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聽哈哈大笑向聲,門閃處進來一人,頭戴書生巾,一身青衫,身材瘦小,麵容猥瑣。懷裡抱著具七弦桐,一端焦黑,如被火燒。眾人不識得他的都想:“聽他琴音,還以為是位雅量高致的仙人隱者,想不到如此邋塌不堪。” 負琴先生進了屋,見了眾人,十分驚訝,道:“薑老爺子,這不是白蓮教的妖人麼?你們何時合成一夥,在這荒山野林閑談?” 鏟平幫眾人見他副玩世不恭之態,都有些不舒服。薑公釣尚未答言,有人說道:“你把耗子眼睛放亮些,咱們在鏟除妖人,為天下除害。” 負琴先生席地而坐,將琴橫於膝上,道:“大夥兒坐下來談。今日本先生高興,彈奏幾曲,芹獻小技,博諸位一哂。”說罷調弦轉軸,便欲彈奏。 巴三娘見他如此輕狂,按耐不住,叫道:“誰愛聽你亂彈琴?”手中銀月雙鉤合一,向負琴先生雙手勾去。負琴先生全不在意,扭身側頭,避開巴三娘的雙鉤,十指撥動,錚錚琴音幽幽發出。巴三娘的密集攻勢,竟絲毫不能使琴音有所阻滯。 少沖自聽見負琴先生的琴音,對他已生好感,後又見他一副睥睨萬物,諸事不縈於懷的模樣,與自己脾性最是投合,這時不禁脫口說道:“你不聽就滾開,我要聽哩。” 鏟平幫中有人叫道:“大王有令,巴三娘快滾出去!”但此時巴三娘殺得性狂,於旁人叫聲充耳不聞。 隻見場中負琴先生目不斜視,仍是躲閃,巴三娘半空中舞動如鳳,雙鉤淩厲遞出,負琴先生雙手一抬,輕易避過,發出“錚”的一聲。 巴三娘人影回旋,殺到後來竟隨樂聲而動,舞蹈起來。琴音一急,“嘣”的一聲,戛然而止,人影中走出負琴先生,隻見他目光黯淡,連聲嘆息道:“可惜,可惜。”巴三娘獨自舞了一會兒,突然栽倒,大汗淋漓,呻吟不止。 呂汝才此時已能活動,忙奔上前,扶著巴三娘,向負琴先生道:“姓蔡的,你使什麼妖法?” 負琴先生姓蔡名邑。蔡邑臉色難看,嘆道:“好好的一具寶琴,在我手中毀了。” 少沖走上前道:“晚輩聞先生一曲雅奏,好比孔老夫子三月不知肉味,當真是‘此曲……’”負琴先生接口道:“‘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你這小子為什麼拍我的馬屁?” 少沖道:“你是馬麼?我乾麼拍你的馬屁?” 負琴先生斜睨著他道:“你既罵我是馬,便不是討好我。哎,玩物喪誌,這琴沒什麼好。” 少沖道:“我師父說,琴棋書畫非但怡情適性,還解人饑渴,聊當飯吃。” 負琴先生道:“你不隨聲附和我,可見說的是真心話。‘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你是我的知己良友,請坐!”說罷盤腿而坐。 少沖也不管別人的目光,跟著坐地。少沖得莊錚授以樂理,兩人雖說不上誌趣相通,但一見傾心,仍十分談得來。 負琴先生聽少沖提到莊錚其人,甚是欽慕,說道:“白蓮教中也有這等人物,來日要會上一會。” 卻聽木太歲道:“舜老爺子,咱們出去再鬥一場。”舜伯耕道:“為什麼要出去,這裡無妨。”他想五宗十三派與魔教為敵,有蔡邑這等強手在此,木太歲必有所忌憚。 負琴先生正與少沖交心而談,聽不得別人打擾,當下怒道:“舜老頭子,你沒看到我與這小兄弟在此說話麼?你帶著你那些個嘍羅滾出去吧。”此言一出,鏟平幫眾人均怒目相視。 負琴先生卻視若不見,向少沖道:“算了,就當是蟬噪犬吠。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貴庚幾何?” 少沖道:“我叫少沖,今年十九歲。” 