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午飯時候,魯智深一路找到林沖家裡,問道:“那日教頭不是說再來相會麼,為何連日不見人影?叫灑家等的苦!” 林沖答道:“小弟這幾日家中有點兒事,沒時間去探望師兄。師兄今日到了寒舍,本當暢飲幾杯,隻是家裡冷鍋冷灶,一時沒什麼菜肴——這兩日忙的水都沒顧上買。師兄和我一同上街閑逛一遭,找個酒樓吃兩杯如何?” 智深道:“最好,省的吵鬧了阿嫂。” 張貞娘送出來道:“大師,讓我家大哥少吃些。” 智深道:“放心,包在灑家身上。這汴京的酒,比起關西的烈酒可差的遠,想吃醉都沒那麼容易。” 兩人一同上街,吃了一日酒,又約明日相會。自此林沖每日與智深上街吃酒,一時把報仇之事放慢了。 那一日,兩個人去開寶寺逛了一遭,看那琉璃磚塔。回來時路過閱武坊巷口,見一條大漢,頭戴一頂抓角兒頭巾,裹的低低的,遮住半個額頭,穿一領舊戰袍,手裡拿著一口寶刀,刀鞘上插著個草標兒,立在街上,口裡自言自語說道:“名將配名刀,小犬配鈴鐺,遇不到識貨的人,可惜了灑家這口寶刀!” 聽那賣刀人吆喝,林沖並不理會,隻顧和智深邊說話邊走。 那人朝著二人背後,大聲說道:“好一口寶刀!可惜就是遇不到識貨的!” 林沖隻顧和智深走著說話,正說得火熱,那人卻不依不饒,跟在背後走來,大聲說道:“這麼大一個汴京,竟然沒一個識得好兵器的!想不到天子腳下的人都這麼沒見識。” 林沖還是不理,這等自賣自誇的人多了去了,他如何放在心上。 那人繼續吆喝道:“破甲五十劄的寶刀!” 劄是用來寫字的小木片,摞在一起,用刀去砍,看能砍斷多少層,這是軍中常用來衡量兵器的辦法。尋常刀具隻能破十劄,高手工匠做的刀能破三十劄,若真能破五十劄的確可算寶刀。 林沖聽到此處,心想一般騙人的倒也沒這個見識。他回過頭來,隻見那人“嗖”的一聲的把那口刀拔了出來,明晃晃的奪人眼目。 林沖道:“你那賣刀的漢子,刀拿來我看看。” 那人是名門之後,好生教養,隻見倒轉刀身,把刀把遞了過來:“吹毛立斷,削鐵如泥的寶刀,破甲五十劄,少一劄不要錢。” 林沖接在手內,同魯智深看了,卻與時下流行的樣式不同,是把百煉橫刀。那刀青光奪目,冷氣侵人。 林沖吃了一驚,失口道:“果然是口好刀!” 魯智深道:“這把刀我好像在哪裡見過。可惜灑家一不喜使刀,二也沒有餘錢。” 林沖問道:“你這寶刀要賣多少錢?” 那人道:“我這刀鋒利無比,吹毛得過,可切牛馬,削五金,劈石頭,永不卷刃。為天下良才美器。往日我都是要價三千貫,我看你麵相投緣,又是個識貨的,實價兩千貫就賣。” 林沖道:“這刀你要去該去的地方賣,是值二千貫。在這大街上可不值這麼多。” “說的是,我還特意在閱武坊附近叫賣,想著這裡從軍的人多。” 林沖笑道:“你是外鄉人吧,被這閱武坊的名字騙了,以前住在這的的確有些軍士,現在麼,住的都是些雇工,等著被那些軍士雇去頂替參加校閱的。” 智深聽了,吃驚道:“校閱還能雇人頂替?” “誰說不是。”林沖嘆了口氣:“朝廷多少次要整頓,都有大小軍頭們指使軍士鬧事,最終都不了了之。朝廷靡費兵餉,一多半是供養這些不能上陣,隻會鬧事的大爺!” “這不就是土匪強盜麼?這些錢若是省下來,招安些能打的山頭,少了強人,多了強兵,豈不是一石二鳥。”智深說道。 林沖看了智深一眼,嘴裡不動聲色道:“京師這裡,天子腳下還是好的。江南那裡,賬冊兵員實際能有三成就不錯了。就這三成兵員,動起刀槍來,也不知剩下幾個。” “依著灑家看,剿撫鄉野匪易,除去朝中匪難。” 