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老板見帖子上寫著“眷生王習拜”,拆開書子看了,道:“原來是王公子薦個修煉的羽士過來。那王習是前內閣首輔王家屏的兒子,與我同鄉。”便叫道:“請進來。” 小廝出去,不久進來一個道士,手執羽扇,著素羅袍,美髯拂胸,骨格清奇。 杜老板問道:“請教道長仙鄉法號?” 道士道:“小道姓何,賤字太真。久在終南修煉,不理人事,承周、王二公屢招出山,昨在周府得遇公子,他老相公有些貴恙,相邀同來。久仰老丈尚玄,特來奉謁。” 杜老板道:“在下平生至愛玄理,恨未遇明師,終是麵墻;今得老師下降指迷,幸甚幸甚!不棄愚蒙,敢求大教。” 何太真輕搖羽扇,張眉鋪眼地道:“小道所煉者乘鸞騎鳳之事,仙家不可言傳,至於點石成金,益壽延年之術,正與二公切磋。” 陸老板道:“乘鸞騎鳳,乃仙長之大道,我等凡夫,安敢企仰?莫若求一保身補壽之方甚妙。” 何太真道:“要求補益,眼前即有良方,且聽小道慢慢說來……” 隻見他高談闊論,說的是一段男女采戰的房中之術。羽扇搖動以助聲勢,大有魏晉玄士遺風。兩人聽得滿心歡喜,不住點頭。 談罷,陸老板問道:“便飯一談,道長茹素還是茹葷?” 何太真道:“這倒不論,隨緣而已。”陸老板便叫買新鮮肴饌,後艙烹起好茶。 片刻間擺上酒菜,少沖被派打下手,何太真盯著他看了一會兒道:“這位小廝好生麵熟,像是哪裡見過。” 陸老板道:“他叫瓜仔,原來是個浪子,在下好心收留,給他一口飯吃。呆頭呆腦的,見過什麼世麵?道長如何會見過他?” 何太真便不在意,吃過了飯又坐下閑談。 杜老板問道:“某聞貴教分外丹、符篆兩大派係,外丹中有黃白之術,可令藥草變成丹藥,銅鐵為金,死汞為銀,不知此術是如何個變法?” 陸老板一聽也來了興致,道:“是啊,還請道長不吝賜教。” 何太真道:“坎離相交,真火相續,玄關鉛動,爐室丹成。這與房中術有異曲同工之妙,在我教不過旁門左道,卻也非同小可。” 說罷起身,舞扇唱道:“誰人識得大丹頭,隻在吾身靜處求。初向坎離分正色,再從木土叩真流。蒼茫紫氣浮金鼎,次第紅光貫玉樓,嬰宅養成龍虎會,淩風直上鳳麟洲。” 唱罷又道:“金本克木,木中生金,便是顛倒五行。” 說了又唱:“得真銓,卻交火裡種金蓮,坎從離裡求真汞,木向金中乞善緣。” 唱罷又道:“不但器皿齊俱,時辰把捏適當,求金之人還要虔誠,方能一舉成功。” 又唱道:“鉛中玉露長萌舉,牙顆明珠生釜底,真可樂,丹成九轉得玄功,黃白從心歸掌握。” 陸老板見他一段道情頭頭是道,不由得心癢難搔,道:“道長玄談至理,我輩凡人,一時難解,道長不妨一試,以開愚魯。” 何太真道:“此事易耳!取火來。” 眾人聽說要演示點金術,都急著要看。人多手快,立即到岸上借來大銅爐架起,扇起火來。何太真拿過一盥手用的銅盒,剪碎後放進瓦罐,然後鹽泥封固了,放在火中,銅片慢慢熔化,何太真從瓶中傾出幾丸紅藥丟在裡麵。忽然一陣黑煙冒上來,眾人都閉眼讓開。少刻煙盡,將罐子取出傾在地下。取火並灰鋪上,過了一刻取起,卻是一個大餅子,果然是鬆紋細絲銀子。 陸老板奇道:“這銀子畢竟是如何煉成的?” 何太真道:“這叫做母銀生子。貧道之術又有秘訣,名為九轉還丹,先將銀子為母,不拘多少,用藥鍛煉,養在鼎中。每九日火候一還,火候足了,先生了黃芽,又結成白雪。須九九八十一日啟爐,啟爐時,就掃下這些丹頭來。一粒米大,便點成黃金白銀。那母銀仍舊分毫不少。” 杜老板道:“須得多少母銀?” 