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亮,一行人來到巢湖邊。 葉彪指著遠處著:“便是那裡。” 黃管家見彼處水霧彌漫,蘆葦叢生,顯非常人之居處,把槍尖頂在他腦門上,道:“你命在我們手中,可別耍什麼花樣。” 葉彪道:“麻原居處極是隱秘,你們做夢也想不到。此刻你自然看不見,須得晚上亥時之後。” 眾人心想:“豈有白天看不見,晚上才能看見之理?”武師彥便問:“這是為何?” 葉彪眼一閉,道:“你們不信,我也沒有辦法。”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情。 黃管家道:“你想拖延時機是不是?” 武師彥道:“咱們再等幾個時辰。” 黃管家見將軍有了主張,便無話說。 眾人又耐著性子等到太陽下山,眼見湖水漸漸退去。黃管家一直留意那處蘆蕩,突然發覺蘆蕩與白天大不一樣,湖水退出後,露出一個方圓七丈的石堡。但為蘆叢遮掩,若非葉彪指點在先,就是走到近處,也不一定發現。 武師彥、薑公釣、陳功等人隨後也發現了異樣,才明白為什麼“白天看不見,晚上才能看見”。原來麻原居處位於湖下,白天潮漲為水所淹,到了晚上退潮,自然露了出來。眾人一想通此節,不禁拍手叫絕:能想出這個法子來,真非常人之所想! 待至亥時之後,石堡已全然露出來。武師彥叫黃管家封住葉彪的嘴,以防他向麻原示警。眾人潛到近處,見通向石堡的路盡是枯草爛泥。 武師彥見已近倭賊巢穴,心中生出久違的激奮。武名揚初出茅廬,不知這水澤的厲害,舉步便行。武師彥忙把他拉住,厲聲道:“你不要命了麼?你若踏入水澤一步,立時陷進去,別就活命,便是屍體也找不到了。”武名揚一咋舌,心道:“好險!” 便在此時,忽見一個人影竄入水澤,在蘆叢中三晃兩搖,竟失了蹤影。 武乙叫道:“姓葉的逃啦……” 眾人才發現葉彪已不在身邊,那人不是他又是誰?武乙一急,飛步進入水澤。武師彥大叫:“回來!”右腿踏前一步,眼見夠不著武乙,左腿跟著上前,猛覺右腿下陷,暗道:“不好!”整個身子跟著沉入泥淖。左手亂中抓住一物,有人道:“抓穩了。”突然運力回扯。武師彥借力一躍,雙腳踏上實地,才上了岸。見救自己的是薑公釣,不禁心生感激。 眾人中也隻有他武功過人,能救武師彥於須臾之間。 黃管家、武甲、武名揚撲向武師彥,適才一場虛驚,好在將軍沒事。可是武乙卻陷於澤中,隻怕已然命喪。武甲與他雖非親兄弟,但相處日久,感情甚深,這麼突然沒了,不禁痛哭失聲。 武師彥既悼武乙之亡,又道:“葉彪這一去,敵人有了防備,更加難以對付了。”叫眾人到了隱蔽處,商議計策。 薑公釣道:“我看那葉彪的武功絕不至踏雪無痕、踏波行浪的地步,必是水澤中打有暗樁,葉彪熟諳打樁的方位,才不致陷落。” 武師彥點點頭,道:“不錯!”卻也不禁佩服這位綠林匪目見識頗高。 陳功道:“咱們不知樁的方位,便不能攻過去,但也不能守株待兔,坐等他出來。” 薑公釣道:“隻要天亮漲潮,麻原鳧水而去,說不定狡兔三窟,躲進另外的石堡,咱們再難覓其蹤跡。” 武師彥道:“要說木船也能滑過水澤,隻怕澤中有鐵蒺藜之類埋伏,待行到半途敵人輕易便可教咱們亡命澤中。”眾人一聽,均想武將軍畢竟是行伍出身,暢曉軍機。又覺倭賊狡詐,本來就難以對付,要在天亮前除去麻原,實在難上加難。 