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誌見安道全的模樣有些不喜,便提壺酒離了席來到船頭。他斜倚著欄桿,呷了一口酒,看船娘煎藥。蔣敬見了,跟著出來。 楊誌道:“蔣兄如何與這般好女色之人交往?” “古人雲: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癡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這安道全好曲成癖,愛屋及烏,對歌女也多交往成癡,正是性情中人,不比那些偽君子可交?” 楊誌聽了若有所悟,問道:“貴教中人皆是真性情人嗎?” 蔣敬擺了擺手,笑道:“我和馬麟是好友,卻戒不了葷腥,未曾入得摩尼教。神醫安道全也不是摩尼教人——至少現在還不是。” 楊誌起身拜倒:“我先前當蔣兄是摩尼教人,因此以為蔣兄的臂助是救自家教友,理所應當的事,不曾相謝,真是冒犯。” “不妨事,不妨事,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蔣兄不是潭州人麼?為何會在江寧府?” “說起來慚愧,別人流落在江湖上,許多都是在老家行俠仗義,懲奸除惡,不得不外出避禍。我卻不一樣:當初我屢試不中,棄文從武,一開始倒也逍遙自在。後來相中了一個女子,托人去提親的時候,她父親拒絕了,說什麼“東華門外唱名者才是好男兒”。我自覺損了顏麵,便離開了潭州,四處遊歷,這幾年著落在江寧府。”蔣敬說起以前的事,語氣平淡,顯是已經不再介懷了。 “可惜蔣兄晚生了許多年,若是早些年前,明算科及第必然不是什麼難事。” “我是自幼喜歡算學,很是下了一番苦功夫。現在文不成武不就,反倒要靠這點皮毛本領混飯吃——江寧府一些巨商賬目不清時,常雇我去算。”蔣敬自嘲道。 楊誌不由想起自己的事來:他少年隨師學藝時,喜好兵法,尤其是練兵之法,也就是‘萬人敵’。對技擊,也就是‘一人敵’反倒是不怎麼上心,隨便學學。然而前半生,卻是靠‘一人敵’闖出些名頭。那麼後半生呢,有機會用上練兵之法嗎? 船頭有一盆水,楊誌下意識的走到水盆前照了照,左額上的清記好像又大了一些,原本頭巾能夠全都包住,現在卻露出一條青線出來,看樣子,用不了三五年就該半張臉都是了。 二人各有心事,都沒有說話,靠著欄桿飲酒。 過了盞茶功夫,藥已煎好,船娘放涼了喂龐春霞服下。那安道全醫術果然不是吹的,隻半盞茶功夫,龐春霞咳出一口黑血,醒了過來。她悄悄摸了摸傷口,卻是俏臉一紅,半是害羞半是責怪看了楊誌一眼。 楊誌大窘,急忙請安道全來探視。 安道全已有些走不穩,被歌女攙扶著進來。他看了看吐出來的血,又聞了那血的氣息,道:“這黑血是之前腹中淤積,如今吐出來,卻是好了,再靜養幾日便可。那副藥隔四個時辰吃一劑,連吃三日,三日後我再來調方子。” 楊誌謝道:“多謝神醫出手。” 安道全卻沒有回禮,隻是盯著楊誌臉上看,過了半晌才轉移了目光說:“不用謝我。”說完便攜了那李巧奴踉踉蹌蹌去了。 且說安道全走後,龐春霞出了會神,低聲謝了楊誌與蔣敬。 楊誌道:“都是因為我無事生非,又貪趕時間,不然也不會惹姑娘受傷。” 蔣敬聽了便問楊誌:“木兄要去往何處?” “要去汴京。” “這位姑娘行動多有不便,不如暫且留在船上養傷,待傷好之後再上路。” 楊誌猶豫半晌,道:“龐姑娘,你看如此可好?我先一人去汴京,待事了再來接你。” 龐春霞卻不同意,低聲與楊誌說了幾句。楊誌滿臉尷尬道:“蔣兄,我二人行程得再商議一下,事有私密,還請回避一下。” 