何太真道:“母銀越多,丹頭越精。若煉得有半斛丹頭,富可敵國矣。” 杜老板道:“如此神術,何不救濟我等貧人?” 何太真道:“濟人原是仙家的本意,卻也要有緣。貧道雖有仙術,卻為造化所忌,不可獨自受用,必得尋一有緣之人搭夥,我們稱之為‘訪外護’。我看二公福緣不淺,若有本錢,可為二公做一爐。不過須得一清靜開闊之地。” 陸、杜二人皆大喜,杜老板道:“在下於天寧寺旁有所別院,幽靜清涼,可堪一用。”何太真道:“如此甚好。”說乾便乾,於是同到杜老板的別院。 何太真到後園看了,道:“這裡用得,隻須將墻加高些罷了。” 杜老板問道:“咱此次用多少銀子?” 何太真道:“大丹非萬金不可,如今代二公做一份看,成了,可有萬金之得。先用母銀一千兩,藥本三百兩。” 杜老板皺眉道:“在下在揚州隻有六百兩現銀。” 陸老板立即道:“不妨。我雖無足夠現銀,卻有‘廣源莊’的銀票,即刻就能兌現。不如我也添一份。得了,咱倆對半分。” 杜老板歡然應允。當日便遣人將銀子兌出。 當晚何太真、陸老板一行皆留宿別院。陸老板與一名粉頭同宿,按何道長所授的口訣試驗,果然房事妙不可言,越發奉他若神明。 次日開單置藥,將院墻加高,草亭上按卦位支起百眼風爐九座,將銀子化成大餅,百兩一塊,放在爐中。九日後起看時,滿周都是小珠兒。 何太真道:“二九後珠兒漸大,三九後珠兒更大,母銀色便暗了,到四九後時將珠兒敲下,不用母銀,交五九便不取起,每日隻加火三次,功滿自成。” 三人每日飲酒取樂,隻等取銀。這日陸老板多喝了兩盅,睡夢中忽聽到畢剝之聲,有人喊道:“不好啦,走火了。”慌忙起來,隻見眾人忙亂,道是後院著火。直忙至天亮,火才撲滅,再看丹爐已倒在一邊,母銀也不見了。陸、杜二人再來尋何太真時,早已不知去向了,才跌足叫苦。後來又不見了“瓜仔”,都道他手腳笨拙,定是燒死在火中了。 其實少沖並沒死。當晚火起之時,他剛驚醒,忽有人點了他昏睡穴。醒來時正欲大叫,又被人點了啞穴,身子也動不得。隻見置身一個小涼亭中,身旁坐著個道士,正是何太真,見他引頸翹首似在等人。 不久有人說話:“道長,我來遲啦。那陸的傻瓜非要報官,我道:‘這是咱們合當晦氣,報官有個屁用。’好說歹說,才讓他罷休,所以纏到現在。” 少沖不能轉頭,已知來者是杜老板。卻聽何太真道:“銀珠你我三七分,你拿走你那份吧。” 杜老板道:“這次我非得躲幾天不可,待事平了,再留意下手的羊兒,到時派人來告知道長。”何太真道:“很好……瓜仔是本道帶出來的,本道要了他。你還不快去?”杜老板“是”了一聲,跟著急步離開。 少沖心想:“什麼銀珠三七分?啊,是了,這牛鼻子跟杜老板是一夥,合謀騙陸老板的銀子,這牛鼻子……” 正自胡思,何太真已解開他身上穴道,問道:“瓜仔,你叫什麼名字?” 少沖心想:“這人是個大騙子,我可不能說實話。”便道:“你知道我叫瓜仔,怎麼又問?” 何太真道:“我是問你的真名。”少沖道:“人都有真名、假名麼?那麼你的真名、假名又是什麼?” 何太真臉色甚是難看,抑住怒火道:“你不說本道也知道,你叫嶽少沖。” 少沖驚訝於他能叫出自己的名,隻是姓什麼連自己也不知道,他是怎麼知道的。何太真一見他的表情,已猜中八九不離十,抓住他手腕,笑著道:“你不用怕,我是你爹的至交好友,你爹娘有沒有提到我啊?” 少沖先是一喜,後想到:“牛鼻子說話三分真七分假,說不定在誆我,我可不能上當。”便道:“何道長嘛,我爹倒是時常提起……”話未說完,被他抓住的手腕奇痛無比,差些“哇”的哭出聲來。 