卻聽武師彥道:“倘如我所料,我這個法子可讓他束手就擒。” 眾人正想聽他有什麼法子,已見他走到高處,高聲道:“麻原,你有種的出來。窩在龜殼裡當王八,豈是英雄好漢的行徑!”他喊聲在蘆蕩中久久回蕩,卻不聞有人答話。 薑公釣明白他意圖激麻原現身,當下也大聲道:“我薑公釣什麼魚都釣過,就是沒釣過王八,嘿嘿,王八滋陰補陽,大有妙用。” 武師彥又道:“薑老爺子怕是要空手而歸了,這個王八永不出頭,窩在龜殼裡直到老死。不但這個王八貪生怕死,便是別的倭人王八也都是貪生怕死之徒,永世難以出頭。” 他話音未落,水澤中傳來一個聲音道:“他媽的,誰貪生怕死了?”話聲嗡嗡作響,聽來正是發自石堡。 武師彥見激將法奏效,又道:“聽說你是日本國大大的英雄,大大的英雄已是如此,別的豈不更差勁之極?” 便聽麻原哇哇怪叫幾聲,隨後一個黑影從水澤中暴射過來,落於另一處高崖上,怪聲道:“我出來了,你能奈我何?他媽的吾人不出頭則已,一出頭必做出驚人之事。漢人別他媽的高興太早,嘿嘿,吾人席卷中原那也是遲早的事。” 這倭人久居住漢地,早學會了漢話,這句“他媽的”學的尤其“正宗”。 武師彥聽他話中似大有文章,想知道更多,又激他道:“櫻花神社已被鏟除,你一個漏網之魚,翻得起什麼大浪?” 麻原道:“嘿嘿,他媽的吾人從來就沒敗過,櫻花宮不過移往了別處。若不是我國出了政變,他媽的我會這麼狼狽麼?” 武師彥暗驚:“原來櫻花神社死灰復燃!”他還想套出更多內情,卻聽一陣極尖利的嘯聲自遠處傳來,麻原聞聲喜道:“來啦!來啦!”飛身向發聲處奔去。 武師彥暗道:“什麼來了?啊,莫非是櫻花神社的人?”快步追去,另一個人影也跟了上來,正是薑公釣。 追出五六裡地,月光下見四個蒙麵黑衣人背向立於高處,麻原躬身而立。 兩人潛身躲在草蒿中,不敢走得太近,隱約聽到麻原和四人說話。武師彥略懂倭話,隻聽一個黑衣人道:“反賊派了無數暗探尋找神社舊人,你泄露了神社機密,許多人了要因你的口無遮攔而喪命。”另一個黑衣人道:“還有小姐,也會因你而功敗垂成,說不定還有性命之危。你該當何罪?” 便在此時,忽平空一聲狂叫,有人奔向五人所立處。武師彥一看是黃管家,暗叫不好,忙飛步奔上去。 原來黃管家恨倭賊入骨,追來時一時未見將軍,而麻原卻與人言談自若,還以為將軍命喪人手,當下不顧一切,亡命沖過去。 那五人動也不動,相距尚有五六丈遠時,突然草蒿中縱出一個東洋忍者,一劍劈下,黃管家不曾料到別處還藏有人,立被劈中後背。但他前沖之勢兀自未弱,幾步已到五人跟前,鐵槍迅即刺向一黑衣人。 那人似乎不信來人有殺他的能耐,沒有閃避,剎那間那被鐵槍穿胸貫過。另外四個黑衣人大叫聲中,三柄劍一起刺入黃管家。 武師彥恰在此時奔近,清嘯一聲,浩然之氣直貫雲霄。四個黑衣人為他氣勢所懾,攜起同伴屍體飛身遁走,那麻原早在黃管家沖到之前就已剖腹自殺,屍體也被黑衣人攜去,迅即消失於夜色中。 千夫長率兵卒剛好趕到,吆喝著追去。 武師彥擔心黃管家安危,沒有再追,回頭卻見黃管家橫倒在地,血染襟袍,已是絕氣,念及他追隨自己多年,一直忠心耿耿,不禁大為哀痛。拾起他兀自緊握於手中的槍,就地挖坑,把他埋了。 薑公釣道:“將軍還請節哀。此處已無在下的事,這便告退。將軍若要剿我鏟平幫,在下隨時恭候。”說罷大笑三聲,揚長而去。 武師彥耳中笑聲久久未絕,心想:“鏟平幫有這等人物,著實不簡單。