負琴先生道:“我癡長你一輪,自今日起,咱們義結金蘭,你叫我大哥吧。” 少沖心想:“他是名門正派的前輩,我如何高攀得上。”正自猶豫,負琴先生不悅道:“怎麼?你瞧不起我麼?”嚇得少沖雙手亂搖道:“不是,不是,隻是……” 負琴先生道:“你若不願叫我大哥,咱們就此分手,你走你的路,我過我的橋,誰也不認識誰。”說罷欲走。 少沖知他說到做到,慌得跪地道:“大哥請受小弟一拜!”負琴先生欣喜萬分,與少沖對跪作了八拜,相攜起身。少沖渾身骯臟,起初尚覺不自然,這時成了異姓兄弟,坦誠相對,心靈相通,反覺自己再醜上百倍,年紀再小上一倍,那也沒什麼。 兩人自顧自的交談,對旁邊人視而不見,鏟平幫眾人自是瞧著不舒服。木太歲籠手袖中,冷冷的斜睨著。呂汝才對巴三娘暗懷情愫,見她不省人世,急得如熱鍋上螞蟻,手足無措。 隻聽負琴先生道:“愚兄手中這具琴,你可知道有什麼來歷麼?” 少沖道:“小弟聽說過‘焦尾琴’之名,這恐怕就是焦尾琴,什麼來歷小弟就不知道了?” 負琴先生點頭道:“正是焦尾琴!此乃東漢音律名家蔡邕所製。某日蔡丞相夜坐中庭,聞得鄰人廚中火爆聲不絕,知是燃燒桐木,細聽爆聲清越,慌忙奔入鄰家救來。原來此木乃製琴之上好良材,可惜已被庸人燒去一截……”說著舉起琴燒焦的一端給少沖看,果見那處炭黑,隱隱有焦炭之味。 少沖接過琴細細撫看,見其木質堅硬,紋理明晰,製作精良,仙人背上陰刻幾行小篆,古色古香。 少沖道:“這世上本沒有十全十美的東西,琴端被燒,才更使其彌足珍貴。” 負琴先生道:“愚兄也如此想,哎,今日彈得興起,用力過猛,折了宮弦,愚兄成了千古罪人矣。” 少沖道:“大哥不必懊惱,斷了還可以續上。” 負琴先生道:“續上的終究比不過原樣的。還是賢弟說的對,世上本沒有十全十美的東西。沒了宮弦,不能奏慷慨激越的曲子,仍可以奏出婉轉低回的曲子。再者,因我這琴弦一斷,讓那娘子入魔,也讓愚兄過意不去。” 呂汝才忽聽此言,叫道:“什麼?她入魔了?有救麼?”眼光中透著對負琴先生的乞求。 負琴先生卻偏著頭不答。少沖為呂汝才真情所動,有意要負琴先生說出,便道:“琴聲能使人失去心智,但為何琴聲停了人反而入了魔呢?” 負琴先生道:“愚兄剛才所奏曲子,名為《韶儀》,昔者舜作五弦之琴,製《韶》樂,如鳳凰啼鳴,可致百鳥,人聞之為其癡迷更不足為怪,但須其尾聲緩緩而終,讓人能逐漸走脫出來。若突然弦音中斷,癡迷者如同一個走得急的人一下子止步,不跌跟頭才怪。” 少沖聽了心想:“這與武學中勁猛不易收勢的道理不謀而合。”又聽負琴先生道:“能讓迷途之人找到回來的路,唯一的法子是樂曲調理。可是這當中有些棘手……” 呂汝才聞得有救,忙不迭道:“那您老先生快高抬貴手,為三娘調理吧。” 負琴先生冷冷的道:“她要殺本先生,我為什麼要救他?” 呂汝才止不住的向示意,要少沖替他求情。少沖一笑,道:“大哥救他作甚?”呂汝才一聽,心涼了半截, 卻聽少沖續道:“但隻怕他們會笑大哥隻是說說而已,救不了巴三娘。”他知大哥秉性孤傲,定受不得激,才如此說。 果然負琴先生道:“誰說我不能救,隻是眼下琴弦斷了,無法續出《韶儀》的尾聲。” 呂汝才忙道:“我這就去附近集市買一副來。” 負琴先生擺手道:“普通的琴音色不純,非但不能治好巴三娘的傷,隻會讓她心智更加錯亂,迷途越走越遠。” 呂汝才道:“要找好琴,世上不是沒有,隻是一時到哪兒找去?” 負琴先生道:“俞伯牙的象牙琴,嵇康的瑤琴,司馬相如的綠綺琴,當今白蓮教‘六指琴仙’的天魔琴,都是琴中的極品。隻要得其一具,便能救巴三娘的命。” 