何太真道:“可別拿假話蒙我,你爹在你沒出世前就已歸西,如何還跟你說話?” 少沖心道:“啊,原來我爹前腳一走,我後腳才到。”口上道:“沒錯啊,我時常做夢,夢見爹跟我講故事,故事裡就有何道爺。” 何太真哼了一聲,自是不信,又道:“我與你爹生前交情極深,你爹見背得早,你娘這些年受了不少苦吧?他有沒有跟你提起本道?” 少沖心想:“牛鼻子若和我爹有交情,也不會這般對我了。他對我爹娘知悉甚多,我得多套問一些。”口上道:“我爹很早就看見了自己的背,說他的背不好看,何道爺的背好看。道長,你的背很好看,你自己瞧見了麼?” 何太真見他亂七八糟的胡說,頗為惱怒,略一沉吟,摸出一丸藥,道:“我看你印堂穴有股煞氣,定是惹了什麼不乾凈的物事。這病一發作,全身難受至極,非得撞墻而死不可。也是你運氣,遇到了本道。”捏著少沖下巴,不由分說,將丸藥彈入嘴裡,再在他後背腎腧穴蓋上一掌。 少沖並不覺痛,心道:“哎喲,這是給我下毒。”說道:“道長,我看你印堂穴也有一股煞氣,必定染上我的瘟病,你也服一劑吧。” 何太真道:“小孩子懂什麼?本道大道已成,百病不侵。你這病三天一發作,到時我自會給你醫治。你可不許亂跑,到時病發作起來沒我的丸藥,你的小命就玩完了。”說罷邁開大步,大袖飄飄,便如赤腳大仙臨界。 少沖跟上去,道:“喂,你去哪裡呀?” 何太真道:“你去哪裡,我就去哪裡。” 少沖道:“我去哪裡呀?” 何太真道:“你回家見你娘,你適才說的話都忘了麼?” 少沖心道:“牛鼻子真當我是傻瓜,我便一直傻下去。”便說道:“我說過嗎?我不記得了。哇,我連回家的路也不記得啦!” 何太真著急道:“你再好好想想。” 少沖道:“不行,我肚子餓了,想不出來。” 何太真一臉的不高興,長袖卷出,已將少沖挾於腋下,向著進城的方向大步而行。不久已到城中,揀了一家食店坐定。何太真點了一大桌菜肴,芙蓉雞片、翡翠蹄筋、蟹黃獅子頭,盡是揚州名菜。何太真道:“看看貧道為你破費不少,請你吃好吃的。你吃飽了,就速速回家。你娘見你還不回家,要急壞了。” 少沖心想:“牛鼻子不義之財從陸老板那兒騙來,陸老板不給我工錢,我這一餐算是把工錢討回了。”當下一番狼吞虎咽。 飯間聽何太真道:“瓜仔,這些鹽梟一路上一直跟著我們,你是不是偷了人家什麼東西?” 少沖抬頭四望,已見東邊一桌幾人盯向這邊,一見自己的眼光立即低頭吃飯,暗道:“不好,鹽梟追到這裡來啦。”口上道:“他們都是鹽梟麼?我怎麼沒瞧出來?是不是他們臉上寫了‘鹽梟’三個字?”他故意裝傻,連“鹽梟”也說成三個字。 何太真道:“瓜仔,倘若人人都看得出來,他們便不做鹽梟了。”少沖道:“我看他們不是為著我,多半是來拜道爺為師。”便立起身向幾名鹽梟叫道:“喂,鹽梟大哥,過來同桌喝酒,這位道爺最喜授人銅變金之術,諸位自然一求便應。” 那幾名鹽梟互望一眼,都裝著沒聽見。少沖又叫道:“諸位販賣私鹽,利錢雖然大,終究擔著乾係,捉住了要殺頭的……” 他聲音越來越大,所有食客都向幾名鹽梟看去。幾名鹽梟渾身都不自在,畢竟怕惹來麻煩,灰溜溜的走了。 少沖心中好笑,卻裝著疑惑不解,道:“咦,怎麼又走了?莫非是聾子,聽不到我說話。我真是傻得可以,怎麼一直與聾子說話還不知道?”回望何太真,見他似笑非笑的看著自己,心中一慌:“哎喲,不好,我裝傻過了頭,讓他瞧出來了。” 便在此時,耳旁有個聲音道:“小賊,佛爺尋你好苦,不想在此尋到。”少沖手腕一緊,被人捉住,不用看來人,已知是跛李,心中叫苦不迭。 跛李道:“小賊,佛爺有話問你,跟我走!”