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吟唱聲淒涼悲愴,如鬼魅之音。同悔、蒲劍書、何太虛、鬆雲等人聽了都隱隱覺得事態可怕,司空圖更嚇得雙股戰戰,幾欲先走。祝靈兒緊緊抓住少沖胳膊,道:“鬼,是鬼!”少沖聽見這吟唱之聲,卻甚是歡喜,要祝靈兒不必害怕。 吟聲甫停,林間狂風驟起,突然間落英繽紛,如滿天花雨飄落。花瓣顏色各異,香味有別,有數十種花樣之多。跟著現出二三十名少女向眾人走來,各著紅綠黃白青藍紫七色,手提花藍,向天空拋撒花瓣。眾人都覺花香撲鼻,聞起來異常舒爽。何太虛、鬆雲等人怕是敵人放毒,忙屏了呼吸,隔不了多久,卻又忍不住嗅幾下。 那老道姑高聲道:“古師妹,是你麼?” 隻聽吟唱的那女子道:“原來師姐也在這兒,青城山一別,向來可好?” 老道姑道:“有你這小師妹,當師姐的好得無以復加。” 那女子道:“師姐聖潔之軀,也來此汙濁之地!” 老道姑道:“古師妹不是也來了麼?” 那女子道:“我們還鬥不鬥” 老道姑道:“怎麼不鬥?可不在今日。”那女子道:“師姐不是小妹的對手,還是靜坐蓮臺,頌幾卷真經是正事。貪嗔癡三毒傷身,人也老得快了。” 眾人許久才發現與老道姑說話的女子著月白色衫子,蒙了麵目,遠望去娉娉婷婷,艷壓群芳,如仙女下界,俗氣俱消。身在眾少女之中,如鶴立雞群,眾星捧月。 黑無常向她罵道:“沒心沒肺無情無義的妖女……”白無常立即接口道:“人家好端端美滿的姻緣,也給你活活拆散了。” 白衫女子苦笑道:“別人都無情,我為什麼要有情?你們大概忘了,本派最要緊的一條門規就是斷絕男女之情……”她說話間已向這邊走來,突然聲色俱厲的道:“不知死活的東西,也敢教訓本仙娘!”長袖一揮,袖中飛出幾片細物。 黑白二女隻見眼前一花,身上好幾處穴道受封,不由得仰身栽倒。 鬆雲等人瞧清楚打中二女的是幾片花瓣,直覺不可思議,驚得撟舌不下。 隻見老道姑倒縱而出,落地時在黑白二女身上拍打幾下,二女便即醒轉。老道姑手法乾凈利落,自始至終未露麵目,當下說道:“本門門規:不得妄傳人、妄殺人;不得替惡人出力害善人;不得殺人而居其名。此數戒最大。習本門劍術,非大奸大惡之徒不殺,乃本門第一門規。師妹以之報私仇,又怎麼說?” 白衫女子道:“師姐看好了,這幾人為奪他人之物刀劍相向,暗地又做了多少傷天害理之事,還不算大奸大惡?小妹正想做一回判官,一一清算,師姐如有興趣觀賞,不妨靜候片刻。” 老道姑道:“既是骯臟之地,我一刻也不願久待。至於師妹有無違犯門規,他日師尊也當向你清算。”向二無常道聲:“咱們走!”當先縱身幾個起落,逝沒於林中,黑白二女也都如影隨形跟去。 白衣女子高聲道:“為不讓師姐失望,明春桃花紅時,咱們白雲山再鬥一場如何?” 遠處傳來老道姑的聲音道:“那再好不過。” 眾人都想:這二人互稱師姐妹,卻有極大的怨仇似的,瞧裝束又不像是同門。 一紅衫少女走向王素姬的屍體看了一回,向白衫女子稟道:“警幻仙姐已升極樂,往會王母。” 白衣女子道:“警幻擅作主張,這是她咎由自取。仙體運回百花苑,也算對得住她了。” 