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沖正往前走,忽聽背後有個粗沉的嗓音喊道:“站住!”便自一驚,回頭看時,見是一前一後奔來兩人。 前一人大腹便便,似有孕在身,卻作男裝打扮;後一人渾身裹得嚴嚴實實,偶爾露出手臉都長滿長毛。兩人身上都透著一股陰邪。 後一人健步如飛,沒多久離前一人不足三尺,縱身撲上,兩人滾入路邊草叢中。一個尖細的嗓音道:“師妹,你還追來作甚?我都這副模樣了,連自己都看不下去。咱們還是各奔東西,自生自滅罷。”粗沉的嗓音道:“你這是在嫌棄小妹是不是?咱們離開靈鷲崖說什麼來著?‘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化作連埋枝。生生死死,永不分離。’你忘了麼?” 少沖見那“大肚子”說的是女聲,“長毛野人”說的是男聲,卻是那“大肚子”的師妹,不禁心生好奇,駐足觀瞧。 這時那“大肚子”道:“我沒有忘。但咱們這副模樣,如何再做夫妻?”說這話時不住捶打肚子,似甚痛恨。“長毛野人”忙抓住他手道:“師兄,你別傷了咱們的孩兒……” 少沖聞言大奇,心想:“‘大肚子’雖嗓音酷似女子,一言一行與世間男子無異,何況是那‘長毛野人’師兄,可見是個漢子,如何會懷上娃兒?” 果聽“大肚子”痛心疾首的道:“我一個堂堂男子漢,如今胡須掉光了,嗓音也變了,居然還懷了娃兒。你本是女兒身,反長出胡須,嗓音變粗。咱倆活活的顛倒了過來。別人看見了,必當咱們是怪物。你說這不是咱倆的報應麼?” “長毛野人”聽到這兒,趴在“大肚子”肩頭哭起來,說道:“師父神通廣大,誰教咱倆犯了私結夫妻、脫逃師門兩條大罪?” “大肚子”道:“你們女人懷胎十月,我這大肚子已有一年多未見生產,必是個怪胎。咱們一家三口都是怪人,活著被人恥笑,不如及早死了來得爽快。” “長毛野人”淒然道:“要死咱三人也死在一塊兒。”摸出一把匕首,又道:“這裡隻有一柄刀,我要看著你死了,才好閉眼。”把匕首遞向“大肚子”。 “大肚子”一時沒接,道:“師妹,你死了,我也不會獨活。你為何不信我呢?” “長毛野人”道:“不是我不信你,是你不讓我相信。我想看看你是否對我真心。” “大肚子”道:“我可也不怎麼信你。”忽轉頭向少沖喊道:“喂,小乞丐,過來一下。” 少沖見叫,隻好上前,想打個招呼,卻不知如何開口。 那“大肚子”道:“在下餘承誌,這是在下同門師妹丁怡。”轉頭向他師妹道:“這小乞丐與你我都無瓜葛。讓他先殺你,再殺我,然後合葬在一塊兒,你說好不好?” 丁怡還未答言,少沖雙手亂搖,道:“不可,不可,殺人的事我可做不來。” “大肚子”道:“殺人還不容易麼?照準胸口一刀……” 少沖道:“我不敢。” “大肚子”道:“是咱倆自己要死的,不關你的事。你又何須害怕?”說到這裡,語氣忽變,疾言厲色的道:“你不殺咱倆,咱倆便要殺你。反正你已將咱倆的醜事聽見了,要是傳揚出去,咱倆還怎麼見人?” 少沖道:“我看餘爺的‘大肚子’並非懷了孩子,多半是吃了不乾凈的東西,弄壞了肚子。二位在途中有沒有亂吃東西?”二人對視一眼,丁怡道:“我二人在苗疆被惡人穀的人抓住,囚了一年多才逃出來。飲食都是惡人穀供應。啊,我明白了,咱倆必是被蠱王下了蠱。” 少沖心想:“三年前‘藍麵瘟神’辛達羅逼走南宮破敗,自稱蠱王。二人見到的當是辛達羅。”他取出一粒丹藥,又道:“這粒靈丹為高人所贈,可驅百蠱,你不妨一試。” 