一拉之下,竟沒拉走少沖,大奇之下,隻見坐在他身旁的那道士此刻正捉住少沖另一個胳膊,沒好氣的道:“喂,你這牛鼻子是他什麼人?乾麼拉他不放?” 何太真道:“小道是他爹的同執,跛子若非要拐賣孩童?” 跛李道:“我有話問他,你快放手!” 何太真道:“有話此處問便是。” 跛李怒道:“你再不放手,佛爺可要動手了。”勁運左臂向一邊猛拉。 何太真卻並不放手。兩人這一較勁,可害苦了少沖。少沖隻覺雙臂如欲斷折一般,雙肋也向兩邊拉伸,吸氣已是困難,更叫不出一聲。剎時間臉色慘白,豆大的汗珠處自額頭滾下。 跛李見這道士從容端坐,臉上似笑非笑,而自己卻顯得甚是狼狽。這一較勁,自己內功明顯不敵,又怕當真將這小孩拉成兩截,當即放了手。他勁一停,何太真也收了手。少沖兩手平舉,一時難以復原。 跛李一拍桌子,吼道:“牛鼻子,你今天當真與佛爺過不去,是不是?”箸筒裡筷子全都跳了起來,桌上的碗碟有的掉到地上,一片狼藉。 店老板瞧著跛李兇神惡煞的模樣,想過來勸架卻又不敢。 何太真道:“你會拍桌子,我就不會麼?”右掌向桌上一拍,無聲無息。桌上的筷子全都跳起,插進箸筒。旁觀眾人叫了這等情景,無不稱奇。 跛李自知武功與他差了一大截,動武難有勝算,卻又不肯罷休。便在此時,武名揚奔進店來,低聲道:“兩個追來啦。”跛李臉色一變,道聲:“後會有期!”牽著武名揚胳膊,身子一閃,如一縷淡煙疾射而去。 兩人一走,後腳追來兩人,相與嘆道:“又讓這鬼頭陀逃了。” 少沖認得二人是蒲劍書和褚仁傑,心想:“二人果然聯手了。” 何太真笑麵迎上前,打個道稽道:“不知跛李如何得罪了江南兩位豪傑,這梁子可結大了。” 蒲劍書還禮道:“原來是崆峒派的何大掌門,幸會幸會!” 何太真叫店家收拾了桌麵,三人敘禮坐定,何太真問及二人何以追跛李時,二人都道:“鬼頭陀嗜血成性,濫殺無辜,人人得而誅之,除此妖賊,正是我俠義道的本分。” 座中隻少沖心知:“他們想追回《平天下劍譜》。”此刻渾身難受至極,也沒心思插話。 褚仁傑早已認出他正是那次隨武師彥一起到山莊的少年,生怕他在何掌門麵前提到那事,言談間不時留意他的一舉一動,甚為擔驚受怕。 蒲劍書道:“十年前江湖上有個‘風雲榜’,道長名列第四十七位,如今事隔十年,道長武功必精進不少,聲名也隆於當日。這榜若再重排,道長必在前十名之列。” 何太真笑道:“蒲翁抬舉小道了。小道這些年專心外丹之術,武功不免荒廢了。話說回來,小道也不贊成搞什麼排榜,名韁利鎖都是害人的東西,我們出家人更視名利為身外之物,練武僅僅為了強身健體而已。” 蒲褚二人擊掌稱贊道:“道長淡泊名利,令我等欽慕。” 何太真道:“兩位緝拿妖賊,為武林除害,俠義之風更令小道欽慕。” 三人頻頻舉杯,不住的相互抬舉。正談到熱鬧處,忽然奔過一人,叫道:“騙子,你騙光了我的銀子,卻在這裡酒食逍遙。”那人徑直伸手去擰何太真胸口,給何太真羽扇一拂,立身不住,打幾個轉,跌在地上。一看正是陸老板。 蒲劍書喝道:“哪來的瘋子?” 陸老板指著何太真道:“他……他說有什麼‘點金之術’,害我和杜老板傾盡所有,做了丹爐提煉,哪知他用的是瘦銀法,提走精華,留下些糟粕,放一把火逃了。我以為再也見不著了,誰知道卻在揚州城遇見。牛鼻子,咱們這就去見官。”說著話又來抓何太真。 褚仁傑將他推開,說道:“你胡說什麼?堂堂的崆峒派掌門會去騙你的銀子?這話說出來誰也不信。” 陸老板急道:“他是崆峒派掌門?不是,他是從終南山來的,叫何太真……” 卻見何太真哈哈一笑,連道:“誤會!” 陸老板一愣,道:“誤會?” 