紅衫少女稱“是”,叫幾名少女抬走王素姬的屍體。 鬆雲再也忍不住,叫道:“喂,你是誰?為何不敢以真麵目示人?” 白衣女子道:“能瞧本仙娘麵容的,算得上是世上最有福份之人,可是他的唯一下場就是——死。”她語聲輕柔,卻是殺氣逼人。 鬆雲聞言不自禁的心生寒意,連手心都是汗水。 白衣女子冷笑一聲,踱到蒲劍書近前,道:“蒲老匹夫,你說女子該三從四德,恪守婦道,難道男子喜新厭舊,始亂終棄也應該麼?” 蒲劍書臉色慘白,張口欲辨,卻無說話的力氣。 不等他開口,白衣女子已走到同悔麵前道:“大師口口聲聲慈悲為懷,殺起人來卻毫不手軟。” 同悔隻是垂首不語。 卻聽白衫女子道:“司空老匹夫,你怎麼又落在本仙娘手中了?好事不過三,下回可沒你的好果子吃。” 司空圖聽她話意倒是不打算把自己怎樣,拭了拭額頭的汗水,沒有言語。 白衫女子嘴角浮起一抹微笑,又對神通子道:“牛鼻子滿口清靜無為,怎麼也管起江湖閑事來了?” 神通子向來不屑與女子說話,自始至終撇著頭不予理會。 白衫女子說罷走向何太虛。場中除了少沖和祝靈兒,無一不是江湖上極有地位極有聲名的人,而這白衫女子一來便對他們橫加指摘,不知白衫女子來歷的人都感奇怪。 何太虛見她自己走來,未等她開口,搶先道:“你是誰?貧道也招惹過你麼?我,我什麼都沒做,不過是路過此地。” 白衫女子一笑,道:“是啊,你什麼都沒做,不過坑蒙拐騙,下人爛藥,倒是都有你的份。你不必緊張,當年之事,你幸好不在場。本仙娘有德報德,有怨報怨,不會枉殺好人的。” 忽聽鬆雲叫道:“妖女休得狂言!瞧本道爺拂塵!”拂塵揚起,揮向白衫女子。 兩名黃衫少女飄身而前,仗劍迎戰鬆雲。二女劍走輕靈,身形飄忽不定,時而如天女散花,時而如柳條輕揚。 鬆雲撩動拂塵,分拂二女,猛然肩頭中劍,他忙以退為進,舞拂塵護住周身。 白衫女子冷眼瞧著他,待他近身,忽然一掌拍出,雖隻簡簡單單一招卻又奇幻無比,隻聽得波的一聲,掌正貼在鬆雲胸前。鬆去立覺真氣自膻中穴狂泄而出,心中驚恐萬分,卻又欲止不能,越是驚慌,真氣泄得越快。過得不久拂塵墜地,全身軟作一團。 忽聽蒲劍書叫道:“你是……你是百花仙娘古月痕!”語聲發顫,顯見恐懼非常。 此語一出,鬆雲、何太虛均退開一步,吃驚的望了一下蒲劍書,又望向白衫女子。 同悔口稱佛號,作十道:“阿彌托佛!煞星降臨,殺氣忒重!孽障日深,迷途日遠。” 神通子不禁皺眉,心道:“魔教妖女不早不遲,偏偏在我等自拚耗盡的時候到來。” 少沖見他們對這神仙姐姐如此害怕,心中反而幸災樂禍,又想:也不知這白衫女子是何等人物,竟讓這些自命不凡的大丈夫低眉折腰。 隻聽花仙娘道:“你們這會兒才認出本仙娘,不覺得太晚麼?嘿嘿,褚仁傑騙你們《武林秘芨》在譚宏手中,你們一個個信以為真,如蟻附膻,蜂擁而至,弄得這裡屍橫遍野,血流成河,也隻能怪你們這些臭男人欲念太重,自食惡果,就算出家為僧為道,還是不能超脫凡塵。” 她踱到褚仁傑屍體前,哀憐道:“姓褚的一心想成為‘武功天下第一’,不惜誆騙少林神僧,將所謂的‘英雄豪傑’聚在此處,想一舉成名,藉‘大力神丹’以提升內力,服食過量終而癲狂致死。” 