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婆婆怕邢紅棉找她算賬,不等她穴道解開,便自早早離去。少沖等到四肢漸能活動,撐著身也出了莊子。而司空、邢紅棉等人兀自昏迷未醒。 少沖知苗嶺一帶泉水都有蠱毒,一路上滴水未沾。這一日到了一個小鎮,便到酒店討口水喝。掌櫃的心眼好,將客人吃剩的飯菜施舍給他。 少沖蹲在角落吃完,正要離去,一抬頭,望見酒樓上臨窗坐了一桌人,飲酒正歡。座中人無一不識,竟是“酒鬼”秦漢、何太虛及師父鐵拐老。他大是驚奇:“師父怎麼跟秦漢同桌而飲?”又想何太虛為人奸險,師父可別上他當,連忙大叫道:“師父,徒兒在這兒!”連叫三聲,哪知師父隻向下望了一眼,並不理會。 不久三人自酒樓出來,何、秦二人騎馬,鐵拐老在後一瘸一拐跟著。 少沖急步上前扯師父袖子,道:“師父,你不認得徒兒了麼?我是少沖啊。” 鐵拐老望著少沖,說道:“你不認得徒兒,我是少沖。”說話一字一頓,大異平常,望向少沖的眸子也黯然無光。 少沖一想這個眼神在黎鏢師的眼中看到過,後來又在馬嘯風的眼中看到過,一件極可怕的事浮上心頭,不禁退了幾步,呆呆的看著鐵拐老。 何、秦二人按轡駐馬,麵帶詭笑。 少沖淚水在眼中打轉,欲哭道:“師父,你怎麼了?” 鐵拐老突然暴喝一聲,身形陡閃,鐵拐打在何、秦二人所騎的馬身上。二馬受驚立奔。少沖身子一輕,已被鐵拐老挾著向另一個方向疾奔。遠遠的聽見何太虛叫道:“老家夥發狂了,啊,不對勁……”不久馬蹄聲轉回,顯是二人追了上來。 鐵拐老專走崎嶇的山路,轉了幾個彎,已看不見了二人。這裡山高林密,二人一時倒難找到。鐵拐老見有個山洞,便進到洞來。 少沖喜道:“師父,我還以為你中了‘腦神蠱’呢。你沒事就好。” 鐵拐老道:“沖兒,你不要說話。事在緊急,我須照為師所說的做。” 少沖見師父從未有今日這般嚴肅,不敢再問,答了聲:“是!” 他聽鐵拐老道:“凝思默坐,心空萬慮。”當即盤腿坐立,氣沉丹田,心不外想。又聽鐵拐老道:“背出‘正氣功’口訣。” 少沖背道:“逝水滔滔日夜流,堪嗟世事水中漚。散而忽聚渾無定,絕處逢生亦有由。但養知能存正氣,莫圖僥幸動邪謀。禮門義路儒家事,齊治須從身內修。” 鐵拐老道:“背出養氣口訣。” 少沖背道:“先養浩然正氣。浩然之氣可以養正,養正可在辟邪。浩然之氣正大至剛,以直養無害,則塞乎天地之間,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於心,則餒也。浩然之氣,茍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茍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養氣,以仁義禮智信為四端,尤以仁義為重,舍生取義,殺身成仁。” 鐵拐老道:“‘正氣功’的最高境界?” 少沖道:“仁義無敵。” 鐵拐老道:“很好!這些話不但會背,還須踐行。學海無涯,行者無疆,你要時時反求諸己,不可絲毫自滿。你之前練的功法與我‘正氣功’同根同源,故而你多少有了‘正氣功’的根基,但離真正的高手還差得甚遠。現下為師為你打通任督二脈。”說罷雙手按在少沖後背。 少沖便覺內息自會陰穴往脊柱末端的長強穴沖撞。兩穴相距不過數寸,便一屬任脈,一屬督脈,這道難關自是極能打通。鐵拐老以積數十年精純內力強行沖突。連撞數次,終於打通。 少沖隻覺絲絲熱氣自長強穴、腰俞、陽關、命門、懸樞沿脊椎上升至脊中、中樞、筋縮、至陽、靈臺、神道、身按、聞道、大椎、盛門、風府、腦戶、強間、後頂而至頂門的百會穴。變作一股涼氣從額、鼻、唇下來,通到唇下的承漿穴,進入任脈。