看來日後鏟平幫才是真正腹腋之患。” 忽在此時,草蒿中冒出一人道:“武將軍,你見過那首詩的,煩你背出來。”武師彥聽聲音頗熟,想起是藏劍山莊擄走少沖那妖人,厲聲道:“少沖呢,是不是被你吸血害死了?”勁運雙掌,欲與他拚鬥。 來人正是跛李。他被陳功捉住關在小屋裡,正巧卞三兒因闖了禍怕葉彪責罰,回屋收拾行裝準備逃走。為跛李瞧見,便騙他說放了自己可助他出逃。跛李一鬆綁,便先殺了卞三兒。 逃出寨才想到《平天下劍譜》掉入江中無關緊要,倒是那首詩關係《武林秘笈》下落,可是他鬥大的字不識幾個,當時既沒想到抄錄,也無法自行背下來,如今既失,隻有逼問看過此詩的人,或許可以把詩想出來。頭一個想到的便是臭小子和那小姑娘,可是這會兒回去隻怕又落入陳功等人之手,便打定主意去藏劍山莊逼問王家的人。恰好途經此處遇見武師彥,想起在藏劍山莊褚夫人給他看過《平天下劍譜》,當即現身向他索取。 武師彥處事一向冷靜,隻是近幾日迭逢傷心之事,心神已亂,見他神情似已害死少沖,當下憤然道:“妖人為禍世間,本將軍要為民除害。”手中鐵槍向前一橫。 跛李冷笑一聲道:“老不死的自己找死,又能怪誰?”鬼頭杖向武師彥點落。 武師彥雖已年邁,但手中槍法從未擱下,反而愈老彌辣。招招蒼勁有力,精妙絕倫。 跛李不禁贊道:“好俊的槍法!” 武師彥識出跛李使的是少林伏魔杖法,本來應走剛烈的路子,但覺他招勢綿柔陰辣,身形飄忽,鬥了一會兒,隻覺四麵八方都是攻勢。 武師彥慣於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與人單打獨鬥,終究不敵武林好手,何況這跛李本來就功夫不弱,如何是他對手?三十招後武師彥已不能招架,隻得苦苦支撐,指望千夫長率兵回來。 跛李道:“老不死的,還是說出來吧,若惹得佛爺動氣打你個骨斷筋折,你再說出來豈不虧了?” 武師彥道:“呸!我就是說出來你也不信,何必白費工夫?” 話才畢,忽然跛李欺身而上,手爪探出,已將武師彥咽喉抓住,頓時鮮血自指間流出。 武師彥暗道:“完了!”眼一閉,引頸就死。卻覺他指力突止,聽他說道:“老不死的,佛爺隨時可要了你的命!” 便在這時,忽聽武名揚的聲音叫道:“太公,你在哪裡?”睜眼一看,隻見武名揚離此僅有七八丈,但因草蒿所擋,一時看不見武師彥。他心中暗道:“不好!”隻一念間,便聽跛李叫道:“你太公在這兒!” 武名揚聞聲快步奔近,武師彥忙道:“名揚,快走,不要過來!” 武名揚見有人要殺太公,嚇得止步不動,叫道:“你快放了太公!他,他是朝廷命官,……”驚慌之下,不由得結巴起來。 隻聽跛李道:“什麼朝廷命官?如此老朽,行將就木,連我都打不過,還剿什麼匪,殺什麼敵?” 武師彥聞言,頃刻間萬念俱灰,仰天大叫道:“我真的老了麼?我真的老了麼?……” 跛李見他意欲掙脫,手一用勁,道:“老不死的,隻要你說出來,還有幾年好活,否則佛爺將你祖孫倆……”他話未畢,發覺手中的武師彥沒了動靜。一看武師彥眼皮上翻,瞳孔放大,已是氣絕,不禁一呆。他其實並不想就此殺了武師彥,適才也不知怎麼失了分寸。 武名揚見此,也呆在當場。 忽然又沖出一個少年,狂吼道:“你殺了太公,我給你拚了。”跛李放開了手向來人當胸一推,將來人推了個趔趄。一見正是要找的少沖,喜道:“我正要找你,你倒送上門來。” 