少沖這才悟出,當時褚仁傑與馬絕塵、邱心誌等人相鬥時起初氣力不繼,為何喝了茶後精神大振,原來是茶中下了什麼丹的藥。心想褚仁傑墮落如此,何曾不是受他夫人王素姬蠱惑,王素姬惡有惡報,自食惡果,死在自己調教的丈夫手下,隻便宜了王光義,讓他逃了。 花仙娘望了地上馬絕塵一眼,淡淡的道:“可惜你到死也沒明白你老婆為什麼與人通奸?”她隻是隨口說說,未料關中嶽竟坐了起來,說道:“為什麼?為什麼……” 亂倫之事極為人不恥,傳揚出去當事人往往弄得身敗名裂。群雄一聽關中嶽與義兄之妻有叔嫂通奸之事,都皺起了眉頭,才明白馬絕塵何以嚷著要殺關中嶽,其勢不共戴天。 花仙娘道:“那日你為你義兄賀壽,本仙娘在你和馬夫人的酒中下了陰陽合歡散,你二人自然做成了一對。哼,本仙娘看到兩夫妻恩恩愛愛,便不順眼……” 花仙娘一言未畢,關中嶽沖起身來向她撲去,叫道:“原來是你這妖婦……”他人未近花仙娘,被旁邊婢女一腳踢飛,栽進草叢中,兀自叫道:“義兄啊,小弟對不起你。咱們既然有誓在先,小弟也不會茍活。”抄起掉在地上的一柄劍,便向脖子抹去。 花仙娘長袖一拂,把他手中劍倒卷了過來。 關中嶽怒極道:“你乾麼不要我死?” 花仙娘道:“你偷了嫂子,本應快活才是,何苦尋死覓死的?” 關中嶽聞言氣往上沖,眼前一黑,背過了氣去。 花仙娘卻暢聲大笑,聲如銀鈴,在林子中穿繞回蕩,襯得山林靜寂如將冷凝。 少沖本來對這位神仙一般的白衫女子極有好感,這時聽她陷害關大俠,還折磨他得要死不能,要活不成,心中激憤,站出身來道:“關大俠、馬大俠與你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你不過是看不順眼便下此毒手,想不到你人長得美,心腸卻這麼壞,當真是個……是個……” 他一時竟想不起那個詞來。花仙娘道:“你想說我是‘蛇蠍美人’是不是?” 少沖道:“不錯!” 花仙娘身旁的兩名婢女叱道:“小叫化兒活得不耐煩了。”拔劍出鞘,分從兩翼徑取少沖。 少沖怕連累祝姑娘,叫她快走,哪知她卻抱得少沖更緊了。 花仙娘見狀觸動舊日情愫,往事閃現腦海,心裡一酸,叫道:“紅蕉、紅杏住手!”兩名紅衫婢女立即收住了劍,回到花仙娘身旁。 花仙娘道:“你兩個要想活命速速離開此處。”少沖恨了一眼何太虛,心想不誅此賊,怎麼肯甘心離去,一時沒動。 紅蕉道:“沒聽見麼?古姨格外開恩,放你兩人一條生路。走得遠遠的,不要回頭。” 祝靈兒拉著少沖胳臂道:“咱們走吧,我,我怕得緊……” 少沖覺她小手顫抖不止,又望了一眼何太虛,心想聽神仙姐姐之意,似乎並不想殺死場中的“英雄豪傑”,隻是要給他們吃些苦頭,也不怕姓何的牛鼻子能逃到哪兒去,自己性命不打緊,可別連累了祝姑娘。當下牽著祝靈兒的手,大步向林外走去。 不久聽到淒厲的叫聲從山間傳來,兩人都覺不寒而栗,加快腳步下山,一路果真沒有回頭。一口氣奔出十幾裡地,才停下來歇氣。 祝靈兒四望雲山莽蒼,沒個人影,說道:“瓜仔,咱們這是到了哪兒了?”少沖道:“我也不知道啊。” 祝靈兒頓時大為焦急,道:“咱們迷了路,這可怎麼辦?