過人體正麵,下行廉泉、天突、璿璣、華蓋、紫宮、玉堂、膻中、中庭、鳩尾、巨闕、經上中下三脘至水分、神闕、氣海、石門、關元、中極、曲骨,又回到會陰穴。如此行完,算是一個周天。頃刻之間,那內息又循此路線在少沖體內走了七八遍,少沖隻覺渾身通泰,暢快無比。丹田內真氣充盈,欲聚則聚,欲散則散,收放自如。 鐵拐老收掌調息,已是汗流浹背,說道:“為師現下傳你以‘正氣功’為根基的‘隨心所欲掌法’。隨心所欲掌易說不易學,有招亦無招……” 少沖聽師父說話有氣無力,似乎長途奔跑後精疲力竭一般,忙道:“師父,你累了。這掌法以後再學吧。” 鐵拐老道:“來不及啦。師父恨不得把為師所有功夫都一古腦兒傳給你。你記住了,所謂有招,掌出開天地,裂鴻蒙;所謂無招,掌法沒有定勢,如意所之,率性而為。孔老夫子曾言:‘吾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以虛擊實,以無勝有,從心所欲不逾矩,這便是‘隨心所欲掌法’的最高境界了。你明白麼?” 少沖似懂非懂,還是點點頭。 鐵拐老又道:“為師再授你‘英雄二十字訣’,你記好:‘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你務必以天下為己任,‘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做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好男兒……” 說到這裡,洞外忽響起刺耳的哨聲。鐵拐老聞聲立即煩燥不安,取出一枝紅簫交給少沖,道:“你答應為師做兩件事,一是把這枝簫交還鏟平幫,二是去鶴鳴山向真機子報訊,說有人要刺殺他。為師死後,你務必把為師屍體火化,骨灰灑於天地之間……” 少沖越聽越是心驚,道:“師父,你長命百歲,日子還長著呢……”卻見師父抱著頭,似在忍受極大的痛苦,伸手去觸他。鐵拐老身子一抖,狂叫著向洞外奔去。 少沖知外麵便是秦漢等人,隱隱覺得什麼不妙,縱身欲追師父。哪知這一縱,渾身不知從哪裡冒出無數股真氣往百會穴撞擊,立即昏倒,人事不省。 原來那日鐵拐老孤身進入牛皮大箐,秦漢等人突然止步,邀他到辛達羅所居的十八峒喝酒。鐵拐老被他識破,也不畏懼,跟了他們去。 那十八峒漫山都是洞穴,住的都是生苗。到了辛達羅所居的洞室,辛達羅卻不在,秦漢自居主人,令兩個金毛狒狒獻酒,酒器是人的頭蓋骨,酒也鮮紅似血,腥味刺鼻,眾人都不敢喝。 鐵拐老怕久了少沖出事,二來不明箐內底細,怕秦漢設置了機關,便辭了出來。不見了少沖,尋找中遇到崆峒派的何太虛。鐵拐老不清楚他的為人,同到酒店中喝酒。哪知何太虛早已與秦漢勾結,在酒菜中下了腦神蠱。等到鐵拐老發覺時,蠱已入大腦。他一麵用內功鎮住蠱蟲作祟,一麵卻佯狂裝瘋,顯得中蠱已深,讓秦、何二人放鬆警惕,好尋機逃走。 馬嘯風時而清醒,時而糊塗。有一次清醒時,托鐵拐老帶玄女赤玉簫逃走,此後不久在一次發病時暴死,成了一具僵屍。 鐵拐老從秦漢那裡偷到玉簫,藏在身邊,而秦漢一直渾然不覺,隻是嘆惜而已。直到少沖出現,鐵拐老將畢生功力傳了與他,以免成了秦漢傀儡替他害人。他本想傳功後自殺,哪知功力失後已壓製不住腦神蠱,秦漢的哨聲又恰在此時響起,一時發狂,失了理智。 少沖夢中覺得自己輕飄飄的,如鵬飛天際,自由翱翔。欲東則東,欲西則西,十分暢快適意。所見山川風物,無不真切在目,最怪的是睜開眼時,幻象猶在眼前,但心滅象滅,一加存想,立又重現。 他覺得有趣,閉上眼想了一會兒,忽想起師父,叫了聲:“師父!”跳了起來,見自己置身一間土屋中,眼前背立著一個漢子,心想:“糟糕!必是被惡人穀的人捉住了。”