原來跛李、少沖和蘇小樓被關在同一個小屋中。跛李殺人逃走後,那卞三兒橫屍在少沖身前,蘇小樓嚇得差些昏去。少沖見卞三兒腰中有柄匕首,便用腳尖夾來銜於嘴上,先給蘇小樓解開繩索,再由蘇小樓給自己解綁。 漕幫幾大頭目皆不在山寨,眾嘍羅又被跛李鬧了個亂糟糟,兩人慌不擇路,倒也順利逃出寨子。 路上恰好遇到蘇紀昌與易鏢頭,父女相逢,喜極而泣。蘇小樓不及敘明過去之事,隻說是少沖救了自己。 蘇紀昌給了少沖大筆銀子,要帶小樓回家。蘇小樓偷偷的給了少沖一個香囊,叫他有了功名就到洛陽去找她。少沖心中一萬個不願意與她別離,卻也別無他法。瞧著蘇家三人乘船遠去,好生傷感。 但他少年心性,傷感了一會兒便不介懷了,心想:“她不過回了家,日後我去找她便是。”當下盤算怎麼去會太公。恰聽到漕幫嘍羅的對話,知太公在巢湖的一個小灣剿殺倭賊頭目麻原。 當他趕到之時,卻見武名揚、武甲正與一個大漢惡鬥。旁邊三個人圍觀,其中一男一女正為援不援手爭得不可開交,另一人袖手冷眼瞧著,正是捉自己要開香堂的陳功。他不敢現身再被陳功捉住,便躲起來偷瞧。 觀瞧良久,才知那大漢是漕幫的老大葉彪,武乙已被葉老大害死,武甲要殺他報仇;而陳功等三人怪葉老大與倭寇勾結,才袖手不管。本來武名揚、武甲兩人合起來也不是葉老大對手,隻因武甲盡是拚命的打法,葉老大心中有愧,後來招架不住,漸打漸退,退到陳功身邊,叫他援手,突然一個趔趄,正好撞上武名揚的劍,重傷之下被武甲殺死。 少沖在後麵看得真切,乃是陳功在葉老大身後推了一下,才讓他撞劍而死。 那一男一女見老大死了,大呼小叫來殺武甲和武名揚。武甲叫公子先去會太公,他自己斷後。武名揚先走,少沖跟著追上去。哪知兩人趕到這兒看到的卻是太公為妖人所害。少沖生平把太公當作唯一親人,不禁頭腦一熱,沖出來要殺跛李。 跛李跨步來抓少沖。武名揚大喝一聲,青光乍閃,手中長劍疾刺跛李左眼,正是一招“望眼欲穿”。 跛李一側身,鬼頭杖斜格,一瞥眼見武名揚將什麼物事扔出老遠。他心中一奇,暗道:“那是何物?他為何扔得遠遠的?必是他怕我得到,想趁我不注意扔到一旁。莫非與《平天下劍譜》大有關連。” 跛李為得武功秘要心切,當即點了少沖穴道,讓他不致逃掉,飛身過去查看。 武名揚其實扔的隻是一個錢兜,見他上了當,抬腿踢向少沖。 少沖“啊”的一聲輕呼,身子不由得滾下斜坡,栽入一處泥水溝中,頓時汙泥染身,惡臭逼人。他手足都無法活動,當真苦不堪言。正氣惱武名揚使壞,卻聽跛李的聲音道:“咦,我明明點中那小子的穴道,怎麼不在了?”便見跛李一陣風似的從頭頂竄過,又一陣風似的從頭頂竄上高坡,叫道:“喂,他往哪兒逃了?”想是自己位於低窪之處,草蒿覆身,加之為汙泥所染,以致跛李沒有看見。 卻聽武名揚的聲音道:“你殺了太公,我要給太公報仇。”跟著便是霍霍劍聲。 少沖暗奇道:“怎麼武公子還沒逃走?”但隨即明白:“啊,是了,他把我踢下斜坡,是為了救我;自己卻留下來與吸血鬼拚命。”一想通此節,不禁又是感激,又是擔憂。心想武太公已然身死,武家唯此命脈,可不能再葬送此地了。 他處身此地,已無法看到兩人身影。隻聽跛李不住的冷笑,道:“武家劍法也不過如此!”不久是劍墜地之聲,跛李道:“拾起來再戰!”不一會兒又是長劍落地,這次不等跛李說話,又是劍聲傳來。便過得不久,劍仍墜地。忽聽武名揚道:“大師,請收晚輩為徒。” 