我二師兄還在石寶山,咱們還得回去找他。”她頭一回出遠門,雖討厭丁向北,可沒了他,自己找不到路回家。 便在此時,兩人都聽到不遠處有人說話。少沖道:“有人!咱們先問問路。” 兩人尋聲走去,轉過一道堡坎,見草地上圍站著三男一女,正對著一張畫圖議論紛紛。兩人到了近處,見他們說得起勁,便站在一旁沒有打擾。 隻聽當中一個禿子道:“我敢打賭,畫中女子是姓閻的小老婆,否則他也不會把畫藏在書房了。” 一個著白衣的文士道:“非也非也,我看是他的小情人。” 禿子道:“老婆情人又有什麼分別?” 白衣文士道:“大大的有分別。武當道士是不得娶老婆的,姓閻的金屋藏嬌,這騷婆娘必是他的嬌娘。” 少沖聽他們爭論畫中之人是誰,便向那白衣文士手中的畫看去。那畫是一幅工筆仕女圖,畫的是一位絕代佳人漫步於百花叢中,佳人眉目含笑,眼中秋波盈盈欲出,容貌絕世,體態婀娜,仿佛蟾宮嫦娥出凡塵,妙麗不可方物。身旁花枝俏麗,葉上的水珠猶清晰可見,地上落花滿地,如紅茵鋪就。真是人增花艷,花增人美。 少沖第一眼瞧去,先是驚嘆於佳人之美也隻有畫中才有,後細瞧之下不禁心中暗叫:“是蘇姑娘!”再一瞧又覺不對,畫中人麵雖極似蘇小樓,卻顯得比蘇小樓大著幾歲,似乎是長大後的蘇姑娘。忽然想起自己好幾年沒見過蘇姑娘,蘇姑娘長變了樣也在情理之中,看來這畫中之人多半便是蘇姑娘了。一念及此,不禁一陣莫名的激動。 忽聽第三個胖大漢道:“放屁放屁,這小妮子長得與姓閻的頗為神似,多半是他的私生女。” 第四個紫衫婦人道:“我看你們都錯了,雖然武當道士一向道貌岸然,養姘生女毫不稀奇,但姓閻的身為一派之長,一言一行皆為人所共見,又是個貪戀權位之人,他便是有賊心也無賊膽。多半是他某夜春霄夢回,兀自意猶未盡,妙筆生花,畫出一個美人藏在書房,無人時便拿出一解饑渴,其實世上本無此人。” 少沖聽了心道:“她說的似乎是武當派掌門真機子。” 又聽白衣文士道:“你錯之極矣,姓閻的為一派之長,位高權重,一手遮天,就算養個小情人,本派的為他遮掩,別派的也不敢對他說三道四。” 胖大漢道:“放你媽的臭狗屁,我沙千裡說是他私生女便是他私生女,誰要不服,瞧老子的拳頭!”說著話掄起了拳頭。 禿子忙攔手道:“呃雷老四你不要急,既然咱四人各執一辭,不如來打個賭,由我沙老五做莊,……” 紫衫婦人道:“又來了,你上回賭輸了欠我的銀子還未給,總是賴帳,誰還會跟你賭博?” 禿子道:“我說彭三娘子,不就是一回麼?這回一並結清罷了。” 白衣文士卷起畫軸,道:“不賭不賭,穀主和老大快來了,咱們別耽擱了正事……”說著話一轉身,已瞧見了少沖和祝靈兒,他“咦”的一聲,目光在祝靈兒周身上下打量了個遍,道:“美人兒出了圖畫了。”說罷便淫笑著走向祝靈兒。 祝靈兒嚇得藏在少沖身後。少沖雙臂一張,道:“你乾什麼?” 白衣文士笑道:“君子好色而慕少艾,小叫化兒,你明不明白?” 少沖見遇到了好色之徒,正色道:“你再向前,我可要動手了。” 白衣文士與另外三人相顧大笑,道:“這小叫化兒要動手了,你們聽見沒有?”言語間自是輕視少沖。 胖大漢道:“他奶奶的,小雜毛比老子還囂張。”