉合還有不到一個小時。 相較科納萊耶邊陲區域,這裡的光照時間減少了將近三分之一。即便偶爾會離開白日峰,在科斯塔境內的村鎮巡禮宣講,一天的黑夜時長往往也不會超過兩個小時,習慣了日照充沛的作息規律,艾托亞有些難以適應。 青藍色的蝴蝶扇動著壯麗炫美的雙翅,斑駁的身影在灌木叢的夾縫中若隱若現。 早先在林中穿行時,艾托亞並沒有發現這些綺麗的飛蟲,或許是它們嬌貴的身軀無法承受烈日的烘烤,因此晝伏夜出、以晚霞朝露為食;又或許它們是童話中的妖精,以可愛頑皮的外表掩飾著口中的利齒,在旅者迷失於密林深處時,這些生啖人肉的精靈便饑不可耐地露出了獠牙。 無論如何,在野獸橫行的森林中獨自過夜都不會是個明智之選。 艾托亞提著一隻小巧的水瓶返回了林中村落。 這隻瓶中閃爍的光球是使用神跡人為製造的產物,利用特殊材質的瓶子保存光源卻是索爾隆國的智慧結晶。一般而言,隻有終年不見日光的索爾隆以及納萊耶的極南地區才會使用這項技術,以達到長時間保存光源的目的,因此對於艾托亞而言,這隻發光的小瓶子還是蠻新奇的。 偌大的村落沒有亮起一處燈火,反倒是村莊正中央燃起了一叢青綠色的篝火,村落裡的一眾老人在篝火前團團圍坐,出神地凝視著那團妖艷瑰麗的火苗。見艾托亞主動接近篝火,一名衣著光鮮、氣宇軒昂的老人起身歡迎道:“小友已經醒了?身體可還無恙?昨日老夫出門,發現小友操勞成疾、在村口昏睡不醒時,可把老夫擔心壞了。小友不必操心村中雜務,優先養好身子要緊,若是感覺累了倦了,盡管使用那間小屋休息便是。” “多謝您的照顧。不過請恕我鬥膽一問,我是在昨天抵達這處村落的嗎?雖然記憶有些模糊,但是印象中我在這裡少說也逗留了兩三天了吧?”艾托亞環顧四周,在人群中發現了那名受到怪物的老翁,此刻那名老翁神情恍惚,視線飄忽不定、不敢與艾托亞的視線相視。此外,艾托亞也沒有見到那幾名在農田間勞作的老人,“與白天時相比,村中的人員數量也有所變化,是有些人生性閑散、不願意來參加晚會嗎?” “老夫也是年紀大了,不經事了,時間觀念和記性都變差了,還望小友海涵。至於那幾位朋友白日務農就已經累得夠嗆了,早早便回屋歇息了,小友若是有要尋的熟人老夫大可代勞。” 疑似村長的老人表現得可謂無懈可擊,若不是麵對時間偏差的質疑時流露出了些許驚慌和動搖,艾托亞幾乎就要相信這番合理而友善的論調了。 “既然您提到了房屋,我正好有些問題想要向您請教一番。”艾托亞清了清喉嚨,用足以傳遍營地的音量繼續說道,“村落中的房屋設施各有差異,不過大多數居宅內都配備有高大的櫥櫃以及落地的儲藏櫃,以老人的腰背使用這些高低落差的家具應該會很費力吧,既然這裡是隻剩下老人聚居、遭受遺棄的村落,製作家具時本應該盡可能把家具平麵維持在手臂可以直接觸碰的範圍以內吧?再者,那位受到襲擊的老人拄著樹枝回家的行為提醒了我——對於一些腿腳不便的老人而言,拐杖應當是必備的輔助工具,然而村中卻難找到哪怕一根拐杖。最後——” 艾托亞的視線掃向篝火旁的一名白發老翁,老翁盤腿而坐,抻直胳膊支撐著向後仰倒的身體。麵對艾托亞審訊般的視線,老翁沒有感到一絲一毫的慌張,反倒是回敬了一發嘲弄、甚至頗有挑釁意味的瞪視。 “這樣的姿勢可是很傷背的,上了年紀的老人可不會無緣無故選擇這樣的坐姿。”無視了老翁的尋釁,艾托亞按照原本的步調補全了自己的論述。 “著實精彩,聽說索爾隆的王侯貴族以及科斯塔的高層神職人員都是些外強中乾的繡花枕頭,現在看來也不完全是這樣嘛。”老翁輕蔑地笑著,從泥地上一躍而起。無論是流暢有力的動作,還是狂妄恣意的態度,都不像是一位過了耳順之年的老人。反倒是他的嗓音依舊如同先前一般蒼老沙啞,艾托亞有些不明白,為什麼事到如今這位“老翁”還要使用假聲逢場作戲。 “拉斐爾,你——”一直表現得沉著穩重的村長不知為何露出了極為惶恐的神色,絲毫不加掩飾對於“老翁”的不滿,卻又絲毫不敢靠近這個名為拉斐爾的男人。 “有什麼關係,反正這家夥也已經——” 蒼老的聲音戛然而止,在老翁被咳血堵住氣管的瞬間,艾托亞從折斷的咽喉裂縫中聽見了蒼勁有力的男低音。青藍色的鱗翅如鋒利的刀片割開了老翁的喉嚨,披掛著艷麗大翅的蝴蝶如一淙氣勢恢宏的瀑布從老翁喉部的小小缺口中湧出。在最後一隻蝴蝶飛離男人的身軀時,那名須若銀雪的老翁也一同消失無蹤,唯有一位高大魁梧、卻又麵無血色的男人頹然倒地。 “所以說外來人就是麻煩,明明隻是尋著血腥味來到這裡分食腐肉的鬣狗,卻總想著從雄獅的口中奪下獵物。”一名穿著樸素的老婦緩步從青藍色的篝火中走出,很是不屑地將攔在路中央的屍體一腳踢開,隨後興趣盎然地打量著艾托亞,“你又怎麼樣呢,科斯塔的現任賢者?你是想要成為一名獵手,還是雄獅的餌食?” 從村民敬畏而恐懼的目光不難看出,這名老婦才是村莊實質上的管理者。 羸弱的身軀與矮小的身形看似弱不禁風,隻需一記正拳便可將其擊暈俘獲,不過既然她有自信手無寸鐵地接近自己,說明她有著十足把握應對近身發起的突襲。艾托亞一邊打起十二分精神戒備著老婦的一舉一動,一邊發問道:“不知夫人如何稱呼?您在初次見麵時便將我擊暈,敵對的態度應當表達得相當明顯了,事到如今再來商討這些是何用意?” “我倒是忘了,憑附在你身上的幽夢蝶還沒有召回。”老婦人招了招手,一隻青藍色的蝴蝶悄無聲息地從艾托亞肩頭飛起,輕飄飄地落在老婦人的指尖。以蝴蝶飛離身邊為奇點,籠罩在物體表明的薄爽逐層剝落,艾托亞眼中的世界被還原為原有的姿態——篝火前圍坐不再是清一色的耄耋老人,而是一群神情疲憊不堪的青年人與中年人的混合群體;而在篝火前擺弄蝴蝶的自然也不是什麼年老體衰的老嫗,而是一名年紀三十歲上下的消瘦男性。 “我名為塞瑞昂,這原本是我們家族的姓氏,不過自從一百年前被驅逐出白日峰,家族氣運便日漸衰微,你這個十來年前上位的賢者自然也不會認識我。”男人有些漫不經心地擺弄著指尖的飛蟲,甚至沒有正眼看向交談對象,“不過你誤會了一點:我的家族曾在白日峰頂的神殿司職,自然清楚賢者在這個時間前往百夜峰意味著什麼。現在加害你對我而言弊大於利,還會引起騎士團的懷疑與追查,讓我——應該說家族百年來的經營付之一炬。所以,我最初並沒有打算對你出手,隻不過——” 塞瑞昂打了個響指,指尖的蝴蝶翩躚而舞,與蝶群匯作一團青紫色的旋風,如同鉆石星塵般晶瑩絢爛的磷粉四處飛散,僅僅是吸入了些許磷粉,艾托亞的視野便又變得三分清晰七分朦朧。濃厚的粉塵阻斷了空氣的流通,熄滅了那團撲朔閃動的青色篝火,對於黑暗與毒素的恐懼使得村民們匍匐在地,或是六神無主地蜷成一團,或是結結巴巴地念誦教文祈求神明的加護。 被黑夜吞沒的營地裡,賴以照明的唯有艾托亞手中那隻小巧的光瓶,以及一對閃爍的翡翠色眼眸。 “隻不過幽夢蝶的磷粉同樣也是它們用以繁衍的幼蟲,其中混入了些許麻醉致幻的成分,即便是我也沒辦法精準地控製磷粉的擴散範圍。而對我們二人而言都相當不幸地,在你踏入村落的第一天便因為吸入了過量的磷粉進而休克昏迷,一般而言出現了那種程度的癥狀就已經無力回天了,所以我也是做好了破罐子破摔的覺悟。”塞瑞昂繼續說道,“可能是你天賦異稟,也有可能是真的存在所謂‘龍神的加護’,在失去意識三天後,你竟然出現了醒轉的征兆,因此我才將你轉移到屋中,進行了最大程度的排毒處理。如果我存心加害於你,大可以在你清醒前朝你的喉嚨來上一刀,你能生龍活虎地站在這裡本身就已經證明了我的誠意。