呂汝才自言道:“俞伯牙、嵇康早已作古,他們的琴是否傳下來尚未可知,就是傳下來這會兒也是難找。”焦急之狀溢於言表。 少沖看著過意不去,便道:“沒有別的法子了麼?可不可以換成笙、簫、笛之類的樂器……” 負琴先生沉吟片刻,道:“隻要能奏出《韶儀》,也不是不可,隻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笛、笙、簫諸般竹器,塤、磬諸般土器,鈸、鑼、鐘諸般金器,鼓、鞀諸般革器,梆、柷諸般木器,都難使《韶儀》樂音美至極致,就是同屬絲器的阮、琵琶、箏、瑟,也與古琴所發音調迥異。” 少沖道:“如此便是沒法子了?” 呂汝才急道:“二位不要沮喪,隻要能奏出同樣的曲子,就是還有一線希望。”他趕忙走到舜伯耕跟前,道:“堂主,請借赤玉簫一用。”不等舜堂主答應,從他手中搶過玉簫,忙不迭交給負琴先生,道:“反正也別無他法,死馬當活馬醫吧,治岔了我也不怪你。” 舜伯耕喝道:“呂汝才,你好大的膽子,赤玉簫得回不易,你豈可隨意與人?” 呂汝才擋在中間,道:“汝才回去領罪便是,隻求能暫借一下。” 木太歲此時向前走出幾步,他知負琴先生是昆侖派中高手,不是好相與的,尋思如何出其不意搶簫到手。 卻見負琴先生淡淡的接過簫,忽地眼睛一亮,叫道:“是玄女赤玉簫!” 少沖見他如獲至寶般歡喜,說道:“大哥,正是玄女赤玉簫,不過雅致可愛而已,我瞧著也不怎麼稀罕。” 負琴先生搖搖頭道:“賢弟,你不知道,這簫大來有歷。許多年前,有一玉工於藍田深山中采得一璞,其長盈尺,獻於秦孝文王。孝文王命人琢磨,據形而成此簫。後秦穆公將其贈與愛女弄玉,築鳴鳳樓以居之。弄玉夢與人合奏《玄女吟》,有野夫蕭史,善奏此曲,兩人遂成夫妻,後一同跨鳳仙去,赤玉簫也跟著了無蹤跡,而《玄女吟》頓成空穀絕響。” 薑公釣在旁道:“我幫創幫大王鄧公一日入深山,遇一長須及地的老者,得其授以《太公兵符》及赤玉簫。” 負琴先生一聲冷笑道:“鄧茂七打劫搶來的,偏要編得這麼好聽。” 此言一出,鏟平幫數人大喝道:“這人恁大膽,敢直呼呼創幫大王的名諱!” “把刀架在他脖子上,瞧他怕不怕死。” “堂主一聲令下,把這狂人一舉鏟平了。” 眾人揮刀弄棍,意欲動粗,卻給薑公釣一擺手止住。 負琴先生對眾人毫不理睬,把弄著玉簫道:“有此寶簫,須配妙曲。賢弟,你愛聽什麼曲子?” 呂汝才見他似已忘了巴三娘之事,急得直跺腳,心道:“你這是成心急我。待此間事過,我也要‘以你之道,還施你身’,把你師父捉來點天燈,瞧你急是不急。”卻又不敢現下就得罪了他,又向少沖眨眼示意。 少沖心下一笑,向負琴先生道:“大哥適才一曲《韶儀》聽得小弟心癢難搔,可惜未聞尾聲,大哥續完可好?” 負琴先生道:“既是賢弟愛聽,愚兄當然樂從。”當下正襟而坐,把簫豎在嘴上,吹了起來。 那簫聲雖與琴音迥異,但韻律合一,另有一番味道。過了片刻,巴三娘“啊”的一聲蘇醒,呂汝才大喜,把她扶起。 曲聲終了,負琴先生一改剛才的一本正經,喜不自勝的道:“奇哉妙極!我本以為琴簫兩用,哪知此簫非但能將原曲發揮到極至,而且尚有餘地。” 他正自驚嘆,忽然白影一閃,一隻手伸向他伸來,正是木太歲來奪玉簫。那手如長蛇般遊走,似意不在玉簫,實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當下以怪異手法治怪異手法,手中玉簫向他手中遞去。 木太歲還以為他欣喜至狂,心下大喜,忙將玉簫握住。