何太真道:“你說的那個何太真,是小道俗家的同胞兄弟。小道何太虛,青年出家,久不理人事,想不到胞弟品行不端,竟去乾這等事!” 蒲劍書道:“‘龍生九種,各有不同。’此乃常理。”向陸老板道:“我乃濂溪書院的山主蒲劍書是也。我可擔保,何道長是江湖上有頭麵的人物,決不會乾那坑蒙拐騙的事,你認錯人啦。” 蒲劍書在江南仕林、武林中名頭甚響,他一自道其名,食店中有好些人認出來,叫道:“啊,原來是蒲山主,在下眼濁,沒認出來。犬子能取童試第一,多虧貴書院的栽培呢。”“蒲山主若不嫌棄,過來喝兩杯。”蒲劍書笑著一一回禮。 陸老板還道自己真認錯了人,趕緊向何太虛連連道歉。 何太虛道:“這也不能怪你。下次小道見到胞弟,定當重責,讓他歸還所騙銀子。” 陸老板說了自己的寓所所在,又千恩萬謝了一回,才自離去。 少沖見“好戲”收場,不免有些掃興,心想:“這陸老板夠笨,人家說什麼,便信什麼,豈有不上當之理?上了當還不夠笨,上了當還千恩萬謝才笨之又笨。” 適才何太虛拂袖擋著少沖,而陸老板也未對旁的人留意,否則認出少沖這個“瓜仔”,何太虛又須設辭搪塞了。 何太虛見天色已晚,便與蒲、褚二人作別,到了無人處,問少沖道:“瓜仔,適才你為何不指證我騙了你老板的銀子?” 少沖道:“道爺是我爹的好朋友,那胖子對我向來不好,瓜仔為什麼不幫自己人?” 何太虛道:“嗯,你倒不傻。瓜仔,你娘住在什麼地方?快帶我去探望探望。” 少沖心想:“反正他也不知道我娘的住處,我便亂走一通,好多問問我爹娘的情形。”便道:“道爺,你說是我爹的好朋友,我卻不信,除非你說說我爹生前的事,我看對與不對。” 何太虛心想:“這傻瓜聽到‘何太虛’之名並無吃驚,多半並不知情。我先取信於他,便可設法探出她的下落。”便道:“我還未出家之前在寒山寺與你爹一見如故,義結金蘭。我使‘霹靂大仙掌’聞名江湖,有個綽號‘雷震子’,你爹使一手電光劍法,綽號‘電光俠’。我二人同闖江湖,聲名大震,人稱‘雷電雙雄’。哎,可惜你爹做了一件事,為法紀不容,定了死罪。我費了許多銀子,仍無法為你爹脫罪。你娘當時正懷著你,卻突然不辭而別,遠走他鄉。我灰心世事,就此出家做了道士,沒想到忽忽已是十年。”何太虛回首往事,臉上盡顯滄桑之色。 少沖心想:“原來我爹還是一代大俠,不知做了什麼違法之事被殺了頭。我娘卻何以不辭而別,又如何遇上海盜?”他對自己身世有所明朗,卻還有不明之處。又想這牛鼻子說話真中有假,假中有真,多半不是爹的朋友,而是爹的仇家,他想問出我娘的下落,好把我全家殺光。一想娘先懷了自己才受海盜之辱,可見自己不是海盜的賤種,又覺舒暢了許多。當下一激動,說道:“我娘跳了海……” 何太虛聽了大驚失色,抓住少沖胸口,道:“什麼?你娘她死……死了?”少沖點頭,忽又使勁搖頭。 何太虛雙手顫抖,眼中含淚,語不成聲的道:“你……你又何必……唉……” 少沖看他不似作偽,不明白他為何這般傷心。正要詢問,卻見何太虛眼冒兇光的看著自己,不禁打個冷顫。 何太虛惡聲道:“是你爹害死她的,你這個小賤種,本不該來到這個世上。”伸出一手,掐住少沖脖子。少沖雙腿懸空,整個身子也被提起,隻覺他五指如鉗,掐得自己透不過氣來。 此地遠離鬧市,就算喊叫,也不見得有人能聽到。見何太虛有如瘋了一般,他大是恐懼,亂中摸出隨身那把匕首一劃。何太虛“啊”的一聲,不由得鬆手一縮。少沖腳一落地,立即狂奔。 奔了一會兒,回頭看時,見何太虛背負雙手,不緊不慢的走來,好似散步一般,卻離自己越來越近。 少沖慌不擇路,腳下路越來越難走。