二人對視一眼,將信將疑。丁怡道:“隻有一粒麼?”少沖本來還有一粒,卻想留歸己用,以防不時之需。又想:“一之已甚,何可再乎?”便道:“隻有一粒。” 丁怡聞言立即伸手抄來,卻被餘承誌抓住手腕。餘承誌臉有怒色,道:“你想獨吞,自己變回了原來如花似玉的模樣,另找男人是不是?嘿嘿,嫦娥偷吃後羿的不死藥飛天,廣寒宮就不見得強過人間。” 丁怡忙道:“師兄想到哪兒去了?我想剖分為二,咱倆各服一半。” 少沖擺手道:“不行,剖開就不靈了。” 餘承誌道:“小兄弟,你給在下瞧瞧。”伸另一手來奪。丁怡明知他欲獨吞,心有不甘。兩人展開本派擒拿手法拆解。 畢竟做師兄的技高一籌,終於奪丹到手,一口咽下。氣得丁怡咬牙切齒,道:“姓餘的,我今日算看透你了。”餘承誌道:“師妹,你不用急。待我恢復體力,自會想法為你求取解藥。” 不一會兒藥效發作,餘承誌上吐下瀉,排出七八條螞蟥狀的蟲子。 丁怡道:“此丹果有靈效。”便問少沖那位高人是誰。少沖道:“我也不知道他去了何處。二位不如回惡人穀求蠱王賜解藥。”心想:“假‘蠱王’辛達羅已死,真‘蠱王’南宮破說不定回了惡人穀。” 丁怡皺眉道:“蠱王曾說要用咱二人換師父的寶物石佛,怎會白白的賜解藥?除非師父肯拿出……不會的,師父又怎會幫我?” 餘承誌道:“咱們回去向師父磕頭陪罪,隻道是不辭而別。咱倆私結夫妻之事,加上這小兄弟,沒有第四人知道。” 丁怡道:“這些日子我做夢都想重歸師門。本來我在靈鷲崖最受師父寵愛,從沒受過一點苦。若非你這冤家花言巧語引誘我,我怎會背叛師門,落得今日下場?”不禁悲從中來,嚶嚶哭泣。 餘承誌道:“不是背叛師門,咱倆是蒙人召見,不得已才不辭而別。”丁怡止了哭聲,道:“什麼?” 餘承誌道:“師父在外麵養了個姘婦,這事派中弟子隻有我一人知道,連師娘也被蒙在彀裡。” 丁怡道:“這事你跟我提過。一年前師父突然犯病,百治不靈。扶了一乩,須每月望日前後到北方避邪,若過期不至,病就發作。卻原來是瞞著師娘到苗疆私會姘婦。這事你是怎麼知道的?又與咱們什麼相乾?” 餘承誌道:“有一次師父犯病,腹痛得厲害,便私下叫我按他所說的地方去找一個叫藍孔雀的女子求藥,並萬千叮囑不得泄與第三人知曉。我隻得向師娘撒謊,說貴州有個姑娘病入膏肓,要去見最後一麵。我到了彼處,見到藍孔雀,不,是藍姨。藍姨劈頭蓋臉問我師父何以不來。我道:‘師父病重起不了床。’藍姨道:‘活該!誰教他爽約?這是中了姑奶奶的蠱毒。我的解藥隻能救他一次。下次姑奶奶可不會心軟,不見到他人,絕不給解藥。’我聽她口氣,才知她與師父的關係非同尋常。師父服下解藥病好之後,要我發誓保密,一邊更加討好師娘,想是心有愧疚。不過此後再也沒有爽約。”頓一下又道:“咱們這次回去,就說蒙藍姨見召,書子中言明不可稟報。事關重大,隻好不辭而別。途中又遇山賊剪徑,流落至今。他就算不信,有把柄在我手中,也不便怎樣。” 丁怡拍手稱妙道:“咱們離開靈鷲崖後已一年有餘,師父與她早就會麵不知多少次,你再說藍姨相召肯定會穿幫。咱們要說這是蠱王的詭計。蠱王不敢與師父正麵交鋒,便偽造藍姨的書子騙我二人下靈鷲崖,好用解藥向師父換取石佛。師父靠著師娘才坐上掌門之位,對這悍婦素來畏懼,又懾於眾師伯師叔的威勢,一旦得知醜事為蠱王知曉,還不乖乖的拿出石佛息事寧人?” 餘承誌道:“倘若師父信了,咱們須力說親自帶石佛去換解藥。師父不與蠱王見麵,也不怕接不上榫頭。” 丁怡道:“咱們既然有這把柄,索性一不作二不休,脅迫師父立你為掌門繼承人。