少沖一驚,以為自己聽錯了,使勁揚起脖子向坡上望去,隻隱隱看見武名揚跪在地上。 聽跛李道:“什麼,你拜佛爺為師?”武名揚道:“這些時日晚輩連番受挫,誌氣俱消,對家傳劍法失望已極,今見大師武功高強,若大師不嫌棄,收晚輩為徒,徒兒願終生侍奉在大師身旁。”跛李道:“你不殺我為你太公報仇了麼?”武名揚道:“隻能怪太公技不如人。人都死了,報了仇又能怎樣?跟著大師好處多多,我為何要跟大師過不去呢?大師若不信,晚輩可以對天發誓:若以後欺師滅祖,就教我五雷轟頂,萬箭穿心而死;天地為證,日月共鑒。”跛李尖聲笑道:“好,好!你快快磕頭。”武名揚找來一塊石頭,以額觸石,咚咚咚的磕了三個響頭。 這時忽有人道:“公子,你在這裡,將軍呢。”正是武甲。他突然看見武師彥橫屍在地,死相甚慘,叫道:“將軍,……”沖上前抱住他屍身,大為哀痛。 跛李道:“我近日在練‘蝙蝠功’,每隔九日須吸人血,……”武名揚已明他意,手起劍落,武甲哪想到公子會向他下手,長劍穿心而過,當即斃命。 跛李點點頭,心道:“我本來是到晦日才吸人血,故意說錯,以試他是否真心,沒想到這小子還真夠狠辣,連自己人也不手軟,瞧他根骨也不錯,如此孺子可教,殺了倒真可惜。”說道:“為師騙你的,其實不在今日。好小子,你再為為師抓住你那個同伴,為師授你幾招絕技。” 武名揚道:“師父放心,這事包在我心上。不過我先把這三人屍身埋了,免得朝廷追究起來,於師父不利。” 跛李道:“也是。你快些,別讓那小子逃遠了。” 少沖大驚,但等了許久,不見兩人過來,抬頭一望,已不見兩人蹤影。忽然明白:“所謂好漢不吃眼前虧,武公子能屈能伸,先把命保住再說。隻是發誓恁毒,又殺死忠心耿耿的武甲,卻是不該。哎,若換了我,到了這生死關頭,也隻好如此了。” 此時手足尚不能活動,隻有靜等穴道自解。草間蚊蠅頗多,直往他身上叮,隻覺渾身極為難受。又過了一會兒,聽見聲音大作,原來是地方衛所的兵卒過此,他趕緊呼救,但任憑他如何喊叫,卻始終不見有人來救。隻聽領頭的百夫長道:“今日大捷,擊殺倭賊頭目麻原,其餘不計其數,大夥兒回去大大有賞。”跟著便腳步聲遠去。 再過一會兒,忽聽有人說話。他正想求救,一聽是漕幫老三陳功的聲音,驚得連忙閉嘴。 隻聽陳功道:“本來殺老大時機未到,沒想到這幾日突生變故,倒不用咱們費力了。”另一人道:“葉彪、麻原都不在了,循例該老二做幫主。可是這頭陀心不在焉,不會跟陳二哥爭搶。陳二哥這幫主之位是坐定了。”陳功道:“穀主明知鏟平大王馬嘯風為人精明,派奸細打入鏟平幫易為發覺,才想出這個法子,讓陳二哥先做小幫派頭目,鏟平幫拉幫並派,遲早邀陳二哥入夥,便不易為人懷疑。現在看來,穀主當真英明。你回逍遙穀一趟,報知穀主,就說我跟鏟平幫的薑堂主說好了,做上幫主後就開香堂,入夥鏟平幫,穀主要我探查鏟平幫鎮幫之寶的秘密指日可待。”另一人道:“我這就啟程。” 少沖心想:“本來我不該偷聽人家說話的。可是這是他們自己走過來說的,怪不著我。這姓陳的是個內奸,難怪他會把葉老大推到武公子的劍上。” 他正想時,卻不知回逍遙穀報信的那人正好過此,發現了少沖,當下便大叫道:“奇怪,這裡有個小孩!”陳功聞叫一驚:“他聽到了咱們的對話,快把他殺了滅口。”說著話飛步過來。 