他卻未覺身上有任何異樣,正欲說話,那人轉過身來,見是關中嶽,又驚又喜道:“是關大爺!” 關中嶽微奇道:“你識得我?” 少沖見他左臂纏著繃帶,道:“關大爺,你受傷了?” 關中嶽道:“受傷算是僥天之大幸了,若是被惡人穀的人捉住,變成一具行屍走肉,要活不成,要死不能,那才悲哉哀也。” 少沖問起師父鐵拐老去向,及自己如何從山洞到了這裡。 關中嶽神情陰鬱的道:“小兄弟可知道中原鏢局滅門的事?江湖上都道是鏟平幫做下的,關某起初也這般認為。在回漢中途中,無意間見到秦漢趕著中原鏢局黎鏢師的屍體,想起傳說中苗疆蠱術有‘蠱浸’之法,可種蠱於人體內加以擺布,料中原鏢局滅門與惡人穀必有牽連。便追蹤到苗疆來打探究竟,後不慎被其發覺,險些性命不保。拐老帶你進那山洞時,關某恰藏在附近養傷,後見‘酒鬼’秦漢跟了來,在洞前徘徊了一會兒,然後走到一棵樹後藏著,關某想知他搗什麼鬼,便也藏在隱蔽處偷偷的瞧著。不久崆峒派的何太虛、茅山派的鬆雲道長、點蒼派的司空圖也來了,關某見他們對著山洞指指點點,然後那秦漢吹起竹葉哨,拐老從山洞沖出來,何太虛空手上前與他相鬥,隻幾回合,便一掌把拐老打癱在地……” 少沖聽到這裡,心中一痛,道:“那牛鼻子不是師父對手,該是師父一掌把牛鼻子打癱在地,你說錯了,你說錯了……” 關中嶽搖搖頭,道:“我沒說錯,當時拐老似乎毫無力氣,癱在地上好半天沒起來。鬆雲道長、司空圖都大贊何太虛是‘天下第一掌’,又說拐老徒有虛名,唉,他們沒看出來,這是惡人穀的‘蠱浸’之法。” 少沖驚道:“蠱浸之法?”他曾聽辛達羅說過,他創出此法,使南宮破敗以前的屬下如傀儡般受他驅使。 關中嶽說道:“小兄弟,你師父多半中了惡人穀的蠱,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手足皆受人擺布。”說這放話時雙眼流露出悸然的神情。 少沖本來已有此料,聽了關中嶽的推測仍不願相信,說道:“我要去找師父……”說著話欲沖出屋去。 關中嶽一手拉住他道:“你到哪兒找去?” 少沖眼中有淚,道:“師父,師父在哪裡?關大爺你快告訴我!” 關中嶽道:“你師父在秦漢手中,至於秦漢帶他去了哪裡,我也不知道。” 少沖頹然坐倒,不住的道:“怎麼辦?怎麼辦?”他以前隨著師父浪跡江湖,遇著事有師父出頭,最後總能解決,如今師父不在了,隻覺做什麼事都阻難重重,寸步難行。 關中嶽道:“你師父的掌法天下知名,他既為惡人穀收服,助紂為虐,為虎作倀,在江湖上掀起的波瀾必當不小。” 少沖道:“你說我師父為惡人出去亂殺好人?”關中嶽嘆道:“如今連鐵拐老、華山派的丁向南掌門、白若霜女俠都成了惡人穀的爪牙,以後定還有更多人步其後塵,邪長道消,長此以往,不知武林會變成個什麼樣子?” 少沖才知原來那日襲擊關中嶽的正是華山派丁、白二人,並非惡人穀的人假扮;南宮破贈自己三粒驅蠱靈丹,想來也是預料師父會中此道,自己卻悉數救了別人,到頭來師父中蠱卻無藥可救了,不禁後悔不迭。當下拉著關中嶽的手道:“不可以,師父隻殺惡人,不可以殺好人的。關大爺,你有什麼法子救我師父?” 關中嶽搖頭道:“據我所知,當世還無人能破解‘蠱浸’之毒,要讓你師父不去濫殺無辜,除非,除非……” 少沖急道:“除非什麼,你說啊!” 關中嶽道:“除非咱們先殺了你師父。” 少沖聞言,驚得退步坐在床沿上,喃喃道:“怎麼可以?怎麼可以?”他雖無從得知師父如何被秦漢種了蠱,但想到“大騙子”何太虛與秦漢勾結,不用猜也知是他設計算計師父,不禁自責起自己來:“少沖啊少沖,你要是早提醒師父提防牛鼻子,師父也不會中牛鼻子算計了。”後來甚而怪自己無能,不能為師父做一點兒事。