剛想回奪,立覺握處燙如火炭,急忙撒手退開,展開掌心看時,已起了水泡,暗駭道:“原來他把內力注於玉簫之上,內功至斯,倒不可小覷。”便不敢再行強奪。 負琴先生自始至終對他未瞧上一眼,仍把弄著玉簫。呂汝才道:“蔡先生,這簫是敝幫的,還請您歸還。” 負琴先生把簫藏在背後,生怕別人搶去似的,道:“借給本先生三日,待本先生瞻仰夠了,親上太行山奉還。” 鏟平幫眾人聞言變色,心想:“說是三日,也不知是三月還是三年,抑或就不還了。” 呂汝才自知玉簫在自己手中失去,一死不足抵其罪,橫棍攔在負琴先生身前,道:“先生要借,待敝幫四大堂主商議過後再作定奪,在下地位卑微,不敢擅自作主。” 負琴先生道“這裡有兩位堂主,難道還不能作主麼?” 呂汝才道:“你要帶走玉簫,就別想活著走出這道大門。” 負琴先生哈哈一笑道:“我不走這道大門,難道就不能活著出去麼?”言才畢,提起少沖衣領從屋頂穿了出去。 才一落地,周圍大呼小叫,湧出數十人,原來是鏟平幫埋伏起來的人手。 薑公釣、舜伯耕等人相繼追出,叫道:“姓蔡的要拿走玉簫,除非留下你的人頭。” 負琴先生嘿嘿笑道:“鏟平幫當真吝嗇,區區一枝玉簫都不願借。” 少沖道:“大哥,他們不願借,還是還給他們算了。” 負琴先生道:“賢弟,你不知道愚兄這個毛病。一見此寶,猶如饕餮見了美食,酒鬼見了佳釀,是非得到不可的。” 眾人正在僵持之時,從山下冉冉走上來三人。其中一人道:“簫聲似乎便是從這兒發出的。”另一人道:“如不出老夫夫所料,這簫正是咱們要找之物。” 少沖一見三人俱是認得,暗驚道:“蝙蝠王怎麼跟金人勾結在一起了?乖乖龍的冬,‘長辮子’一到,鏟平幫怕是有些不妙。” 原來那三人中前一個身高過丈,腰大十圍,麵如淡金,鷹鼻虎口,正是‘關東神鷹’完顏洪光;旁邊一位衣著華貴,卻掩不住病態懨懨,正是福王朱常洵;走在後麵的是完顏洪光的大徒弟哈巴圖,卻是長得虎背熊腰; 三人走近,哈巴圖叫道:“喂,剛才你們誰在吹簫?” 一名鏟平幫嘍羅怪他無禮,向他喝道:“哪來的野狗,在這兒狂吠?”拿刀上前驅趕。不料哈巴圖飛起一掌,“轟”的一聲把他震飛。鏟平幫眾人不禁一驚,才知來人非同小可。 哈巴圖一眼看到負琴先生手中的玉簫,叫道:“便是他了!”提起鋼叉向負琴先生一刺。 負琴先生身子一側,讓過叉尖,一把將桿身握住。哈巴圖奮起神力回奪,漲紅了臉,卻如蜻蜓撼玉柱一般,不能動分毫。負琴先生麵不改色,冷笑一聲,忽然鬆手,哈巴圖頓時摔了個仰八叉,顯得很是狼狽。鏟平幫眾人不禁笑出聲來。 哈巴圖爬起身,惱怒非常,還欲再鬥,完顏洪光攔住他,向負琴先生道:“蔡先生,老夫與你打個賭,你接不了老夫五十招。” 完顏洪光以前未履中原一步,眾人中除了少沖少數幾人都不認得他,一聽他口出狂言,都覺以負琴先生孤高的脾性,必要大打出手。 誰知負琴先生道:“本先生從來不與人打賭,對不起之至。”說罷欲走。他先前見哈巴圖使的是“落日熔金掌法”,猜知鷹鼻人必是威震遼東的“關東神鷹”完顏洪光,他於自己的武功倒有自知之明,知遠不是他的對手。 完顏洪光伸手攔住他,道:“中原武林五宗十三派,貴派雖不是五宗之一,卻也是足可比肩,武學上自當獨領風標,蔡先生乃貴派未來的掌門人,若連老夫五十招都接不了,嘿嘿……” 負琴先生斜睨了一眼斜完顏洪光,道:“打賭須得有彩頭,勝了如何?輸了又如何?”完顏洪光道:“蔡先生勝了,拿走玉簫,誰有不服,老夫為你擋駕;老夫勝了,也不要你擋駕,咱們一拍兩散,各走各的路。如何?” 負琴先生瞧了一眼薑公釣、舜伯耕、木太歲等人,道:“咱們在這兒鷸蚌相爭,卻讓漁翁得了利,不如你先把他們趕走了,咱們安安心心在這裡打賭。” 