蔣敬不以為意,笑了笑就走出來。 楊誌低聲道:“你受傷頗重,如何能再奔波?若是傷勢惡化留下什麼病根,豈不都是楊誌的過錯,你就算不顧自己,我如何……” “我不想在這花船停留。”龐春霞搶過話頭。 “花船又待如何?都這個時候還有什麼可顧忌的,養傷要緊。” “我身體自己心中有數,斷不會拖累楊大哥。” “龐姑娘,我會怕你拖累我嗎?我求不得……”話還沒說完,楊誌自知失言,閉口不語。 龐春霞臉一紅,不再答話。 “按理說,我應該等姑娘養好傷再上路,隻是怕耽擱了大事。”楊誌頓了頓,說道。 “到底是何事?那日你不刺殺朱勔,直接就要回汴京。” “非是我不信任姑娘,而是此事重大,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個人擔乾係,實是沒有必要。” 龐春霞凝神看了楊誌一陣,神情柔和下來。她低下頭去:“罷了。我相信楊大哥,既如此我便在此養傷。什麼時候還能再見到楊大哥?” “這次去汴京,十有五六還是要回蘇州。若是如此,少則半月,多則兩旬應能再路過江寧,到時我和姑娘一起回蘇州。若超過二十日未見到我,姑娘自回蘇州便是。日後若是有緣定能相見。” “我隻怕不能在江寧太久,蘇州估摸著也是,你若是找不見我,就去睦州。” “想必你早就知道了,可我還是想親口告訴你。我在汴京殿帥府做製使官,身在公門不由己,若是我沒去尋你,那一定出了什麼事情,我脫不開身,沒辦法去尋你。我會設法傳消息給你,前來相會。” 楊誌摸了摸懷裡,那裡有一把原色的木梳。他離這些風花雪月的東西原本極遠,隻是在蘇州閑逛的時候看到一個小販叫賣,因見那木梳雕刻的刀工極其嫻熟,隱隱然好似有上乘的刀法,不由多看了兩眼。那賣木梳的小販便說了一籮筐的好話要把這木梳賣給他。 蘇州乃文萃之地,那小販頗有幾分文采,對著楊誌文縐縐的說,梳子在長發間走,那能叫梳子嗎?那叫牽情! 楊誌當時愣了一會,默默掏錢將這木梳買下了。眼下楊誌摸了摸這把梳子,終究還是沒掏出來,隻是在一旁想心事。 龐春霞過了一會道:“江寧府此處長江水流不急,謹慎些夜裡也能過江。過了長江往汴京去必經滁州,按說騎馬最快,可是夜裡卻行不得,不然萬一走岔了路,抑或傷了馬,更耽誤時間。不如趁夜坐船沿烏衣河去滁州,等天亮了再換馬,在船上楊大哥和馬匹也能休息一夜。我也能多送楊大哥一程。” 楊誌聽了,便求了蔣敬。蔣敬自無不允之理。這蔣敬性情豪爽,愛結交好漢,在江寧三教九流都熟絡,船行也不例外,沒費太多時間便尋了幾個善水的舵手船夫,連夜趕路。 長江到了江寧府,江麵已經十分開闊,趕上六七月的汛期,雨水繁多,江麵比往常又闊了三分。花船花了半個多時辰才到江北。 到了江北之後,天已經黑了,花船沿著烏衣河往滁州去。雖是逆流而上,又是夜裡行船船,但蔣敬找來的人都是能乾的,加上天公作美,吹了一夜的偏東風,因此行的又穩又快。 行到五更天的時候,船停到了烏衣鎮一處碼頭。楊誌醒來,筋骨歇的活泛,渾身上下,精神煥發,這幾日的疲乏都不翼而飛。待來到花船正廳,龐春霞正坐在一張桌子旁鋪陳碗筷。 “龐姑娘,你怎麼下地了?安道全不是說過麼,得靜養半月才行。” “靜養不是說一動不動,偶爾也得活動下氣血。楊大哥,夜裡可睡的安穩?” “行船就是比走馬要舒服,險些沒睡死過去。若不是時間緊急,真想一直坐船走。” “馬匹也都歇足了,吃了飯正好上路。” “姑娘有傷不宜飲酒,楊誌今日以此代酒,願姑娘早日康復。”楊誌見隻有他和龐春霞兩人,便舉起粥碗。 “願楊大哥此去諸事順利,早日回返。”龐春霞抿著嘴笑道。 楊誌飯罷,背好行囊,辭別眾人沿了烏衣河邊的官道繼續往滁州城去。 