念及此,想起在山洞中師父曾交待自己做兩件事:一是把玄女赤玉簫交還鏟平幫;二是去鶴鳴山向真機子報訊,不禁跳了起來,道:“糟糕!” 關中嶽道:“什麼?”少沖便把師父交待自己做的事說給他聽。關中嶽道:“鏟平幫總壇遠在太行山,不必急在一時,倒是第二件事在緊急。武當派真機子在鶴鳴山祭祖,定在本月十九,今日已是十四,得搶先一步趕去報訊。”他怕惡人穀會向武當派下手,真機子若無防備,必中惡人穀的算計,則武林正道更是岌岌可危。 兩人即日起程,一路上風餐露宿,足不停步,投鶴鳴山而來。 鶴鳴山在四川境內,青城山之北六十裡,武當派開派祖師張三豐逝於此,葬在迎仙閣。兩人到了鶴鳴山,遇人一問,都知武當道士大舉在此祭祀張三豐。未到八卦臺,已聞鐘磬聲悅耳,沿路都有武當道士設卡盤查。關中嶽向一道士道:“在下鐵槍門掌門關中嶽,有緊急要事求見貴派掌門,煩通報則個。” 那道士道:“掌門師叔難以脫身會客,關掌門要觀禮,便是此處了。”無論關中嶽如何說,那道士總是不讓兩人去見真機子。 爭執中關中嶽忽向八卦臺大叫道:“真機子道長,關中嶽有事求見!”他叫了兩聲,聲音雖大,仍被鐘磬聲淹沒了。但不久即有知客道士過來,說是掌門有請。 關中嶽帶著少沖到了八卦臺。真機子問道:“兩位有何在事?” 少沖見那真機子頭戴七星道冠,身著八卦道袍,頦下一部美髯,一根火紅絲絳係在腰間,生得仙風道骨,仿佛畫中的神仙。 關中嶽正欲開口,少沖忽見真機子身旁便站著何太虛,驚得一拉關中嶽袍擺。關中嶽沒能會意,向真機子說道:“關某此來是向道長報訊的,有人……” 真機子一捋美髯,道:“有人要尋貧道晦氣,是麼?” 關中嶽訝然道:“道長知道了?” 真機子微微一笑,指著旁邊的何太虛道:“何掌門也這麼說,看來真是有人要取貧道這顆人頭。” 這一下連少沖也感驚奇,但不久便明白:“這是何太虛假意示好,真機子才不會防備他,其實要取真機子人頭的不是別人,而是何太虛。這就如同湯劍鼎帶頭圍攻王姓老者,褚仁傑假裝好人救他。”但這話他不敢說出來,隻是一個勁的扯關中嶽。關中嶽仍未領會,卻問少沖道:“小兄弟,你要說什麼?” 真機子問關中嶽道:“這位小兄弟是關兄何人?” 何太虛答口道:“他是鐵拐老的弟子。” 少沖心想:“早知道你會認出的。認出便認出,我少沖也不怕你。” 真機子道:“貧道去年曾邀鐵拐老前輩於十一月初三親臨敝派解釋誤會,可是令師逾期不至,讓各大門派掌門空等了兩天,是令師抽不開身,還是沒把咱們瞧在眼裡?”他和顏悅色,說得委婉,卻大含責怪之意。 少沖雙手亂搖道:“不是,不是,師父……”他一急,卻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這時真機子起身步向祭壇,原來已到祭祀時辰。真機子在祭壇上仗劍步虛,咿咿呀呀的唱著,壇下樂聲大作,群道一起附和。 關中嶽遊目四望,不知是否真有刺客來。 少沖心想:“你們都在防備刺客,卻不知刺客便在眼前。”他望了一眼在旁觀禮的何太虛,心想:“我隻是猜測,無憑無據,說出來別人也不會相信。” 那邊真機子祭一陣歇一陣,眼見著日落西山,忽然一陣怪風吹來,卷起香爐中的香灰,眾人都難以睜眼。真機子身邊不知何時多了兩人,各執劍刺向真機子。真機子一個飄身退開,十來個道士揮劍上前接住。真機子細瞧那兩人皆蒙了麵目,其身法頗顯老態,年紀當是不小。 群道喝問來者何人,兩人都置若不聞。真機子越瞧越是奇怪,兩人所使的乃是“兩儀四象劍法”,出自茅山一派,並且功底頗為濃厚,就是現今的茅山派掌門也未必到這地步,顯是派中的老前輩,再瞧一會兒,不禁叫出聲道:“是‘陰陽二聖’!”忙叫住手。 群道聽見掌門喝止,便住了手中的劍。蒙麵二老卻並不罷手,執劍仍向群道揮刺。群道雖不還手,卻也不讓二老靠近真機子。 真機子道:“陽公,陰婆,貧道不知何處得罪了二位前輩?