說著話張開粗短的十指,向少沖抓來。 少沖見他不聽警告,隨手一掌,拍在他小腹上。胖大漢大叫“哎喲”,身子退了幾步,終於向後倒地,捧著肚腹在地上打滾,呼痛不止。 另外三人都麵露驚奇之色,那禿子道:“毛老二,你跟我賭博,我幫你搞掂這個小叫化兒。”朝著少沖叫道:“小叫化兒,瞧好了。”說著話一揚手,飛出兩枚指頭大的暗器。 暗器本來用以暗中傷人,越不為人察覺越好,這兩枚暗器之大,又經他事先叫破,自然是打不中人了。少沖本來不大會避暗器,卻也輕易避過,拉著祝靈兒的手轉身便奔。 隻聽背後禿子叫道:“喂,老子今日手氣大好,擲的是‘六六順’,你沒擲骰子就走,太也不懂規矩了。”說著話快步追了上來。 少沖展開流星驚鴻步法,三晃兩晃已在百步之外,正在奔走間,忽見前方迎麵走來一人,眼看就要撞上,他急忙停步。祝靈兒奔得太急,沒瞧見來人,一頭撞進了那人懷中。那人似也是出乎意料,抓住祝靈兒往道旁一推,罵道:“小雜毛亂跑什麼?” 少沖一聽來人說話,一股涼意驀然而生,扶起祝靈兒向另一個方向便奔。 那人叫道:“啊,是鐵拐老的徒弟,抓住他!” 原來此人正是惡人穀五毒之首“酒鬼”秦漢。少沖雖與他有殺師之仇,但狹路相逢,竟是不自禁的害怕。那邊四人也正是五毒的另外四個:“色癡”毛亮,“財迷”彭素秋,“氣包”雷震天,“賭棍”沙千裡,四人聽見老大的呼聲,都向少沖堵截上來。 少沖慌亂中隻顧自己,忽然發現身邊不見了祝姑娘,回頭見她摔在地上,離自己已有丈遠。他剛轉身,隻見白影一閃而前,白衣文士毛亮抱起祝靈兒,倏然一轉,黃塵滾滾而去。少沖提一口真氣,向著黃塵追去,但追出五裡地,卻隻聽到他的笑聲在山穀回響,人影已是不見。 他心急如焚,飛身到高處搜索,茫無頭緒的四外亂找,均是無果,也不見秦漢等人追上來。他暗暗自責,祝姑娘落入歹人手中,自是兇多吉少,可是天地之大,又到何處找去? 少沖正亂尋間,忽見一處草叢不停的顫動,他以為是毛亮藏在彼處,輕手輕腳潛近,卻發現草叢中躺著一名老者。明明艷陽當空,那老者卻如處身冰窖受了凍一般,身子蜷成一團,瑟瑟發抖。他大為驚奇,叫道:“老人家,你怎麼了?”伸手去碰他,隻覺老者身子極為冰冷,不自禁的縮回手。 那老者抬起頭來,道:“快……藥……”牙齒格格打戰,好不容易擠出了這兩個字。 少沖這才瞧見他麵容臃腫,無眉無須,一臉哭相,活似一個吊死鬼,他猶有餘悸,甫見此怪人,不禁嚇了一跳。 那老者格格的道:“藥……在……”一隻枯手指向腰間,似乎無力去拿,要少沖幫助。 少沖大著膽子從他腰間取下一個小布袋,道:“是這個麼?” 老者道:“裡麵,黃色的,給咱……服下去……” 少沖從袋中倒中十幾粒藥丸,黃白紅黑均有,他挑出一粒黃色藥丸,喂進老者嘴中。 老者咽下藥丸,道:“你背過身……走到十步之外,不許回頭,看見有人過來便……便咳嗽一聲……” 少沖雖覺奇怪,還是依他吩咐走到十步之外。四外更無一個人影。約有一頓飯工夫,聽那老者叫道:“扶咱起來。” 少沖自小尊敬太公,雖與這老者萍水相逢,仍當是自己長輩,便趕忙回去扶他起身。此時他身子已不如先前冰冷,說話也不再困難。少沖問道:“老人家你家住哪裡?