如何?科斯塔的賢者,你此行的目的應該是完成百夜峰頂的加護儀式,現在恩怨已了,你也沒必要對我繼續糾纏不清。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奈何橋,豈不是皆大歡喜?” “就私人恩怨而言確實如此,不過我還有幾個問題亟需解決。”艾托亞小心地避開蝶群的飛行軌跡,向塞瑞昂發問道,“其一,從目前的狀況來看,那些磷粉能做到的是乾擾感知而非無中生有,既然如此我在白天所見、夜晚又消失無蹤的那幾人應當也是確有其人,如果我的推測無誤,那應當是和我一樣受到控製的外來人,這也解釋了為何我會在醒來後感到渾身酸痛;我誤打誤撞地來到這裡吸入磷粉還能說是咎由自取,其他外來者又是如何受到了控製?其二,即便解除了幽夢蝶引發的幻覺,村民的構成中依舊沒有孩童,這對於一處沒有天災疫病發生的村落極不正常。其三,在受到幻覺影響時,我在每戶村民的家門前都看到了一隻異樣的水缸,雖然現在光線昏暗看得不大清楚,我還是能隱約瞧見一些絲線材質的球體,在這附近能和絲線扯上關係的大概也就隻有你的那些寶貝蝴蝶了。” 麵對艾托亞的質問,那對翠綠的雙眸因沉默而閉合。在它再度張開時,塞瑞昂的語氣也更加險惡而冷峻:“竟然當麵詢問我這些,要麼你就是個徹頭徹尾的蠢蛋,要麼就是在向我宣示你要管這樁閑事管到底了——無論你是其中哪種,我都沒有放你活著離開這裡的道理——” 不計其數的蝴蝶掀起颶風般的氣流,尖利的鱗翅在艾托亞的手臂上撕開無數細小的創口。艾托亞一邊蜷起身體防住周身要害,一邊瞇起眼睛、越過蝶群尋覓著那對翠綠色的眼眸。想要一口氣消滅如此數量的蝴蝶的確不可能,然而塞瑞昂終究不過是血肉之軀,俗話說擒賊先擒王,隻要率先擊倒那位操弄蝴蝶的幕後主使,哪怕事後會受到磷粉的致幻影響也完全不足為據。 積蓄力量的身軀如獵豹般竄出,電光雷鳴的拳擊直直地砸在那對眼眸的中央。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卻沒有絲毫命中的手感。 “你對於幽夢蝶的理解似乎有兩點誤會。”塞瑞昂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艾托亞渾身一個激靈,循著聲音的方向揮出一記擺拳,卻再次撲了個空,“幽夢蝶的致幻效果不僅僅在於使受害者‘誤判’,隻需善加引導,同樣可以做到無中生有或是將存在化作無形的效果,隻是你在村中徘徊時,我還不能確定你我是否會發展為敵對關係,自然沒有引導幻覺的必要。” “再者,你似乎是認為光照會削弱磷粉對精神的影響。誠然,幽夢蝶的致幻功效在白天和戶外會受到一定程度的削弱,但是真正產生這種影響的是熱量而非光照。正如正統傳承中的典籍,龍神賜予這片大陸的祝福並非‘光’而是‘熱’。” 隨著一聲清脆的響指聲,數以百計的眼眸撕開深邃的迷霧,從各個角度圍觀窺視著這隻深陷黑暗泥沼的獵物。塞瑞昂的氣息與聲音在這片狹小的籠罩內回蕩,如夢似幻的景象擾亂著艾托亞的心智,使他難以分辨何為真實、何為幻象。成群的蝴蝶蜂擁而至,將艾托亞手中的小瓶撞落在地,從裂口中逃逸出的些微光源轉瞬之間便被蝶群徹底吞沒,刺骨的寒意順著指尖逐漸爬上了他的臂彎。 關節的動作逐漸僵硬而遲緩,這不僅僅是源自低溫對肌肉組織帶來的損傷,更是因為大腦在磷粉的麻痹作用下漸漸失去了對身體的掌控權。即便是塞瑞昂高亢的譏笑聲也顯得如此斷斷續續而模糊不清,隻能隱約聽見其中的隻言片語—— ——寒冷——曾經——另一隻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