五宗十三派共屬武林正道,同氣連枝,有什麼話坐下來不好談,非要刀劍相向?” 陰陽二聖卻大叫道:“殺了你!”向真機子沖了過來。群道舉劍格擋,就聽相繼兩聲慘呼,陽公、陰婆倒地抽搐,狂噴鮮血不止。 群道嚇了一跳,還未明白怎麼回事,已見二聖眼皮上翻,挺著不動。有人探了二聖鼻息,隻是搖頭。群道麵麵相覷,自是奇異不已。 真機子尚未回過神,忽聽有人叫道:“又有刺客!”群道又騷動起來。果然又有兩人殺進場中,也是一男一女,隻是未蒙麵目。真機子隻一眼便認出是華山派兩位當家的,暗自奇怪:“武當與茅山、華山皆無宿怨,何以兩派在同一日都來尋自己晦氣?” 場中隻有關中嶽、少沖兩人明白,茅山二聖、華山派丁、白二人都是秦漢的傀儡。 真機子怕他們又如茅山二聖那般自斃,便命人將丁向南、白若霜製住。 丁、白二人如中了邪一般,所使的華山派武功已完全走樣,自不是武當群道對手,不久即被製服,帶入八卦臺。 真機子命屏去閑雜人等,隻剩下何太虛、關中嶽等幾人。他先掀開丁向南衣襟,瞧見他周身大穴皆顯出紅斑,望了一眼何太虛,顯出不解的神色。 何太虛道:“這是中了苗疆的蠱毒。”拿出兩粒紅丸,說道:“此丸可解蠱毒。”說罷各喂入丁、白二人一粒,再在二人後背運掌,催發藥效。 不久二人都沉沉睡去,真機子命人看著,至於如何處置茅山二聖的屍體,倒是頗費周章。祭祖大典未畢,隻得權且停放亭中,待茅山派的人前來領屍。 真機子才拋開諸事,重登祭壇,唱了一會兒,又聽東北角起了風波,不久平靜。 真機子未予理會,直到祭祀大典完畢,已是深夜。群道忙著收拾儀仗、祭品,真機子怔忡不定,老覺右眼跳個不停,便問起那會兒出了何事,弟子鄧繼賢道:“有個老叫化兒瘋瘋顛顛的闖進來,被弟子們攔住了。” 真機子打個激靈,道:“老叫化兒?他人呢?” 鄧繼賢道:“其時天黑,亂中也不知誰把他殺死了。死了個瘋子,弟子們也沒在意,便把他棄於荒野……” 真機子一驚而起道:“大事不妙了!”命人打燈去瞧那老乞丐死屍,照見他蓬頭垢麵,衣不蔽體,渾身是血,已難辨麵目。上前揭開他的亂發,擦凈了臉,認出是風塵丐仙鐵拐老,心中所料不幸而中,一驚而退,望著眾弟子,雙手抖個不停。 忽聽有人大哭著撲向老乞丐屍體,叫道:“師父……”正是少沖。他與關中嶽本想等著天亮才離去,半夜聽人說死了個老叫化兒,少沖一急,奔了過來,看到的正是師父的死屍,剎時間隻覺天塌地陷一般,撫屍大慟,哭了多時,幾名道士來拉他。他突然一扭身沖向真機子,抓打真機子道:“是你殺了師父……”驚得眾道士把少沖按在地上。 關中嶽勸解少沖道:“小兄弟,你師父中了惡人穀的蠱毒,可不能怪真機子道長。” 少沖明知如此,但仍無法原諒武當道士,憤然罵道:“牛鼻子都不是好東西。” 真機子命人把鐵拐老的屍體也抬進八卦臺,對少沖也好言相勸,待少沖情緒平定後,請關中嶽到僻靜處,問他何以知是惡人穀下的蠱。關中嶽便將追蹤秦漢所見種種述與真機子。 真機子聽罷,道:“世上真有‘蠱浸’之法?當真不可思議!貧道與這姓秦的素不相識,這其中必非因於個人恩怨,乃是他蓄意挑起武當派與其他名門正派的紛爭,以削弱武林正道。” 關中嶽點頭道:“道長所言甚是!那南宮破敗招納惡徒,參與爭奪玄女赤玉簫,其誌必定不小。” 真機子望著沉如磐石的夜色,道:“如此至邪至惡,若不及早鏟除,來日必為禍江湖。”說這話時,真機子眼中放出堅毅的光芒。 少沖一直呆在鐵拐老的屍體邊,哭累了睡,睡醒了又哭,半睡半醒中夢到的盡是師父平日對自己的好,如此直到五更天,忽聽到何太虛的聲音道:“小野種,你師父死啦,看你還怎麼神氣?” 少沖領子一緊,已被人提在半空。他以前對這牛鼻子有所懼怕,現在卻隻有憤恨,隻覺渾身燥熱難當,體內任督二脈所主大穴真氣鼓脹,當下奮起全身勁力向他肚腹拍去一掌。 