薑公釣、舜伯耕、木太歲等人聞言心想:“姓蔡的好生狡猾,這是借刀殺人。”薑公釣當即以牙還牙,說道:“玄女赤玉簫乃我幫之物,閣下要想拿走玉簫,先打敗了姓蔡的,再與咱鏟平幫要。” 完顏洪光撚須道:“咱們遲早要大打一場,不如依著江湖規矩三打二勝,我這邊剛好三人,你們再出三人,我這邊勝了,拿走玉簫;你那邊勝了,再自定玉簫歸屬。” 薑公釣與舜伯耕低聲商議了幾句,本就擔心爭奪中損壞玉簫,公平比鬥就算輸了日後還有機會追討回來,便道:“如此也好,我鏟平幫並無異議。” 負琴先生心想:“如若混戰,鏟平幫人多,金人力大,我是爭不過的,不如依他的法子。”當下沒有作聲。 完顏洪光道:“你們出哪三人?” 薑公釣暗自琢磨:“眼前這個大高個目光炯炯,想必內功粗湛,武功在己方所有人之上;他的徒弟看上去也孔武有力,大概和自己持平,但不是負琴先生的對手;隻有福王爺是個軟杮子。莫若學田忌賽馬的法子,才有更大的贏麵。”便道:“咱們先已打了一場,我方勝了,剩下兩場……” 完顏洪光道:“咱們什麼時候打了一場?” 薑公釣一笑,指著哈巴圖道:“剛才這位兄弟與蔡先生角力,明明是輸了。” 哈巴圖大叫道:“不算,不算,重新來過。” 完顏洪光道:“好,就算你方蔡先生勝了一場,這第二場他就不能再出頭了。” 薑公釣道:“第二場我來領教福王爺的高招。”越眾而出,擺起門戶。 完顏洪光嘴角露出一絲輕蔑的笑意,道:“王爺壓軸出場,本場由我對陣薑老爺子。比鬥講究點到即止,但拳腳無眼,死傷在所難免。請!”說罷踏步迎上薑公釣。兩人湊到一處,鬥了起來。 薑公釣與他一接招,便覺他掌力雄渾,掌未及身,已感熱浪逼人,透不過氣來。明眼人一看便知,如此鬥下去,三十招內薑公釣必有性命之憂。舜伯耕等人早已打定主意,薑堂主一旦不敵,眾人一哄而上,救下薑堂主,搶了赤玉簫,再到別處會合。 兩人鬥到分際,負琴先生忽道:“本先生彈奏一曲與二位助興。”把簫插於腰帶中,斜抱焦尾琴,撥動琴弦,琴音飄蕩而出。奏的是琴曲《四麵埋伏》。聽者如覺置身垓下,被漢兵重重包圍,而四麵楚歌,雖懷雄心壯誌而一聽俱消,反生出窮途末路的懼意。 完顏洪光正當激鬥之時,心中莫名其妙的有所顧忌,拍出的掌再不如先前猛不可擋,驀然警醒,暗道:“我這是怎麼了?這琴音擾人心神,有些邪門。”他跳開一步,深納一口氣,左掌平平向負琴先生拍去。右掌橫切,擋住薑公釣攻來一掌。 負琴先生忽覺勁風撲麵,側身由“抱殘守缺”式變為“膠柱鼓瑟”式,琴音有所中斷。 卻聽完顏洪光作歌道:“陰山下,天似穹廬,茫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其聲粗獷豪邁,氣勢蓋過琴音,聞者振聾發聵,功力高的運功相抗,功力弱的拚命捂住雙耳,不多久便有十多人倒地。 歌未畢,隻聽夾雜著“波”的一聲,薑公釣前胸中了一掌。完顏洪光又作歌道:“林暗草驚風,將軍夜引弓。平明尋白羽,沒在石棱中。”歌聲中又聽得“波波波”三聲,薑公釣連退三步,嘔血不止,鏟平幫眾人連上前攙扶。 完顏洪光歌罷收掌,含笑道:“承讓!”這一場顯是完顏洪光勝了。 負琴先生麵色蒼白,說道:“完顏堡主的‘龍虎嘯’能抵製本先生的‘弦外之音’,本先生佩服之至;堡主最後三招掌如連環,一氣嗬成,似化自濟南府範家拳中的‘李存勖打虎’,卻較之遠為高明,不知是何名目?” 完顏洪光不無得意的道:“嘿嘿,這是老夫作歌即興創出的,如有雷同,純屬巧合。要立名目,可以‘探草尋蛇’、‘引弓夜射’、‘白羽沒石’之名冠之。” 負琴先生道:“堡主能從歌中即興創出武學,不愧為一代武學大師。