見這二人聊個不停,那賣刀的漢子轉身就走。 林沖叫住他:“賣刀的,你去哪裡,刀不賣了?” 那人翻了翻白眼:“你到底買不買?要是買,就給個利索價。我等著錢急用,別耽誤我的功夫。” 林沖道:“你這刀不知來路,誰知道是不是賊贓?你要是肯賣一千貫,我就擔了風險買你的!” 那人急道:“我乃三代將門之後,這刀是祖上明明白白傳下來的。青天白日,你怎能紅口白牙說是賊贓?我原指望把一身本事,用此寶刀在邊關廝殺,博個封妻蔭子,與祖宗爭口氣。未成想事不如意,急要些錢使。這刀你要是真的要,我就再讓五百貫——一千五百貫。” 林沖轉身便走道:“誰耐煩和你講價?你不是要利索價嗎?大丈夫說一不二,一千貫,我便買了。” 那人嘆口氣,道:“從來沒遇到你這麼會買東西的,金子當生鐵賣了!罷,罷,再一文也不要少了我的。” 林沖道:“這千貫銅錢我身上也沒有,跟我來家中取吧。”他轉身對智深說道:“師兄,且在茶坊裡稍等一會,我去去就來。” 智深道:“不坐了,時辰不早了,這幾日天熱,菜園子早晚要澆水。灑家回去,明日再相見。” 林沖別了智深,帶了賣刀的那人去家中用銀子折算了銅錢,給了那人,就問那人道:“你祖上是誰?” 那人道:“祖傳的寶刀我都賣了,哪還有臉說祖上名姓!” 林沖當下不再問,那人拿了銀子自去了——這漢子日後尚有故事,暫且不提。 林沖把這口刀翻來覆去看了一回,喝彩道:“真是一把好刀!高太尉府中有一口寶刀,平時不肯給人看。我幾次借看,他也不肯拿出來。今日我買了這口好刀,日後慢慢和他比試。”林沖當晚刀不離手看了一晚,睡前掛在墻上,夜裡如廁時也忍不住去看兩眼。 次日,又是已牌時分,隻聽得門外有兩個太尉府的下人叫道:“林教頭,太尉鈞旨,說你買到一口好刀,讓你拿去比試。快點去,太尉在府裡專門等你。” 林沖聽得,說道:“河邊無青草,餓死多嘴驢,誰這麼快就告訴太尉了!” 兩個下人催林沖穿了衣服,拿了那口刀,隨他們來。 路上林沖問道:“我在府中怎麼沒見過兩位?” 兩人說道:“小人新來的,跟著太尉參隨。” 沒一會就來到府前,進得到廳前,林沖停下腳步。 那兩人又道:“太尉在裡麵後堂內。” 轉入屏風,到了後堂,仍然不見太尉,林沖又住了腳。 兩人道:“太尉在裡麵等你,吩咐我們讓教頭直接進去。” 又過了兩三重門,到一個去處,一圈都是綠欄桿。 兩人又引林沖到堂前,說道:“教頭,你在此稍等,我們進去稟報太尉。” 林沖點點頭,拿著刀立在屋簷前。 兩個人進去了,約莫過了一盞茶的功夫,還不見出來。 林沖心疑,探頭入簾,隻見屋簷前額上有四個青字,寫著:“白虎節堂。”林沖突然醒悟道:“這節堂是商議軍機大事處,如何敢無故擅入!”他正要回身,隻聽一陣靴履響,腳步鳴,一個人從外麵入來。 林沖看時,不是別人,正是高俅高太尉進來。林沖刀也沒地方藏,隻好執刀向前行禮唱喏。 太尉喝道:“林沖!沒有上官傳喚,你怎麼敢擅入白虎節堂!是來探聽朝廷機密的嗎?你心裡還有沒有朝廷法度?你手裡拿著刀,莫非要來刺殺本官!有人對我說,你兩三日前拿刀在府前埋伏,早就有歹心!” 林沖躬身稟道:“恩相,剛才有兩個府裡下人說是奉太尉之命,傳喚林沖來比刀。” 太尉喝道:“那兩個下人在哪裡?” 林沖道:“恩相,他兩個進到白虎堂裡麵去了。” 太尉道:“胡說!我太尉府以軍法治家,什麼下人,敢亂進白虎堂?——左右!與我拿下這廝!”話猶未了,旁邊耳房裡走出二三十人。 林沖心一橫,一提氣,舉起寶刀,想往外跑,卻見人堆裡高世德也在。高世德沖著林沖搖了搖頭,比了下口型道:“不要急!” 林沖便丟了寶刀,鬆了筋骨,散了力氣,被眾人橫推倒拽下去。 