何太虛啊的一聲,扔下少沖,捧著肚腹,似甚痛苦。 少沖泄了掌力,渾身通泰了許多,再欲上前,何太虛忽大叫道:“有刺客,快來捉刺客啊!”立有數道士叫道:“哪裡有刺客?”燈火四起,腳步聲向這邊而來。 少沖心想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牛鼻子都是一個鼻孔出氣,不能被他們抓住了,當下背起師父屍體,向山下快步而奔。 少沖練過鐵拐老的傳授的“蓮花落”,輔以“正氣功”為根基,已臻輕功中的上乘。他一發狠勁,全身四肢百骸中鉆出無數股熱氣,直沖丹田,身子一輕,健步如飛。 但武當道士中也有身懷絕高輕功之人,不久數名道士呼喝著追了上來。少沖一個勁的亂跑,發現到了一處懸崖,已無去路。 武當派眾道士也都停步,鄧繼賢認出他是鐵拐老的弟子,叫道:“小兄弟,你師父不幸而歿,咱武當派掌門師父與諸弟子同感哀悼。你快放下拐老的屍身,咱武當派自當向丐幫做個交待。”說著話向他走來。 少沖道:“你不要過來,他是我的師父,不要你管……”一步步的退身,忽然腳底一空,從懸崖處墜了下去。 他掉下後,落在一個斜坡上又滾下,也不知滾了多久,迷亂中腦袋碰在一硬物上,立即昏去。醒來時天已大亮,兀自緊抓著師父的屍體。 他眼中已無淚水,心中已無悲傷,找來薪火,從師父身上取來火石火絨,把師父屍體焚化了,灰燼用衣幅兜起來,邊走邊灑。 他心中認為,是自己害死了師父,自己活著唯一要做的事是踐行師父的遺訓,做一名真正的俠士。他一摸玄女赤玉簫還在,辨明方向,投北而去。 這一日到了一個小鎮,名叫太平鎮。 少沖到一酒店前行乞,店老板施舍了碗乾飯,叫少沖吃了速速離開。少沖見店中冷冷清清,店老板、掌櫃、夥計過一會兒便往店外看去,神情惴惴,似怕什麼人到來。他暗自奇怪,卻也沒怎麼在意,端著碗蹲在一邊吃起來。 這時從門外進來兩個漢子,一落座便大呼小叫上菜。與少沖當麵的紅臉膛短髭的漢子道:“大哥!木爺他們來不來?”背著少沖那人手條勢示意他小聲說話,隻道了句:“快了,天色還早嘛。” 夥計擺上菜蔬,盤中盡是素的。又從門外來了五人,逕走到那兩人座前,當中一矮小漢子雙手在胸前交叉,十指上翻,並作花開放狀。 那短髭漢道:“外麵景況如何?”矮小漢子道:“外麵風輕雲淡。”短髭漢又問:“蓮花長勢如何?”矮小漢子道:“含苞的、已開的全已會齊。”短髭漢又問:“你們采蓮人呢?”矮小漢子道:“戴笠荷鋤歸!”短髭漢道:“好了,你們先去吧。” 少沖聽了心想:“這是說的什麼?”他曾聽師父說起江湖黑道上的事,料是他們接頭的切口。 才來的五人便即出店。先來的兩人匆匆吃了些也要出門,夥計上去要帳,說道:“兩位爺兒,我們小本生意,好歹給幾個。”那短髭漢道:“給什麼?”另一人道:“這個給你!”扔給夥計一個小錢袋。 夥計接過一看,眉開眼笑的道:“要不了這麼多。” 那人笑道:“全給你了。”說罷同短髭漢大步而去。 那夥計歡喜過望,連叫幾聲“財神爺好走”,再向錢袋看去,立即愁眉哭臉道:“明明是一袋銀子,怎麼變成了石頭?” 掌櫃、廚子一聽,湊過去看,果是一袋石子兒,都道:“你看清了沒有?”“是不是遇到鬼了?” 店老板道:“算是蝕財消災,你們該乾什麼乾什麼去。”眾人散了,都當什麼事也沒發生一般。 少沖見店老板不敢追那兩個吃白食的,但也沒興趣去索解,吃罷上路。他到大街上問路,尋了半天,也沒見一個人影,大白天的各店鋪早早關門打烊,街上更是一個行人也無,就是雞鳴犬吠之聲也難聽到。偌大一個鎮甸,竟如一座死城。 正想轉回去問那飯店的人,忽見街頭走來一老一少兩個農夫,老者肩頭扛一根鶴嘴鋤,年少的身後牽著一頭青牛,他走上前唱個諾問道:“請問大伯、大哥,去太行山的路怎麼走?” 