日後也不怕師兄弟們翻咱們的老案。” 少沖越聽越驚,心想二人心術不端,剛才實不該相救。 餘承誌道:“藍姨住地離此不遠。咱們去探探口風,順便求得她吹吹枕邊風,何愁大事不成?。”又向少沖道:“小兄弟是在下的大恩人。倘若沒別的去處,不如隨在下去靈鷲崖,入我點蒼派,日後出入江湖,必有一番作為。”他想小乞丐知道太多,先收在身邊,慢慢設法除去,以封其口。 少沖心道:“原來你們是點蒼派弟子,那可是名門正派。但要我跟著你去騙人,名門正派也不稀罕。”當下予以婉拒,說自己流浪慣了,不喜約束。 餘承誌道:“既然如此,在下也不勉強。還求小兄弟為我二人做個見證,好讓家師相信我二人確係身中惡人穀的蠱毒。” 少沖道:“你們靈鷲崖在哪裡?遠了我可不去。” 餘承誌道:“不遠不遠。”少沖無辭推脫,何況作證二人身中惡人穀的蠱毒並非騙人,隻好依了他。 一行人上路向苗嶺深處走去。途中有苗人對山歌,唱的是《阿哥阿妹永相愛》。少沖雖不懂詞意,聽歌聲婉轉動聽,也知是情歌,隨口說道:“這首歌似乎為兩位所唱。”餘、丁二人相視一眼,都覺老大不自在。 漸漸進了茂林深處。丁怡起疑道:“師兄,你莫非要把小妹殺了,拋屍野外?”餘承誌道:“你亂想什麼,我要重歸師門,還要靠你幫襯,怎會殺你?” 說話間,密林中現出一戶莊院來。石徑通幽,鬆竹夾道。前臨溪澗,後倚層崗。幾處疏籬,數本山茶,枝葉青翠,含苞欲放。三人到門前叩門,連叩數下,才有人應道:“何人至此攪擾?” 餘承誌道:“點蒼山來的,有事求見你莊主人。” 裡麵開了門,是個青衣女童,看見三人都模樣奇特,驚道:“這裡是清靜禪林。你等莫非是歹人?” 忽聽一個老者的聲音道:“你是餘承誌!怎麼這等模樣?連聲音也變了……”走出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神色間隱有不豫。餘、丁二人見是師父司空圖,連忙跪下,口稱:“師父!” 司空圖又問:“這兩人又是何人?”丁怡膝行而前,哭叫道:“師父,是怡兒我呀,您不認得了?” 司空圖驚疑半晌,方才認出,厲聲喝道:“你二人一夜之間雙雙不告而別,私奔出逃,還有臉叫我師父?” 餘承誌道:“徒兒當日收到藍姨的書子,事關重大,不便稟告,連夜趕赴苗疆。未料途中被惡人穀的人劫去,囚禁了一年有餘才逃出來,弄成如今這副模樣。” 司空圖道:“這事孔雀兒怎麼沒跟我提起?書子呢,給我瞧瞧!” 餘承誌道:“書子已在途中丟失。若非藍姨所寫,想必是有人假冒。” 司空圖道:“你是說夫人。不可能的,她並不知為師和你藍姨的事。” 餘承誌道:“不是師娘。徒兒二人被囚惡人穀,那蠱王曾言:徒兒是您的得意弟子,丁師妹是您最寵愛的養女,要用徒兒二人與師父換石佛。引徒兒二人下靈鷲崖的多半是蠱王。這人知道師父和藍姨的事,不得不加小心。” 司空圖道:“蠱王甚難對付。你二人既逃了出來,那就罷了。” 丁怡略帶哭腔道:“蠱王在我二人身上下了蠱,這位小乞丐可作見證,須用師父的石佛才能換回解藥。師父救我!” 司空圖道:“真豈有此理?老夫九死一生才得到,豈能拱手讓人?” 丁怡哀求道:“師父不給他石佛,不但徒兒的病無法治愈,他還要把師父的陰事公諸天下,……” 這句話正中司空圖軟肋。他沉呤了一會兒,道:“為師已將石佛交給孔雀兒保管。這個節骨眼上,她卻生了病,昏迷不醒……” 二人見師父有幾分信了,暗暗慶幸,裝作十分關切的問道:“藍姨生病了麼?” 司空圖臉有憂色,道:“為師也是今日才到。