嘿嘿,‘將軍夜引弓’,射的是塞外胡人,不知堡主創出這三招掌法有何用意?” 完顏洪光聞言一怔,沒想到引弓射的倒是自己。在中原人看來,女真人也是塞外胡人。“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飛將軍”李廣乃漢朝阻止胡人南下牧馬的乾城,他射的自然是塞外胡人。 負琴先生嘆了一聲道:“區區無能,無臉得此玉簫,拿去吧。”甩手一擲,那簫飛入舜伯耕手中。這一著出乎舜伯耕意料,他又驚又喜的看向負琴先生。隻見負琴先生飛身躍出,向山下奔去。邊奔邊撥動琴弦,聲不成曲,說不出的哀怨悲傷。 少沖叫了兩聲“大哥”,負琴先生聽而不聞,轉眼消失於視野中,隻風中還餘渺渺琴音。 舜伯耕復得玉簫,但有完顏洪光等強敵環伺,尚未分出勝負,仍高興不起來,當下說道:“你我兩方一勝一負,打成平手。第三場莫非由這位公子爺出手?”說這話瞧著一臉病態的福王爺。 福王折扇輕搖,道:“怎麼?你別小看本公子。本公子練成‘鐵扇神功’,折扇一搖,談笑間,管教爾等灰飛煙滅。”說罷輕狂的笑了三聲。 鏟平幫中有人叫道:“我來教訓這狂妄小子。”他雖叫出了聲,但大王和兩位堂主沒有發話,一時未動。舜伯耕道:“這一場決定勝負,這個……”事關重大,他不敢妄自做主,眼光瞧向薑公釣。 在薑公釣看來,對方完顏洪光為上,哈巴圖為中,福王為下,己方蔡邑為上,自己為中,其他人皆為下,第一場以己方之上戰對方之中,勝了;第二場本該自己對陣福王,沒想到完顏洪光似乎識破了他的計策,臨時換人,以致己方敗了;這第三場兩方皆為下,勝負難料,由誰出場不得不慎重。但他受了極重的內傷,實在難以決斷,有氣無力的向少沖所立處一指,意思是聽大王的。 舜伯耕點點頭,向少沖道:“我方由誰出場,請大王示下!” 少沖本就對福王恨之入骨,福王糟蹋公孫嬋娟在前,後又打蘇小樓的壞主意,洛陽的叫化兒兄弟一提到他都切齒咒罵,真想不出世上還有比他更壞的人,殺他之念幾年前就有了,隻是一直未得其便,此刻豈可錯過良機,當下走出來道:“什麼狗屁‘鐵扇神功’,敵不過臭叫化兒一記飛痰。”咳嗽一聲,一口濃痰夾著勁風直奔福王。 福王在他咳嗽之時便有了防備,眼見痰星飛到,忙揮扇遮擋。不料少沖憑空一掌擊來,折扇竟被那股掌力推開,痰星正中鼻梁,跟著下流到鼻尖。福王伸袖抹去,直犯惡心,盛怒之下,便欲出手教訓少沖。 完顏洪光雖未認出,但自少沖顯露的功夫看出他大不簡單,心想這裡竟藏著這麼個厲害角色,事先倒沒料到,當下攔住福王,說道:“今日老夫隻與昆侖派、鏟平幫打交道,小叫化兒要湊熱鬧到別處去。” 鏟平幫中有人叫道:“他是咱鏟平幫的新任大王,不是外人。”另一人道:“不錯,你方的‘鐵扇神功’不敵我大王的‘飛痰神功’,三打二敗,快快滾蛋吧。” 少沖忙擺手道:“我說過了,我不做你們的大王。” 完顏洪光撚須笑道:“你們胡亂認個小叫化兒做幫主,也太草率了,隻可惜人家不願意。還是定出比鬥之人才是正事。” 少沖自知福王有完顏洪光師徒保護,在比鬥中方有殺他的機會,便道:“好,我是鏟平幫的大王,蝙蝠王,接招!”手起一掌,“隨心所欲掌”隨心所發,意念一動,排山倒海的掌力迅即向福王推到。 福王府中養士上千,平常又好結交江湖閑人,也學了幾手把式,但沒有一手是真功夫,掌力一到,他便身不由己的歪倒。少沖跟著又一掌拍向他前胸,福王驚恐中把折扇指向少沖。原來扇中置有機關,按下機括,便有便有毒粉噴出,聞者立斃。其時一股黃煙自扇中射向少沖,卻被少沖的掌力逼回,盡皆噴在福王臉上。