兩人聞言一對視,臉上神情甚是怪異,也隻是一閃而過,隨即朝前行去,對少沖毫不理會。 少沖跟上前又問了一句,那年少的罵道:“臭叫化兒,給老子滾開!” 少沖愕然止步,心道:“不知道說一聲便是,兇巴巴的作甚?”聽他口音似是山西人,卻刻意打著川腔,不禁有些奇怪。 少沖回到那個飯店,不禁叫苦,原來那店也關了大門。上去拍打了許久,也無人來應。 這時天邊烏雲蔽空,天色大黑,街上落葉無風自起,遠處隱有敲鑼打鼓之聲,空中飄下無數紅紙包、紙元寶。 街上商鋪皆關門閉戶,偶有幾個行人也是行色匆匆,見了紅紙包皆遠避而走。少沖心中好奇,上前拾起開看,吃了一驚,紙包中竟是數張冥紙。 少沖來到一間雜貨鋪,正見著老板關門打烊,忙上前打了一個肥喏,求借一宿。那老板倒也好心,將他帶到柴房,施舍了一碗白米飯,告誡道:“晚上務必緊關柴門,聽到任何異響皆不可理會。” 少沖見那店老板臉色怪怪的,心想這鎮子有股子邪氣,不是久留之地,隻待天亮了離開這裡。 半夜忽被一個女子的尖叫聲驚醒,他忘了店老板的告誡,翻身開門沖出。到了後屋,恰見店老板怔怔的站在當中。從床上棉被中探出一個少女的頭來,眼神中流露出驚恐之色,額頭上的劉海兒少了一綹,掉在了地上。 少沖正在奇怪之際,屋頂上躍下一個老道士,向店老板問道:“如何?” 店老板指著地上道:“遵照道長所教,用犬羊血破了妖法,小女無恙。”舌頭打顫,兀自心有餘悸。 少沖順店老板手指看去,地上躺著一個持紙剪刀的泥人,長不過三四寸,形狀似垂髫的童子。 老道士點了點頭,看了少沖一眼道:“此人是誰?”少沖自答道:“晚輩途經此處,店老板好心留宿,半夜為叫聲驚起,故而來看。” 老道士道:“你年紀不大,膽子倒不小,也敢來看!” 少沖道:“不就是一個泥人麼?有什麼好怕的?” 老道士道:“不知所謂!最近川中怪事迭起,先是先是剪雞羽,夜間但聞雞聲一鳴,忙燃燭去瞧,那雞身上已剪得一毛不剩。後是剪人頭發,民家婦女晚上睡醒,往往失去青絲,謂之鬼剃頭。於是民間大憂,半夜互相驚起,鳴鑼走告,謂妖人來剪頭發,弄得婦女們晚上不敢睡覺。有的地方鬧得更兇,美貌婦女無故失蹤。不論白日或是黑夜,家人坐著談笑的當兒,轉眼座上已空,人就去得無影無蹤了。貧道受鏟平幫薑堂主所托降妖驅魔,轉戰川中各地,數天前追蹤妖人至此。此次妖人共祭出五個泥人,兩個持剪刀,三個騎木馬,持剪刀的剪人鬢發,皆未得逞,騎木馬的劫走三名青年婦女。” 店老板道:“劫走的婦女去了何處?可還有救麼?” 老道士搖頭道:“那妖人甚是厲害,貧道與他交手數次,皆處下風,連其麵目也未看清,更不知他巢穴何處。貧道有個同門師侄,道號鬆雲,法術在貧道之上,此時正在苗疆,相隔不遠,貧道馳柬相召,不日珠聯璧合,定能將此妖人鏟除。” 少沖聽了心想:“原來老道士是茅山派的,那鬆雲道人在苗疆替人驅邪反被人下蠱,可見法術算不得高強,能濟什麼事?”口上道:“在下不才,願助道長一臂之力。” 老道士笑了笑道:“小兄弟俠義為懷,令人可喜,但降妖除魔,不是玩的。你此時口出狂言,待見了妖人,不嚇得屁滾尿流才怪。” 少沖見老道士瞧不起自己,心中不憤,想頂撞幾句:“你茅山道術也不過是欺世盜名”,“你連他麵目都未瞧清,還有臉說啊”,終究還是忍下沒說。 老道士又道:“其實川地白蓮教盛行,許多人食菜事魔,如不信服者,就會遭受無妄之災。妖人興風作浪,如隻是剪剪雞羽、剃剃頭發、擄幾個良家婦女,不過是懾服小民的手段而已,倒不可怕。怕的是以妖術惑動軍心,煽動叛亂,則大事不妙了。聽說白蓮教原教主王森破牢而出,來了四川,必是聯絡反賊楊應龍的舊部,重振旗鼓。永寧宣撫使奢崇明久有反心,已暗中派人接洽。” 店老板道:“我知道,當年四川宣慰使楊應龍叛亂,就是被白蓮教妖人李贄所惑。” 