眼前一簇茂密山林,他想也不想立即鉆了進去。約摸半個時辰才走出林子,已然渾身是傷,衣服也被刮得破爛不堪。他怕牛鼻子還要追來,不也停步。 慌亂中腳下一空,向山坡下滾去。這一滾滾了許久才停住,睜眼發現躺在一塊菜地裡,所滾之處,壓塌了竹籬及十幾顆白菜。 一個菜農正在澆糞,對少沖竟似沒瞧見一般,自顧自地乾活。少沖爬起身向他連連道歉,道是為壞人為追驚慌所致。菜農冷冷的道:“你走吧,我不怪人你。” 少沖走了幾步,見天色已晚,遠處傳來狼嚎猿啼之聲,心生懼意,向那菜農道:“大哥,我可不可以在你家住一晚?” 大凡鄉農大都質樸好客,哪知這菜農仍是冷冷地道:“不行!” 少沖道:“大哥行個方便,這裡四外沒有人家,這麼晚了,我又無處可去。” 菜農有些生氣,道:“與你方便,誰與我方便?再不走,我便要趕了。”說著話握著糞瓢來趕少沖。 少沖對無情無義的人見得多了,也沒怪他,正欲離去,忽覺渾身麻癢難當,猶如有萬千條螞蟻在體內爬動、噬咬一般,抓搔不著。原來是那道士給他下的毒發作了。他哇哇亂叫,倒在地上打滾,以紆緩麻癢。片刻間灰頭士臉,卻更加難受了。隻得用頭撞地,不知輕重,撞得幾下,漸漸失去知覺。 這一睡甚沉,醒來時頭痛得厲害,似有一重錘不住的錘打一般。全身各處都有抓痕,衣不蔽體,饑腸轆轆。掙紮著起身,卻見躺在一張床板上,隔壁屋子透過幾束燈光。原來那墻乃竹篾所編、泥糊而成,日久泥落,自然有了罅縫。 這時聽到那菜農的聲音道:“師父,這小孩似乎中的是‘七蟲丹’,又被崆峒派的‘老君掌’掌力將毒散入足太陰腎經,用五味子為君,加以《清心普善咒》調養,是可以救治的。” 隻聽一個濁重的嗓音道:“錚兒,為師從前殺人太多,如今悔恨不及,這小孩能救則救,你又何須問我?”說話有氣無力,似乎重病在身。 菜農道:“咱們不知他的來歷,萬一是敵人的苦肉計呢?就算不是,徒兒怕……” 他師父道:“你怕琴音會引來敵人?但見死不救,於心何安?” 菜農道:“這是敵人的詭計,咱們可別上當。” 他師父道:“無論如何,為師不想因自己死人。” 菜農道:“徒兒明白了,徒兒這就去施治。” 門開處,菜農攜燈進了少沖這屋,在藥箱中取了藥材,放進藥罐中,便到外麵去熬藥。 少沖撐著走過去,沙著嗓子道:“大哥,你還是不要救我。” 菜農驚疑地望了少沖一眼,卻不理會。不久五味湯熬成,菜農道:“小兄弟,你先喝藥。病好之後速即離開,這裡的事千萬不可向外人提起。” 少沖見他神色堅決,不敢違抗,端過藥喝了,菜農叫他躺下,自己去燈下觀書。他神色專注,一邊觀書,右手五指在虛空中不停挑拔,猶如彈琴一般。 少沖雖想與他說話,但又怕攪撓他,不久藥性起效,沉沉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耳畔響起一陣琴聲,如清風拂體,甘泉入口,甚感清爽。睜開眼天已大亮,那菜農盤坐在門外,獨對青山,膝上橫著一張琴,卻隻有一根弦。 隻見他右手五指挑捺撇摁,靈動若飛,琴聲時而如風吹葉落,時而如明月映江。少沖在這琴音中悠悠睡去。身子輕飄飄、懶洋洋的,說不出的受用。 再一次醒來時,那菜農道:“你體內的毒已去了十之八九,餘毒難以為患,日後自會消失。天亮後你就去吧。”說罷收拾起行李來。 少沖道:“我孤身一人,用不著什麼行李。” 那菜農道:“又不是給你的,這是我的行李。” 少沖不解道:“大哥要出遠門麼?” 那菜農道:“你一走,我們就得搬家。” 少沖先是不解,後想到:“他怕我傳出去,或者敵人聽到琴聲,會尋到這兒。”