聽侍女說,孔雀兒昨日出門,回來還好好的,今天早上便臥床不起。” 餘承誌眼珠一轉,心生詭計,道:“師父,徒兒在道上遇見這位小兄弟,隻一照麵,他便看出徒兒病由,還給了徒兒一粒丹藥,當時就驅除了徒兒體內的蟲子。隻是丁師妹這病,還須向蠱王求取解藥。既然小兄弟深通醫術,妙手回春,不如讓她給藍姨瞧瞧。”他的用意是,若小乞丐碰巧治好了藍姨的病,自是萬千之喜;反之治不好,師父怕他泄密,加之氣頭上,必會要他小命。如此可假手師父除去小乞丐。 少沖大搖其手,道:“晚輩碰巧有一粒驅蠱的丹藥,並不會治病。”司空圖還道他推脫,忙請到客廳奉茶,又道:“不知貴客光降,簡慢之處,還請鑒諒。”執禮甚恭。 少沖道:“晚輩委實不通醫術……” 司空圖道:“小兄弟又何必謙虛。就算真的不通醫術,隻要有幾劑怪方偏方,說不定能醫好內人這怪病。” 不久丫鬟獻上雲南的沱茶。少沖一邊喝一邊想:“他徒兒撒謊騙他的事我說不說?還是不說為妙。一張嘴如何鬥得過兩張嘴?”沒奈何同司空圖來到藍孔雀房中。 老媽子揭開帳子。少沖心想:“我一番望聞問切,就說看不出什麼病便是。”走到床前一瞧,床上錦衾掩著一個絕色女子,雲賓花顏,如海棠春睡,芍藥籠煙,正是昨日所見與道士野合的那女子。又想:“道士的老婆怎麼又與糟老頭子糾纏不清?” 他與南宮破相處幾日,已懂些蠱術。當下叫取來一根銀針和一個熟雞蛋,半截銀針插進雞蛋,一並放入藍孔雀嘴中。一盞茶工夫取出,見雞蛋插針處黑了一圈,知是中了蠱毒。便道:“尊夫人中的是石頭蠱。放蠱人將塗了蠱毒的石頭置於道上,結茅標為記,別人渾然不覺踏中,傳聞可跳上人身,初則結實,三四月後能行動、鳴啼。人因此便結瘦損,最終羸弱而死。” 司空圖想見一個如花似玉的大美人憔悴消損的模樣,大為心疼,忙道:“可有藥治麼?” 少沖隻有最後一粒靈丹,可舍不得給這水性揚花的淫婦,嘴上道:“這個……” 司空圖道:“小兄弟隻要能醫好內人的病,再高的診金老夫也出得起。” 少沖道:“放蠱這門行當有個不成文的規矩,中蠱之人須由放蠱人親自解救。我貿然驅蠱,必會得罪放蠱之人。不知尊夫人與什麼人結下梁子,要放蠱害她?” 司空圖道:“她娘家並無親人,平日也不與人爭競,會得罪什麼人?怕是誤中了害別人的蠱。” 少沖又想:“我若是大夫,無論好人壞人都是要救的。但我不是大夫,我是俠士。俠士呢,總不能見死不救吧?倘若換作師父,他救不救?”料想他不會見死不救,當下取出那粒丹藥,給藍孔雀溫水服下。退出房來,下人獻上茶果糕點。 正吃著,司空圖從裡麵出來,春風滿麵,道:“小兄弟真乃再世華佗。內人服了你的靈丹,嘔血三升,吐出一拳頭大的肉團來,精神大好了,還說要宴請小兄弟,以答謝相救之德。”立即吩咐廚房備筵。 片刻間菜疏一樣樣擺上來。這時隻聽環佩叮咚,藍孔雀從裡屋走出來。她發髻上掛滿珍珠,步搖金鳳,耳垂下懸了一對大大的明璫;衣裙上盡是銅片,走起路來叮咚作響;光著雙腳,踝上各有一支銀鐲。全身珠光靄靄,熠熠生輝。更兼明麗嬌艷,容光照人。少沖立刻想到天井外那本茶花,真是人美如花,花美如人。 藍孔雀認出了小乞丐正是昨日所見,卻不怎麼介意,款移蓮步,向小沖盈盈一拜。親手酌了一杯酒,輕啟朱唇道:“哥哥是撇還是猛?”聲音也是嬌滴滴的。 少沖明白“撇”是漢人,“猛”是苗人,便答道:“我是撇。” 藍孔雀向少沖敬道:“哥哥救命之恩,小妹無以為報。請哥哥滿飲此杯。”苗地女子不知男客輩份,一律稱以“哥哥”。 少沖聽來頗不自在,端杯在手,道:“在下年幼,如何敢當‘哥哥’?” 