少沖聽蕭遙提過李贄的事,說他做過一任雲南姚南知府,與白蓮教並無瓜葛。隻因素來憤世嫉俗,舉止狂放,倡“童心說”,非名教而薄周孔,公然以異端自居,有魏晉之遺風,是嵇康一般的人物,自然與世法不容,遭當世所忌,誣為白蓮教妖人一類。就是同鄉之人見其言行,都當他是個瘋子。後以“敢倡亂道,惑世誣民”之罪名身陷縲紲,終至割喉自殺,死於獄中。 當下道:“在下也知道,李贄頂多算個狂人,不是妖人,那是世人誤會所致。” 老道士見少沖衣衫襤褸,叫化兒模樣,說起話來有些豪氣,倒不敢小覷於他,說道:“無知小兒!貧道左右無事,便跟你說說那李贄妖術惑眾的事。他自言得白蓮教異人傳授,能呼風喚雨,撒豆成兵,在鄂西一帶倡言傳道。鄂撫劉光漢見李贄舉止妖異,下令驅逐出境。李贄立不住腳,奔到蜀中,也假傳教為名四處招搖。宣慰使楊應龍有個愛女妙姑忽然被妖邪蠱惑,白晝赤體嗷叫,似與人交接一般。應龍隻有這個女兒,平日愛如掌珠。忽然患此奇疾,急得走投無路,懸重金征醫:有能治愈者,立賞黃金千兩,並把妙姑贅他為婿。 這個消息傳播各地,誰不願得千金和美婦?上門自薦的也不知多少,都沒甚效驗,妙姑的病反越重了。那時李贄被鄂撫趕走,正沒處容身的時候,便來見楊應龍,當日沒壇建醮、焚香請神,居然把妖邪驅去。妙姑就醒了過來,不似前幾天的裸臥噪鬧了。楊應龍大喜,立給李贄千金。待要拿妙姑嫁他,李贄辭謝道:‘俺已是世外之人了,要金帛女子也沒用,隻求賜俺一所小宅,得修煉傳道就夠了。’應龍連聲答應容易,立命土木工人在蜀西建起一座大廈來。正廳上供一尊白眉真人,大約就是白蓮教的祖師了。大廈落成,李贄就在那裡傳教,又替那些人民治病,倒很是靈驗,四川的愚夫愚婦都稱李贄為活神仙。李贄每天坐了八人大轎遊行街衢,百姓迎道跪拜,好似神佛一樣的尊崇。楊應龍也常常和李贄交談,兩下很覺投機。李贄也不時邀應龍高飲,醉後自炫他的本領,能千裡外搬取財物,剪羽毛可以代弓矢,撒豆能夠變兵,裁紙可成駿馬。楊應龍對他深信不疑,幫著四方傳揚。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不到一年,江淮荊楚教徒遍地,愚人紛紛來歸,統計不下十萬人。李贄便勸應龍起事,應龍心動,暗中和他兒子朝棟商議。朝棟跳起來道:‘天下有這樣的奇人肯來相歸,是天助我了。’應龍意決,私下密遣兵卒把守要隘,於八月中秋舉旗起義,擁眾二十萬,聲勢十分浩大。李贄為軍師,籌劃一切。他見軍中少硬弓,就連夜捏成泥人千百,各給紙剪一把。李贄念念有詞,吹口氣,許多泥人就不見了。到了晚上,泥人紛紛回來,布囊中滿貯著羽毛,李贄令將羽毛堆積成了小丘,略一眨眼,化成千萬枝硬弩強矢,應用時和真的一般無二,也可以殺人射擊,比真弓還靈便不少。民間婦女也無故失蹤,盡往楊應龍的營中去了。後來朝廷派兵戡平叛亂,那李贄也落得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剪雞羽的怪事再起,隻怕是戰亂的前兆,老道士身在玄門心係社稷,令人可敬,但他將亂七八糟、虛妄不實之事編造在李贄身上,又著實可恨。少沖心中雖然不信,卻也不再頂撞他。 此時雞鳴三更,夜空中忽然響起一陣鼓樂之聲,老道士立即臉色大變,道:“妖人今夜舉行冥婚,貧道循跡追蹤,定能直搗老巢。”說罷沖出屋門,躍上房頂。 少沖跟著追到街上時,正碰到一頂八抬大橋向前狂奔,吆喝聲響震天地,不絕於耳,一路遠去:“無生老母,真空家鄉。白眉真人,澤被四方……” 少沖心中雖然害怕,但被老道士激起了蠻勁,決意跟去一看究竟,如能助老道士救出受困婦女,也算做了一件俠義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