少沖大駭,也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勁,朝坡下一滾,爬起來快步而奔,終究血脈不暢通,奔出不遠便是一個跟頭,隻覺身子掉入了水中。 少沖落水後,被湍急的江水一沖。昏昏沉沉的隨波逐流,忽然撞到一塊大石上,醒時已在岸灘之上,隻覺渾身寒冷。 曉天殘月,霜華滿地。正是九月中旬天氣。身上隻穿了兩件夾衣,已被水濕透。好生寒冷。爬到大石上一看,隻見麵前一派大江,濁浪滔滔,白露橫江,蘆花滿岸。想到以前在歸來莊雖被人瞧不起,畢竟人多有說有笑,眼下無家可歸,舉目無親,不僅無所依從,還要逃避鹽梟的追殺,甚覺淒慘。想起太公素日的好處,又傷心一回。想起太公曾說過將來如有不測,可往遼東鐵嶺衛見李如柏,兩人有八拜之交,定會收留。 那李如柏係李成梁次子,碧蹄館之戰射殺立花宗茂家猛將小野成幸,晉都督同知,繼任貴州總兵,後守寧夏,因病辭官家居二十餘年,適遼東狼煙再起,朝廷起用為遼東總兵。 且不說遼東遠在千裡之外,以武名揚清高之脾性,不肯摧眉折腰,自己與武太公非親非故,又怎得總兵大人收留? 忽聞犬吠之聲,爬下石來沿江而走,腳下一條小路,不知去向何處。走了三四裡遠,望見前麵高岸上有簇人家居住,到也齊整。 上前敲門,半晌門開了一條縫,有個漢子問道:“你是什麼人?乾麼半夜敲門?”少沖謊稱跟人販貨到揚州,江上遇水賊打劫,落水至此,求借宿一晚。 那漢子提馬燈照了少沖的臉,說道:“進來吧。”領著少沖進到裡屋,取乾衣服與他換了,又端出飯給少沖吃。說道:“家裡就我一人,你將就些。吃了飯好好睡一覺,明日我帶你到地方上報官。” 少沖見遇上好人,感激涕零,說道:“報不報官不要緊,我隻求能平平安安回家。” 飯罷,那漢子安排了宿處,雖隻是粗褥蘆席,卻也不錯。 少沖已是疲了,沾枕就著,也不知睡了多久,忽聽外麵有人說話,他一驚而醒,隻聽是夜裡那漢子的聲音道:“我這裡來了個小孩,不知是不是舵主要找的人,你速去稟報,我在這裡看住他。”另一個人應聲“是”,跟著是開門之聲、馬蹄聲遠去。 少沖暗驚:“我道這位大哥是好人,原來也是鹽梟。”他靈機一動,計上心頭。知那漢子就在外屋,自己一點兒響動也能讓他發覺,當下他輕手輕腳的下床,緩緩打開窗戶,又退到床底下,然後摸走地上的一雙布鞋朝窗外扔去。鞋一落地,那漢子大叫一聲:“誰?”提馬燈沖進屋,第一眼看見窗戶洞開,又見床上沒人,道:“這小子逃啦,看你能逃多遠!”說著話穿窗而出,追了出去。 少沖聽腳步聲遠去,才從床底下爬出,怕他不久即回,不敢稍作停留,從正門出去。見屋旁栓了一匹馬,當即解纜上馬。 少沖在歸來莊與太公學過馬術,但這馬甚怪,任少沖如何牽打,就是不走,反而嘶鳴亂蹦。他心中一急,摸出從漕幫山寨帶來的匕首朝馬臀上一戳。那馬吃痛,撒開四蹄,朝大路上疾奔。少沖也不管它奔向何處,隻盼跑得越遠越好。 不久便聽那漢子的聲音在後麵叫道:“喂,我的馬,回來……”跟著打了聲呼哨,那馬識主,當即歡聲馳回。 少沖大駭,一個勁的戳馬臀。哪知越是如此,那馬向回跑得越快。 少沖想也不想,彈身跳離馬背,在草叢中滾了幾滾,也不知痛,爬起身便奔。高一腳矮一腳,穿叢林,淌溝溪,奔了大半個時辰,一直不見那人追來。 耳中忽聽到水聲,又有人聲。他從草間望出去,隻見不遠處一派大江,月光照見近岸處泊了艘大船。五六名漢子正一筐筐往船上搬貨。 少沖潛到堆貨處,伸手往筐中一摸,著手都是拳頭大的梨。