藍孔雀臉色一沉,道:“你是瞧我老了麼?” 少沖忙道:“姐姐看上去隻在十七八歲,正當妙齡。”這句話倒不是溢美之辭。這女子能與司空圖和那道士亂來,想來也是三四十歲的婦人,但膚如凝脂,領如蝤蠐,唇紅齒白,又與少女無異。 藍孔雀聽了他的話,不以為忤,反而笑道:“是麼?哥哥倒是個知趣的人。”少沖正要喝酒,藍孔雀忽瞧出不對,肅然說道:“且住!”少沖茫然的看著她。 司空圖道:“怎麼?”藍孔雀道:“這酒頗多氣泡,似為人放了蠱。”當下叫人剝了一瓣生蒜,浸於酒中,過一會兒蒜瓣盡黑。顯見此酒劇毒無比。在座之人無不吐舌,均想:“誰下的毒?” 便在此時,隻聽房頂有人笑了幾聲。一陣風過,如淡煙一縷飄過一人,舉手之間,已點了在座五人穴道。來人是個老婦,後麵又站了一個雞皮古拙、巫師裝束的老婆子。 司空圖叫道:“夫人!你……你怎麼來了?……” 那老婦正是司空圖的師姐兼夫人邢紅棉。邢紅棉嘿嘿笑道:“司空老兒,這位小娘子是誰呀?是不是你新收的乾女兒,我怎麼不識啊?”司空圖慌得連連說道:“是是……。” 邢紅棉臉色一沉,道:“什麼是?你背著老娘在外麵跟騷狐貍精鬼混,以為能瞞住老娘是不是?老娘早就有了疑心。那月十三你又要出門,老娘派人跟蹤,果然探知你與別的女人廝混。本想當眾揭穿你的醜事,讓你身敗名裂,可咱們點蒼派從此也無法在江湖上抬頭。便重金從湘西請來一位蠱師沈三娘。嘿嘿,這臭賤人會放蠱,可放蠱的本事還嫩了些,免不了踩中沈三娘置下的石頭蠱。本想讓這賤人便結而死就算了,未料這小乞丐橫插一杠……”說至此,狠狠的瞪了一下少沖。司空圖臉色鐵青,說不出話來。 邢紅棉又指著餘、丁二人道:“老娘何曾虧待過你們,也幫著老家夥瞞騙我。” 餘、丁二人不敢說話,心中叫苦不迭:“此事為師娘知曉,便無法逼師父拿石佛換解藥了。” 邢紅棉又道:“老家夥,你想怎麼個死法?” 司空圖道:“夫人,我知錯了。看在你我夫妻一場的份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此事傳諸江湖,你我臉上都無光彩。” 邢紅棉道:“老滑頭,你倒知道老娘不想取你性命。好,這杯毒酒你教這臭賤人喝下去。” 司空圖瞧瞧桌上那杯酒,又瞧瞧藍孔雀,隻見望向自己的眼中滿是驚懼,有些不忍。 邢紅棉道:“你們五個人沒一個是好東西。老娘退一步,酒隻一杯,你看著辦吧。“言下之意,隻要座中有人喝了這杯酒,她才甘休。 司空圖向座中人一個個看過去,眼光落在少沖身上。藍孔雀是自己心愛之人,餘、丁二人是自己親近的徒兒,隻有這小乞丐與自己無親無故,但要他喝這杯酒,這句話不好開口。 少沖已看出他的心思,不禁心中一苦,說道:“這杯酒本是我的,我來喝這杯酒。” 司空圖、餘、丁三人聽了這話,都是一喜。司空圖道:“小兄弟舍己救人,大有俠士風範,令老夫好生敬仰。你放心的去,老夫當為你在點蒼山擇一塊風水寶地安葬,年年多燒紙錢,……” 少沖身子不能動彈,當由沈三娘端杯送到他唇邊。藍孔雀催促道:“哥哥救人救到底,快喝了吧!” 少沖望了她一眼,心道:“世態炎涼如此!”張嘴把酒喝乾,隻覺酒水所到之處,自喉至腹,都甚是灼痛。 司空圖向邢紅棉道:“酒也喝了,你該解了咱們的穴道吧。” 邢紅棉道:“不急,你讓臭賤人交出石佛。” 司空圖隻得對藍孔雀道:“孔雀兒……呃,你把石佛給她。性命要緊。” 藍孔雀道:“石佛放在後院那本‘十八學士’茶花樹下,她自己去取。” 邢紅棉便叫沈三娘去取。