我送你回去。” 老者道:“咱是河間肅寧人氏,來此投一個親戚,沒想到途中遇到幾個響馬,搶了咱的行李,把咱從這懸崖上扔下來。咱命不該絕,掉在了草垛子上,又遇到了小兄弟這樣的好人。你叫什麼名字?” 少沖道:“我沒有姓,別人都叫我瓜仔。”老者道:“咱姓魏,名進忠,賤號西山,你叫咱魏大叔便是。此去向北有個市集,咱們先去投店落個腳再說。” 少沖便背了他,向北走出六七裡地,果有一個市集,當晚便宿在一家客店中。 次日一早,忽有兩抬大轎停在店外,幾名穿玄色縐紗直綴的小廝先已將老者請進轎中,又讓少沖上轎,老者說是找到了那位富貴親戚,要帶少沖去美美吃一頓,以報救命之恩。 少沖不便拂他美意,就順從了他。到了一座大宅前下轎,早有數十人接迎,卻都不說話,隻是跪地磕頭。 來到花廳,早擺了滿桌的酒筵。魏進忠邀少沖就席,便隻他與少沖兩人。少沖也不客氣,如饕餮般大吃起來。 席間魏進忠殷勤勸酒,忽有人來稟道:“外麵有個白衣秀才求見。” 魏進忠麵露不悅,道:“咱正陪恩人敘話,叫他滾得遠遠的。” 那人去了不久又回來道:“秀才說公公要找的人他給找到了。”魏進忠驚喜道:“哦?咱去瞧瞧。”讓少沖先吃著,他起身走了出去。 隱約聽得門外魏進忠的聲音道:“……這丫頭的眼睛、鼻子,還有這嘴,倒有幾分彩雲的模樣,隻是瞧她的年紀比咱當初認識的彩雲妹子還要小,怎麼可能是她?……你的賞錢一分不會少,再幫咱家去找一個人,就是傅家莊的傅姑娘,若能有此人的消息,咱家千金何惜?……”待隔了會兒魏進忠進房來,對少沖連稱“喜事”。 少沖道:“大叔遇到什麼喜事,如此高興?”魏進忠道:“人逢喜事精神爽,月到中秋分外明。咱問你,你有妻室了麼?”少沖不明他意,隻是搖頭。魏進忠道:“訂親了麼?”少沖還是搖頭。魏進忠以手加額,喜道:“這事成了。” 少沖如墜五裡霧中,但又不便問起。 魏進忠又道:“你我一旦分別,再難相見。不妨在此多歇幾天吧。” 少沖心係祝靈兒,多呆一日也不情願,這會兒也吃飽了,便道:“晚輩有要事在身,實在不能相陪,告辭了!”說罷起身欲走。 魏進忠伸手按在他肩頭,笑道:“沒有事能比這更要緊。” 少沖覺他臂力之大,連自己也抵擋不住,暗暗吃驚:“此人貌不驚人,內功卻如此了得,怎麼會打不過幾個盜馬賊?”又想起他諸多可疑之處,多半是個危險人物,不能與他久處,當下道:“此事實在要緊,不容耽擱。”說著話,一個溜身已到門口,向魏進忠一報拳道:“請恕晚輩無禮,後會有期了!” 魏進忠愀然變色,喝道:“你給我回來!”少沖剛跨出門檻,院中冒出十幾名健仆把他團團圍住。少沖不忍傷他手下,一個筋鬥翻出,已到院外。 卻從莊門外過來五名健仆,伸手來抓少沖,使的都是見所未見的上乘擒拿術,其轉腕、砸拳、點穴每每製人要處,手到擒來。少沖腳下使出“流星驚鴻步”,在五人穿插遊走,趨避靈活,五人一時倒也奈何不了他。 少沖正自拆招,忽覺背後掌風襲到,忙回掌相接。那知那人突然變掌為指點在少沖的昏穴上。少沖頓時失去知覺,栽倒在地。朦朧中聽到魏進忠的聲音道:“咱老魏向來不喜與咱作對的人。”