便道:“大哥的救命之恩我無以為報,出去後隻有把恩德記在心頭,決不向外人提起,有違此言……” 他本想發個誓,卻見那菜農擺手道:“你不用起誓。嘿,世上發誓的又有幾個守了誓言?”仍是冰冷的口氣。 菜農說罷到燈下觀書。看了一會兒,忽然沖出屋子,立又奔進來,道:“你惹的禍,來得好快!”走進屋子,說道:“師父,天亮了,咱們走吧。” 他師父道:“是不是敵人來啦?該來的還是要來,避是避不了的。錚兒,你帶著小兄弟去吧。為師一把老骨頭,早該入土了。” 菜農忽然悲泣道:“師父不走,徒兒也不走。” 便在此時,遠處有人喊道:“魔頭,我們知道你藏在這裡,識相的速即授首。” “魔教妖人,你十一指盡廢,妖技難逞,我們這邊上百個英雄好漢,還對付不了你麼?” “再不出來,老子一把火燒了魔窟,妖魔鬼怪死個乾乾凈凈。” 聽聲音有四五十人,當中竟有何太虛的聲音。 少沖一聽,才知屋中二人是魔教中人,不禁心生恐懼。他從小便聽太公說起江湖上有正邪兩道,正道有五宗十三派八十一門,邪道是白蓮教,外人都目之為魔教。魔教中人人殘忍陰毒,殺人如麻。那鬼頭陀便口口聲聲要加入魔教。 隻聽菜農的師父道:“為師做過太多的錯事,事後每自悔恨,便自斷一指。誰知心中的魔障忒大,仍然屢屢犯錯。為師號稱‘六指琴魔’,由頭便是右手這六根指頭。等到六指盡無,為師以為可以從此不再觸琴。哪知左手技癢難熬,忍不住左手彈琴,以致錯事不斷。終於連左手五指也盡行斬去。現在為師已成廢人,就算心魔作祟,也不能為禍了。為師雙手沾滿血腥,罪孽深重,你卻一身清白,隻要你我不再是師徒,他們不會為難你的。” 菜農大泣道:“怎麼可以?您永遠是徒兒心中最敬重的師父。” 外麵又有人叫道:“莊錚,你把那魔頭的頭割下來,跪在咱們麵前求饒,咱們念你並無惡跡,饒你不死。” “畜牲,天下這麼多的路你不走,偏要拜魔頭為師,學那妖技,你爹已被你活活氣死。我這個做叔父的也麵上無光。” “姓莊的玩物喪誌,執迷不悟,他願給魔頭殉葬,咱們還留他作甚?莊大當家的,我茅祖壽跟你侄兒可沒什麼過節……” “大夥兒為武林正道著想,這小子已從我莊家除名,莊某此次前來也是大義滅親的。” 莊錚聽了這話,大聲道:“要殺咱師徒可沒這麼容易。” 少沖從墻縫中看去,隻見莊錚半蹲床前,眼望遠處,已現殺機。床上橫臥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便是他師父‘六指琴魔’了。 這時‘六指琴魔’伸出手放在莊錚肩上,有氣無力的道:“錚兒,這是為師與他們的恩怨,你速速離去,若他們相逼,你也不可還手。你答應為師,錚兒……”少沖見‘六指琴魔’的手果然光禿禿沒有指頭,猶如一根枯乾,雖經他說過,此時親見,猶自一震。 莊錚心中雖不情願,但不敢拂師父之意,含淚點頭。 “六指琴魔”突然舉手擊向自己天靈蓋,莊錚“啊”的一聲,阻止已是晚了。看見鮮血從師父頭頂迸流,抱住他頭痛哭道:“師父……” “六指琴魔”一時未死,緩緩的道:“錚兒,你喜好音律,猶勝為師,那曲‘天魔玄音’你千萬不可彈奏,否則陷溺日深,也是為師這般下場。”說完這話,便即氣絕。 突然間茅屋外大亮,原來是屋前一堆柴薪被射來的火箭點燃,燒起熊熊大火。嗖嗖聲中,屋頂、泥墻上也有箭射到,大火迅即燃開。 屋中煙熏火燎,茅屋眼看就要倒塌,少沖見莊錚兀自抱著他師父屍身不放。似欲殉身火中,急忙上前拉他道:“莊大哥,走吧,你要活著報仇啊。”見他仍然不動,又道:“你師父叫你離去,你不走便是違抗師命,你師父屍骨未寒,你就如此大逆不道……” 莊錚狂怒道:“誰大逆不道了?”