過了長江,路上太平了許多,在江南隨處可見的因為花石綱家破人亡的流民已見不到。楊誌白日疾行,夜裡投宿,再沒遇到什麼意外。 如此行了兩日,這一日午時到了淮南西路濠州定遠縣境內。楊誌就近尋了路上一處小店,找個桌子吃飯歇息。飯畢正要啟程,旁邊桌子有個老漢抓住一個瘦臉漢子叫:“抓賊。” 那賊與老漢廝打幾下,把老漢推倒在地。 見有人過來圍觀,那賊掏出把短刀,道:“爺爺是淮西房山寨的好漢,各位命要是有富裕的,就上來管管閑事。” 眾人害怕,皆是敢怒不敢言。那賊要走,卻被老漢扯住褲腿:“那是老漢的活命銀子,這位好漢可憐可憐,不然可要老漢怎麼活。”那賊連連踹了那老漢幾腳,老漢隻是扯住不放。 楊誌大怒,正要發作,想起趕路要緊,不由一陣猶豫。突然見人群中擠進來一個背雙刀的漢子,那漢子一手叼住那賊拿匕首的腕子,一手掄拳便打:“你這狗賊,也配稱好漢?拜拜汙了好漢的名聲!老子才不管你什麼房山寨,狗山寨。”隻打的那賊哭爹喊娘。 就在這時,人群有幾個人提刀進來,為首的一個嘴裡一副勸架的口氣:“都消消氣,莫打死了人。”說著便用刀紮那漢子腰眼。 楊誌一驚,正想出手,那漢子卻看的真確,閃身避過了:“段六,老子留意你這廝很久了,便是你與這賊坐地銷贓。” 段六使人圍了那漢子,持刀立個門戶,嘿嘿一笑:“朱武,都是本地人,低頭不見抬頭見,得饒人處且饒人。這位兄弟也是混口飯吃,不如放他去吧”。 朱武怒道:“既曉得人要吃飯,為何還偷了那老漢活命銀子,別人就不吃飯了嗎?” 段六臉一翻:“拳頭大的就是爹,那老兒自己銀子保不住,又能賴誰?朱武,爺爺今日就與你鬥一鬥,也讓你長些見識。”說罷,掏出水囊喝了一口水。 朱武從背後拔出雙刀,上前與段六鬥了起來。 技擊的刀法有雲:單刀看手,雙刀看走,大刀看溜。那段六右手持單刀,單刀看手,看的是空閑那隻手,也就是左手。楊誌起初還有些擔心朱武,看了段六左手全無招術,知道是個不通的,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就放下心來。反觀朱武的雙刀本事,他步法靈活,一刀忽前忽後,一刀忽左忽右,若不是要提防段六幾個手下偷襲,早就幾刀打發了段六。 二人鬥了十幾招,朱武見段六胸前門戶大開,便直闖進來,左手刀架住了段六的單刀,右手刀便往段六頭上剁。 就在這時,段六噗的一聲,一條白練直奔朱武麵門,卻是剛才嘴裡含了口水,噴了朱武一臉。朱武措不及防,眼前什麼都看不見,隻得退後舞了雙刀,那段六乘隙用刀便往朱武胸膛紮。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段六噴水那一刻,楊誌把手中碗擲了出去,正打在段六耳朵上,直打的段六耳朵嗡嗡做響,腳步不穩,踉踉蹌蹌。 楊誌大喝一聲,拿了條板凳,就往段六沖去:“朱武莫慌,我鐘山三傑前來助你。”四下幾個人急忙過來攔,那幾人武功不弱,楊誌板凳不太順手,但暫時阻擋還是能辦得到。 朱武經此一緩,用袖子擦了擦臉,抖擻起精神,又來戰段六。段六見勢不妙,便往後跑。朱武恨極,一揚手把右手刀甩了出去,正中段六背上,緊接著上前一步,左手刀將他砍死。那幾個人見段六倒了,便四處喊人幫忙,遠處有十幾個人往這邊聚攏過來。 楊誌拉了朱武就跑:“你可會騎馬?” 朱武道:“略會。” 楊誌便把另一匹馬給了朱武:“此地不宜久留,趕緊走。” 眼見就走不脫,正好從小巷裡有幾個穿黑衣的人推兩輛車子出來,把追兵來路堵了嚴嚴實實。二人急忙解韁上馬,順著官道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