福王大恐,立摸解藥服下,饒是如此,仍覺臉上如火灼一般痛。 少沖正想一掌了結了福王,完顏洪光手一拂,一股勁風把福王從少沖掌底卷走。 完顏洪光道:“福公子絲毫不會武功,還是仍由劣徒應戰。”喝令哈巴圖出戰。哈巴圖正愁無架可打,聞令喜上眉梢,幾步奔出來向少沖劈頭蓋臉就是一掌。 少沖見他掌風淩厲,不敢硬接,施展“流星驚鴻步”閃避。 鏟平幫人等人不知少沖武功深淺,這三場由他出麵本就有些冒險,慶幸他功夫了得,勝了差勁之極的福王,哪知這金人耍無賴,敗了還要換人,怕少沖不敵,都道:“明明是我方勝了,你們耍賴。” 哈巴圖鉚足了勁的幾掌都不能打中少沖,頗感氣惱,叫道:“你不接招,便是認輸了。”少沖也想使出師父所授的掌法出一口氣,可他一見哈巴圖一招一勢有板有眼,不知道用何招勢拆解,心先怯了一半,遲遲不敢出手。鏟平幫眾人都為大王捏一把汗。而哈巴圖攻勢越來越猛,少沖邊打邊退,再退一步,已背抵山石,再無退路。哈巴圖叫聲:“去死吧!”雙掌齊向少沖推到。 鏟平幫眾人見此情景都呆住了,再救已是不及。 少沖眼見便要命喪當場,本能地揮雙掌想把哈巴圖推開。就在兩人接掌之一剎那,少沖忽覺體內真氣澎湃,一股大力沖向哈巴圖,立將他震退三步,一屁股坐地,呆若木雞的望著少沖。 少沖瞧著自己的雙手,兀自無事,也是呆了。一者他沒想到自己所接收的師父畢生功力,爆發出來的戰力如此驚人,二者他無意間使出了隨心所欲掌的第三招“無欲而剛”,對此掌法有了豁然開朗的頓悟。 師父的話驀然在耳邊響起:“隨心所欲掌有招亦無招……所謂有招,掌出開天地,裂鴻蒙;所謂無招,掌法沒有定勢,如意所之,率性而為。孔老夫子曾言:‘吾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以虛擊實,以無勝有,從心所欲不逾矩,這便是‘隨心所欲掌法’的最高境界了。……”若拘泥於招勢之上,便發揮不出其應有威力。 他之前一直在“韜光養晦”、“寧靜致遠”兩招間徘徊而無進展,如今一下子悟出,“無欲而剛”既非爭強好勝,也非逆來順受,而是內心進入空明之境,隨心而動,無欲無求自然剛強無比。 他一想通此節,腦中一加存想,便覺渾身充溢真氣,大義凜然望著福王,眼中如欲冒出火來,一步步逼向哈巴圖。 哈巴圖再也沒了往日囂張的氣焰,耷拉著如同一條被嚇破膽的狗。 不光二人,在場所有人都為少沖突然如戰神附體都甚感吃驚。完顏洪光心道:“我小看了這小子,但這會兒我若插手便顯得女真人太無賴了,隻能寄希望哈巴圖自己爭氣了。” 便在此時,忽聽山下喊殺聲大作,有嘍羅上來報稱:“錦衣衛攻上山來了。”眾人都是一驚。舜伯耕忙命眾嘍羅保著薑堂主及大王撤離。 完顏洪光叫道:“要走先留下玉簫!”大踏步奔向舜伯耕。卻聽福王叫道:“完顏前輩救我!”轉眼見小乞丐正一掌向福王爺拍去,而哈巴圖仍坐在地上無動於衷。他想福王若就此死了,不但有損於自己英名,還可能引起金明兩國爭端。當即閃身而前,一掌憑空擊出,與少沖的掌力兩相激蕩,把福王拋出老遠。 少沖隻覺一股大力沖至,一下子震倒在地,撐起身隻覺五內翻騰,嗓子甜甜的,忍不住嘔出一口血來。福王渾然無事,卻大吼大叫道:“我快要死了,金大宗,你是怎麼保護本王的?” 完顏洪光此時已想起小乞丐是鐵拐老的弟子,說道:“鐵拐老匹夫是我生平一大勁敵,可惜死於非命。天池一戰未分勝負,好在留了個徒弟,也好較出誰是天下第一掌。”含笑著逼近少沖。 少沖所受傷並不太重,但自知武功遠非完顏洪光對手,要逃卻渾身使不出絲毫力氣。忽聽有人叫道:“你徒弟敗在咱大王掌下,咱大王已勝出,用不著再比了。”