手一推,少沖立覺一股大力當胸推到,身子震飛,撞在墻上,破了一個大窟窿。 卻見莊錚向著“六指琴魔”拜了三拜,懷中塞滿了圖書,取了那把一弦琴,突然一個飛身,已提著少沖從窟窿穿出去。幾乎同時,茅屋在暴響中塌倒。 剛出茅屋,發現四周都有人影晃動,看來已被包圍。 有人叫道:“不好,姓莊的手中挾持了小孩,咱們不可莽撞,傷了人質。” 另一人道:“那小孩是魔頭親收的徒兒,咱們可別上當。” 少沖一聽便知後一人是何太虛,自知莊錚師徒這次劫難因自己而起,心中成分愧疚,這時聽何太虛借機殺自己,罵道:“何太虛,不要臉的臭道士,有種的過來單挑。” 卻聽何太虛小聲向旁邊的人道:“小道說的沒錯,這小子果是魔頭的徒子徒孫。” 少沖一聽大是失悔,心想若不是一時沖動,裝成人質,救莊錚脫困也好。 莊錚睥睨群雄,視若無物,昂首挺胸,大踏步而行。擋在他前麵十丈外的幾人立即退後,但二人身後的人卻又圍了上來。群雄始終與他相距十丈,圍成一圈。似乎懼怕什麼,不敢靠得太近。 但群雄顯然不願這麼僵持下去,卻見一個高大威猛的漢子越眾而出,說道:“莊錚,你爹辭世,你不來看他最後一眼,你爹入殮,你也不來端靈守孝。這是你爹的骨灰盒,你總該拜奠拜奠。” 說著話向莊錚越走越近,手中捧著一個黑漆木盒。莊錚呆立不動,喃喃道:“爹!”雙膝跪地,痛哭失聲。 莊季常再走近幾步,離莊錚已然甚近,見他悲痛中已失戒備,立即奪過他他中的一弦琴,躍身避遠,這麼一瞬間的工夫,數各大漢同時欺到,各施擒拿。 莊錚銘記師父遺言,不予還手,當場便被點了數處穴道。其餘人才去懼意,圍攏來,對莊錚競相辱罵。莊錚傲骨錚錚,白眼向天,不予理睬。 群雄不由得大怒,便有一人扇他耳光,道:“那魔頭有什麼好,你死心踏地的跟他?你的功夫呢,哪裡去了?我扇你耳光,你還是不能還手?”莊錚嘴角流血,仍不理他。 莊季常把琴向地上猛砸,再伸足踐踏,說道:“這鬼玩意害人不淺,毀了好,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毀了好。” 莊錚見心中最愛被人踏於足下,再不能無動於衷了,狂叫道:“你還我琴,你還我琴……” 群雄見這法子懲治他頗為有用,好幾人擁上前搜他全身,把搜到的十餘冊曲譜盡行撕毀。突見莊錚沖了過來,驚奇他這麼快就沖破了穴道,都不約而同退開。 莊錚去拾地上的紙屑,眼中有淚,卻哈哈大笑道:“它們都在我莊錚心中,你們撕了,毀了又有何用?” 莊季常見他這個樣子,忽生哀憫,說道:“莊錚,‘六指琴魔’已被燒死,隻要你大罵他的不是,脫離魔教,大夥兒說不定放你一條生路。” 莊錚道:“你錯了,師父一生英雄,怎會被火爾等鼠輩燒死,他老人家是自絕天地,撒手人寰的。” 群雄見他仍無悔改之意,卻大喊:“打死他!” 少沖見眾人合著打殺一個不願還手之人,想起在歸來莊時被武甲、武乙、汪光義欺負,大起同情之心,叫道:“喂,你們枉自稱作英雄好漢,好不要臉,竟然以多欺少,以強淩弱。” 群雄中有的已看不下去,說道:“是啊,咱們名門正派,可不能以強淩弱。” 何太虛道:“這小子是魔頭的徒子徒孫,也把他打殺了,不可養虎遺患。”說著話來捉少沖。 驀地一聲長嘯,如狂潮怒湧,迅雷奔至,眾人怵然心驚,立即蒙耳。剎那間長嘯聲遠去,有人叫道:“不好,姓莊的逃啦!” 群雄一見場中已無莊錚,連小孩也被他一並攜去,忙大呼小叫道:“讓他逃了,後患無窮!快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