高太尉喝叫左右:“送到開封府,吩咐府尹仔細審問,查明白就遠配濟州!這把刀是罪證,也封好帶過去!” 高世德道:“父親,這把刀不如給了孩兒。”高太尉點頭應允。 子曰:“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機事不密則害成。”高世德本是要讓林沖自己行個苦肉計,又怕林沖露出馬腳,所以才費這麼大周章。按之前林沖和高世德謀劃,林沖隻需惡了太尉,借故潛逃落草就好。高世德卻擔心如此痕跡太重,所以索性連林沖也瞞過了,以林娘子為借口求太尉陷害了林沖,把林沖發配到山東濟州,再擇機臥底。 少一個人知,長一天人命,這個道理林沖自然也知道。他隱隱猜中高世德的心思,不敢反抗。 且說左右領了高俅鈞旨,押林沖到開封府來。當時開封府府尹坐衙未退,那幾人把林沖押到府前,跪在階下,一五一十將太尉言語都對府尹說了。 府尹道:“林沖,你做禁軍教頭不是一天兩天,為何不知法度?手執利刃,擅闖軍機重地!這犯的可是死罪。” 林沖告道:“大尹明鑒,林沖負屈銜冤!林沖昨天剛買這口刀,今日太尉就差兩個承局來家傳喚林沖,叫我帶著刀去太尉府比試。因此林沖同那二人來到節堂下。兩個承局進堂裡去了,我在外麵等。不料太尉突然從外麵進來,定是有人設計陷林沖,望大尹做主!” 府尹聽了林沖說詞,叫書吏寫了回文,一麵取刑具枷鎖給林沖上了,推入牢裡關了。林沖家裡前來送飯,四下使錢。林沖的嶽父張老教頭亦來買上告下,使用財帛。 正值開封府有個當案孔目,姓孫,名定,為人最耿直,十分好看,隻要周全好漢,因此人都喚他做孫佛兒。 他知道這件事透著蹊蹺,便對府尹稟道:“此事多半是有人設計林沖,我們不如周全他,以免給人當了槍使。” 府尹道:“他做下這般事情,高太尉已經定罪,定要問他個手執利刃,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故入節堂,還要將他遠配山東濟州。這叫我如何庇護他?” 孫定道:“這南衙開封府不是朝廷的,是高太尉家的!” 府尹道:“胡說!” 孫定道:“誰不知高太尉當權倚勢豪強。更兼他府裡無般不做,但有人小小冒犯,便發送來開封府。要殺便殺,要剮便剮,想要配送哪裡就配送哪裡,卻不是他家的開封府!他指明要發配往濟州,定是已經在路上準備好,要謀害林沖性命。” 府尹沉吟道:“你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要是這麼說,林沖這個事怎麼給他個方便?” 孫定道:“看林沖口詞,是個無罪的人,隻是拿不到那兩個承局。如今讓他招認做不該腰懸利刃,誤入白虎節堂,打脊杖二十,刺配滄州。那裡是邊州,遠比濟州還要偏遠。如此一來,高太尉麵上說不出什麼話來,也可周全林沖性命。” 府尹知道這件事,自去高太尉麵前再三說林沖的供詞。高俅情知理短,又礙著府尹,隻得準了。 就此日,府尹回來升廳,給林沖去了長枷,打了二十脊杖,喚個文筆匠刺了麵頰;當廳用一麵七斤半鐵枷釘了,貼上封皮,押了一道公文,差兩個防送公人監押林沖前去河北滄州。 高世德和林沖叫苦不迭:原本高世德求了高俅,要借高俅之手要配林沖去山東濟州,他這苦心沒法對高俅言明,所以府尹好心,把林沖配了河北滄州,高俅也準了。高世德那裡自責不已,反倒林沖心寬,隻說走一步看一步。雖然臥底一事最終還是走上正軌,但也引出日後頗多波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