他偷吃一口,那梨香甜可口,立即往懷裡塞。忽想:“我不如藏在筐裡,隨船而行,漕幫便找我不到了。”念及此,自覺極妙,當下將一筐梨大半傾入江中,彎身鉆進去,剩下的梨全都覆在身上,上麵又有茅草蓋著,心想:“老子隻管睡著,餓了有梨吃。可千萬別出聲,否則就不好玩了。” 那些搬貨工一心隻顧搬貨,誰也未加留意。等貨搬完,船夫叫起錨上路。少沖心中大安,折騰了大半夜,肚中餓極,隻要嘴一張開,便能吃到爽甜的梨,吃著吃著便沉沉睡去。 次日醒來,船仍在行進。在筐中什麼事都不能做,隻好亂想。有時想到太公身死,不免悲痛,也不知武公子有沒有逃出吸血鬼的鬼爪,當想到蘇姑娘情寄香囊,心中又一陣甜蜜。當下便摸出來嗅玩。香囊經水泡過,已失其香。 這麼過了好幾日,船駐卸貨。筐中的梨已為少沖吃盡,輕了不少,加之又是白天,搬貨的察覺不對,便發現了少沖,嚷叫起來。一個胖子過來看見,不用問便知是流浪的小孩偷梨吃,氣得七竅生煙,叫人把少沖一陣亂打。少沖雖有武藝,卻因久臥後身子酸乏,又擋不住人多,隻好任人打罵。 有人便勸:“這孩子看著怪可憐的,罷了,罷了。” 那胖貨商道:“罷了?這梨誰來賠啊?這年頭稅賦繁多,生意難做,或許利錢就在這一筐當陽雪花梨上。目今被野狗吃了,這一趟算是白走了。”說罷哀聲嘆氣。 有人道:“陸老板,不如把這小孩帶在身邊做幾年雜役,算是賠償,還解了他流浪之苦,積了一份陰德,豈不一舉兩得?”旁邊的人大是贊同,都稱好主意。 陸老板無奈地道:“如此也好。”問少沖道:“你叫什麼名字?” 少沖自知虧欠了他,給他打雜役並無不可,還能混口飯吃。隻是一打幾年,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便不能去洛陽迎娶蘇姑娘了,又想:“我先答應下來,到時再沒法逃走。”當下便自編了名字“瓜仔”,別人越把他當傻瓜,越容易逃走。 陸老板道:“嗯,瓜仔,你即日起在我這裡打雜,沒有工錢,以三年為期。你可別想逃,小心我打斷你的狗腿。” 少沖裝著十分恐懼,抖作一團,道:“老爺饒命,小的隻有一雙狗腿,打斷了狗腿,隻好用手走路,可是用手走路小的還沒學會。” 在場之人無不捧腹,心想這瓜仔確實夠傻。有的道:“好啦,別嚇壞了他。” 陸老板便叫隨從看著他,自己去鈔關繳稅。午後雇車將貨運進城中各水果鋪交卸。 少沖從來沒出過遠門,聽說這裡是揚州城。古人雲人生樂事莫過於腰纏萬貫,騎鶴下揚州;杜牧又有詩雲: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揚州地處蘇杭運河之間,當時又是淮北私鹽集散地,商賈雲集,富甲天下。少沖進城一看,隻見人物繁華,笙歌聒耳,果然熱鬧非凡。他最喜人多,想著到城中玩耍,可恨陸老板看得緊,活也是沒完沒了,哪有閑工夫? 陸老板交完貨,又買了些綾羅綢緞,以運回鳳陽售買。手中尚有些閑錢,便四出玩樂。新交了一個同行姓杜,言談甚是投契。一日在遊舡中吃酒,約了兩個粉頭相賠,都是邗上名姝。開了舡,吹唱中流。過虹橋,到法海寺,平山堂各處遊玩了半日,開銷全由杜老板承擔。 午後舡泊古渡橋下,四人正打麻將,杜老板的隨從拿了書子並名帖來報:“一個道士在外麵相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