一個人飛身上前背起少沖,向山下猛奔而去。 完顏洪光正欲去追,忽聽薑公釣道:“你帶上鎮幫之寶回太行山!”轉眼見一大幫人四散逃走,他正不知追哪個好時,福王被幾名鏟平幫的人圍攻,叫喊著完顏洪光去救他。 完顏洪光顧左顧不了右,顧右顧不了左,猶豫得片刻,鏟平幫眾人已去得遠了。 少沖在那人的背負下一路遇到不少錦衣衛的攔截,跟著的鏟平幫弟子也越來越少。少沖見背他的是呂汝才,此刻已是滿頭大汗,氣喘籲籲,便道:“呂大哥,你放我下來吧,我自己走。” 呂汝才道:“大王折殺屬下了,‘大哥’不敢當,大王直呼汝才名諱便是。”腳下仍是快步如飛,沒有停下的意思。 不久忽從前麵草叢中冒出十幾個錦衣衛,箭如飛蝗,向這邊射來。幾名鏟平幫弟子沖上前去,當場為箭射中仆倒。 呂汝中急切中放下少沖,交給少沖一件物事,說道:“大王先走,讓汝才殿後。”反身以手拔開飛箭,向眾錦衣衛沖了過去。 少沖正想叫他,見呂汝才打倒三人,卻被另一名錦衣衛一刀砍中背胛,一仆倒地。便在此時,樹林中現出一隊人馬,領頭的正是田爾耕,隻見田爾耕揚鞭叫道:“奪得玄女赤玉簫,大夥兒重重有賞!” 少沖瞧手中正是玄女赤玉簫,顧不得呂汝才安危,提一口氣向另一個方向逃走。他一番急奔,也不知奔出了多遠,實在奔不動了才停下來歇氣,回頭不見有人追來。 眼前是什麼地方也不知道了,走到一條小溪前,往水中看時,嚇得退後一大步。忽又想起:“那不是我麼?”原來那是水中的影子,倒嚇了他一跳。他見自己渾身骯臟不堪,便掬水擦洗了一番。 坐下來行了一會兒功,傷痛稍緩。尋思此後何去何從,也不知薑公釣等人逃出來沒有,手中的赤玉簫還得歸還給鏟平幫。他起身折了根樹枝拄著前行,心中苦笑:“師父拄鐵拐行俠江湖,他的徒兒也要效法他的樣了。”此後幾天,他向著太行山的方向而行。這一日忽有一車隊自後逶迤而來,到了近處,少沖見前麵馬上坐的是藏劍山莊的王光義,暗驚道:“是他!”當下便低著頭走路。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車輪聲轆轆,車隊越過他前行,忽從車中傳來一婦人的聲音道:“這是忠縣地界,距石寶寨已不遠了,怎麼沒遇到幾個英雄豪傑?”正是褚夫人的聲音。 王光義望見不遠處是岔道,林中現出一張標著“茶”字的旗,便道:“爹,娘,前麵岔道口有家路邊茶店,咱們歇一會兒再行吧。”褚夫人道:“也好。”卻不聞褚仁傑說話。 不久到了店前,王光義把馬栓起。褚夫人從車中出來,自顧自的進店坐下。家人扶著褚仁傑從另一輛車上下來,一家三人坐在一桌,自有茶倌上茶。 少沖也行得累了,到店前樹蔭下休息。瞟眼見褚夫人穿著艷麗,唇若塗朱,紅得極是惹眼,而褚仁傑卻二目無光,有氣無力的癱坐著,母子二人情態親密,對褚仁傑卻愛理不理。少沖心想:“褚仁傑怕老婆,連兒子也瞧不起他。” 便在此時,忽聽馬蹄聲奪奪,另一條岔道上來了三名乘馬客,到店前下馬栓了,當中一魁偉的中年漢子叫道:“來三碗茶!” 三人剛坐下,便聽褚夫人道:“聽說八十一門中,屬河北五虎斷刀門最是無用,依妾身之見,仁傑二十招內便可打敗馬絕塵。” 那三人中兩個年輕的一聽此言,都跳了起來,抽刀出鞘,瞧向褚仁傑這邊,叫道:“誰在大放厥詞?”便欲動手。 那背背斷刀的中年漢子正是五虎斷門刀的掌門馬絕塵,他見有人挑釁,本欲發作,但想此地龍蛇混雜,指不定惹上什麼人,便忍住怒氣道:“勇兒,毅兒,不用管他,咱們喝咱們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