不久即回,少沖見她手中端了一個小花盆,盆泥中有一個坐著的石菩薩,沒什麼奇特之處。 邢紅棉正欲去接,忽靜夜之中有歌聲幽幽響起。細聽詞雲:“春到長門春草青,玉階華露滴,月朧明。東風吹斷紫蕭聲。宮漏促,簾外曉啼鶯。愁極夢難成,紅妝流宿淚,不勝情。手捋裙帶繞花行。思君切,羅幌暗塵生……” 邢紅棉閃到門邊,大聲喝道:“什麼人在此哭喪?” 傳來一個少女的聲音道:“古姨,她說咱們在哭泣喪,莫非她早知自己將死,要辦喪事?”那個女子沒有答言,仍在淺呤低唱:“不是愛風塵,似被前身誤。花開花落自有時,總是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邢紅棉持刀躍上屋脊。此時天已盡黑,烏雲掩月,下著蒙蒙細雨,四下裡不見有人。她一躍下地,正跨步進屋,忽然一陣香風襲人,夾著幾股勁力封住肩井、太淵諸穴,立即半身麻木,不能動彈。落在身上的卻是幾片粉紅花瓣。 屋中已多了兩名女子。一人著蔥綠衫子,梳日月雙抓髻,手中端著那盆石佛,一雙巧目正對著邢紅棉笑看。另一人上身絲襖,舞鳳團花;腰係結綠白綾裙,半藏著三寸金蓮;頭梳宮樣盤龍髻,罩著皂紗冠,斜簪著兩股玉鸞釵。穿珠點翠,身姿窈窕。素紗蒙了口鼻,隻見到柳眉低蹙,鳳目半垂,似蘊著雨恨雲愁。雖未見麵目,仍掩不住風姿月態。二女不知不覺進屋,風不起塵,雨不濡身,可見武功奇高。再看沈三娘,如一塊木頭立在那兒,顯是被點了穴道。 邢紅棉怒道:“哪來的山精樹怪,敢搶老娘的石佛?” 那蒙麵女子柔聲道:“不錯。哪來的山精樹怪,敢搶老娘的石佛?”長袖一揮,異香撲鼻。邢紅棉被一股大力一彈,送出門外,滾落天井之中。見者無不大駭,心想:“她是人是鬼?” 藍孔雀喜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古姐姐的武功又比當日進步多了。” 司空圖心想:“藍孔雀竟然還有一個武功如此之高的姐姐。瞧她體態音貌比藍孔雀還要年輕。” 卻聽蒙麵女子道:“藍妹,我讓你到滇南做事,怎麼在這兒住下來了?你既得了石佛,為何不送來聞香宮百花苑?” 司空圖一聽“聞香宮”三字,身子不禁一顫。暗想:“那聞香宮是魔教總壇,這女子必是魔教大有身份的人。藍孔雀接近自己,原來是為了得到石佛。” 藍孔雀道:“小妹為了從司空老匹夫手中得到石佛,費了不少心思。石佛到手,也隻是上個月的事。近日忽染賤恙,因此遲遲未能復命。” 蒙麵女子道:“你不必狡辯。其實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誰不想青春長駐?你竊據石佛,罪無可逭,情有可原。這石佛能肓成延壽美容之靈草,亦能長出世間第一等的毒藥。隻是你不懂蒔花栽培之術,萬一錯把毒藥當靈草,豈非長生不成反而夭折?”藍孔雀唯唯稱是。 少沖心想:“石佛竟有這等神奇,難怪他們費盡心機爭奪。” 蒙麵女子又是長袖一拂,三片花瓣飛到藍孔雀風府、陽陵、足三裡三穴,解了她的穴道。司空圖見她“飛花拂穴”,比之邢紅棉的“千手觀音點穴法”遠為高明,就算自己不事先受製,也非她對手。知她下一步必大開殺戒,不禁額頭汗下。 果聽她道:“司空老匹夫,你從石佛莊盜走石佛,以為沒有人知道是不是?石佛本屬我教,現在物歸原主。可是我如何處罰你這為老不尊的竊賊呢?” 司空圖道:“呸,石佛本是番僧自西域攜來中土,白袍老怪據為已有。老夫迷於女色,致有此報。