後來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隻覺自己走啊走,又回到了洛陽,見到恩師及思慕已久的蘇姑娘。中原鏢局吹鑼打鼓,他與蘇姑娘拜了天地,入了洞房,一夜極盡歡娛,誰想何殺出個太虛,把中原鏢局滅了門,蘇姑娘也被武名揚搶走了,他一急,掉進了萬丈深淵。他大叫一聲,猛然坐起,才知是夢,夢中情景猶歷歷在目,半晌略定心神,見屋內紅燭高燒,自己躺在一張床上,懷裡摟著一件溫軟的物事,定睛一瞧,嚇了一跳,原來抱的是一個裸身玉人,兀自熟睡未醒。少沖連忙用被褥裹住她,哪敢多看一眼,心中兀自砰砰亂跳,心想這是怎麼回事。 那姑娘經此折騰,也醒了過來,開口道:“這是哪兒?哎喲,我衣服呢?”少沖聽聲音好熟,驚喜道:“你是祝姑娘!” 被中伸出一個頭來,不是祝靈兒是誰? 靈兒淚光盈盈,秋水欲滴,泣道:“你……你對我做了什麼?嗚嗚……” 少沖也覺尷尬,說道:“沒沒有,我被人點了昏穴,醒來時你也在這兒。” 靈兒嚷道:“你這個瓜仔,還有那瘦長臉,我們欺負女孩子,不是好人。” 少沖道:“那個瘦長臉在哪裡?他對你做過什麼沒有?” 靈兒道:“那人不知是怕冷還是怕鬼,纏著要跟我睡在一起,我才不喜歡和他睡覺呢,便大哭大叫。那人不能相強,隻得由我,正好遇到京城來的差官,把我救了。” 原來毛亮隻愛喜歡不愛煩惱,要女子心甘情願才好,因此祝姑娘才保完璧,而祝姑娘不解男女之情也是天真可愛。隻不知她口中的“差官”跟魏大叔有何關連。 少沖讓祝靈兒一人睡床上,便要起身出屋。靈兒道:“瓜仔,你上哪兒去?”少沖道:“我睡覺去。”祝靈兒道抱緊被褥道:“你別走,我怕得緊。” 少沖心想:“這老者強迫我與靈兒成親,當中必有什麼陰謀。但我一出屋,祝姑娘說不定有危險。”當下找了把椅子坐下,道:“你睡吧。” 祝靈兒關懷的道:“這床這麼大,能睡兩個人的。” 少沖心中一動,立又克製住那個念頭,道:“我睡不著,喜歡坐著。” 靈兒嘴一撇,道:“不睡拉倒!”忽叫“哎唷”。 少沖道:“你怎麼了?” 祝靈兒道:“那日在石寶寨崴了腳,痛得緊。” 少沖道:“必是脫了臽,拉接一下就好了。”說著話到了床前道:“哪兒疼?” 祝靈兒道:“膝蓋。”伸手掀開被褥,露出左腿。 少沖乃血氣方剛的少年,一見她皓白如雪的玉腿,竟自意亂情迷,這也隻是一閃而過,立運功克製心神,左手隔著衣衫摁住她大腿,右手捏她足踝,突然用力一拉,聽到骨冬一聲,立即躍到一旁。小小一樁事,直累得他滿頭大汗。 祝靈兒隻覺大痛之後,左腳恢復正常,笑道:“瓜仔好本事!”眼皮一搭,便自沉沉睡去。少沖瞧著她睡態如初生之嬰兒,心道:“她倒活得無憂無慮,這會兒也睡得著。” 他睡意已無,便坐在椅上行功。不久雞唱三更,他收功起身,見祝姑娘兀自酣睡未醒,便去開門,那知房門從外上了鎖,他微一用勁,竟扳下合頁,連整個門板向外倒下。他怕驚醒祝姑娘,忙伸手扶住,緩緩放地。 屋簷下走過來一老仆,手中端著梳盒。那老仆向少沖點頭哈腰的道:“公子,您早!”把梳盒送到屋中放下。 少沖微慍道:“你把我和這位姑娘關在這兒做什麼?” 那老仆仍笑麵相承,道:“這是公公的吩咐,奴才隻是遵命行事。” 