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蒙麵女子暢聲大笑,聲如銀鈴,笑罷曼聲吟道:“絳唇珠袖兩寂寞,寄語仙娘自主張。”吟罷道:“不過今日我還不想要你狗命,沒的臟了我的玉手。”猛一轉身,袖中飛出數片花瓣,解開沈三娘穴道,指了一下少沖,道:“去解了這少年的蠱毒。” 沈三娘穴道一解,忽揮手向她抖了三抖,立有數點水星飛去;跟著抖開一個小布袋。嗡嗡聲中,飛出許多隻蜜蜂。 蒙麵女子一聲輕笑,左手微拂,水星都濺到司空圖、餘承誌、丁怡三人臉上,蜜蜂迅即奔向三人頭頂。原來那些水星乃花粉煉製的糖漿,用以逗引蜜蜂。三人還不知怎麼回事,已被蜇了個麵如蟠桃,苦不堪言。 沈三娘微一怔,從兜中翻出一道符,亮火摺點燃,湊鼻前一個哈欠,打出一團黑煙。 眾人立覺惡臭撲鼻,司空圖三人知煙中有毒,立即屏息。少沖情知將死,反坦然受之。正將昏去,忽覺異香陣陣,如麝似蘭,為之一醒,隻見蒙麵女子蔥指連彈,灑出無數點水星。司空圖師徒三人以為她放毒,料想魔教妖婦的毒隻有更加厲害,便拚命屏住呼吸,不久即窒息昏去。 沈三娘見自己的法術一遇這個神仙一般的人物絲毫不能施為,驚駭得磕頭如搗蒜,取解藥與少沖服下。 少沖漸覺舒服,對這蒙麵女子又是仰慕又是感激,道:“謝謝神仙姐姐!” 蒙麵女子嫣然一笑,道:“我不是神仙,年紀也比你大多了,做你阿姨還差不多。” 少沖心道:“你的聲音比百靈鳥還動聽,體態婀娜勝過二八佳人,舉止間行雲流水,武功出神入化,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那還不是天女下凡?”這話他可不敢出口,以免唐突佳人。 綠衫少女道:“小乞丐,你叫我一聲‘神仙姐姐’,我連你穴道一並解了。” 少沖心道:“你占我便宜。”說道:“呸,我年紀也比你大多了,你做我丫頭還差不多。”綠衫少女怒道:“小乞丐找死!” 蒙麵女子瞪了綠衫少女一眼,道:“綠蘿不要打岔!”命沈三娘:“把癲蠱和以烈酒種入邢紅棉體內。” 沈三娘道:“蠱酒滲和,神仙莫救,就是老婆子我的解藥也不中用……”剛說至此見到蒙麵女子嚴厲的眼神,立即住口。低頭取了一撮粉末,放進酒杯中,滲酒調勻。走到天井,灌入邢紅棉嘴中。 邢紅棉雖不知癲蠱為何物,料想不是好東西,但穴道被點,也由不得她不服下去。 少沖卻吃驚不小。癲蠱乃以蛇埋土中,取其菌製成。中者神智昏亂,笑罵無常,醉後忿狠愈兇,儼如瘋子。司空圖本就悍內,再有這麼個瘋婆子日夜相伴,那苦頭可有得受。 蒙麵女子見諸事已了,滿意的點點頭,說道:“走吧!”綠影乍閃,飄然出屋。藍孔雀、綠衫少女也跟著而去,淩波微步,羅襪生塵。 萬籟俱寂中仍聽到那女子的幽幽歌聲:“……誰道閑情拋擲久,惆悵還依舊。舊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裡朱顏瘦。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獨立小樓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 她歌聲淒美,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裊裊,不絕如縷。似怨鬼夜哭,棄婦飲泣,淒切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