少沖心道:“這人年紀已然不小,竟還有個公公!”說道:“你公公是什麼人?” 那老仆尚未回答,忽聽外麵有人打了個哈欠,大聲吟道:“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屋內春睡足,窗外日遲遲。”聽聲音是魏進忠。他嗓音尖細,卻聽來大有豪氣。 話音剛落,簷下走來一前一後兩人,前一人正是魏進忠。魏進忠叫後人拿出一個拜匣,說道:“地方上所獻,咱借花獻佛,送與兩位權作暖房禮。”從人打開拜匣,見是一枚紅玉戒指,一副銀挑牙,一雙灑花褶衣。 少沖道:“大叔本是一片好意,可也不該擅作主張……” 魏進忠冷冷的道:“咱的老命是你救的,不想欠你之情。何況你這小子大有俠義之風,將來必成大器,交托你再合適不過。今後她便是你的人了,好生相待,休要始亂終棄。” 少沖心想此人蠻不講理,若非他是長輩,早與他翻了臉,此刻懶得睬他,便不再作聲。 魏進忠又叫從人拿出十兩紋銀,道:“這是路上的盤纏,你二人即刻回家成親,來年生個大胖小子。咱自會派人到你家探查,你無一子半女,小心你全家性命不保。” 從人把拜匣、盤纏都放在桌上,少沖一概不予理會。魏進忠道:“咱也該出發了。”負手於後,邁步走出庭院。此時他步履穩健,身後的披風為風拂起,再後麵跟著十幾個勁裝漢子,如蠅尾驥,倒顯得他威風十足。 那從人臨出門時忽回頭對少沖低聲道:“你小子就知足吧,說不定將來公公回心轉意接小姐回家,你就大發了。莫要與咱公公作對,你得罪不起的。” 少沖本就是吃軟不吃硬的脾性,但聽了仍未睬他,心下卻不以為然:“我娶誰是我自己的事,別人勉強不來。便是皇帝老子,我也不懼。” 聽那人話意似乎祝姑娘跟這個老公公有瓜葛,正在尋思,不知從哪裡冒出幾個漢子,拿刀架著少沖,其中一個漢子大聲道:“姓魏的,快快交出丘乘雲這個老閹狗,否則老子把你的侄兒一刀結果了。” 叫聲剛落,魏進忠的灰影已閃進院來,尖聲如魈,道:“他奶奶的,你們還真是不怕死,纏住咱老魏不放了。” 少沖連連擺手道:“我不是他的侄兒,你們認錯人了。” 魏進忠道:“乖侄兒,你不要怕,咱說過,你沒生出一子半女,咱不會讓你死的。”話聲中自雙手生出兩道氣勁,隔遠擊在架刀的兩個漢子手腕上。其中一個漢子彎刀墜地,另一個漢子的刀卻怎麼也砍不下去。 這時從四周冒出無數大漢,手舉白桿長矛向魏進忠攻去。魏進忠白發狂舞,將攻來的長矛盡皆打飛。眾大漢仿佛訓練有素,一輪敗下陣去,又一輪攻上來。魏進忠一邊要發力製住執刀漢子傷害少沖,不免有所分心,難全力還擊,饒是如此,眾大漢也不能傷他分毫,反被擊得東倒西歪。 魏進忠手下也有幾個練家子,但抵不住數十個長矛漢子圍住廝殺。看來要不了多久都將死於亂矛之下。 卻在此時,一個彝裝大漢領著一彪人馬趕來,叫道:“住手!”眾大漢聽他號令,盡皆停止攻勢,收矛退開。少沖認得他是秦邦屏。 秦邦屏道:“民屏,咱們有仇報仇,有怨報怨,你怎麼挾持起小孩來了?豈是好漢所為?” 秦民屏道:“這姓魏的武功妖邪,已有眾多兄弟傷於他手,小弟也隻好出此無奈之舉。” 秦邦屏道:“二妹也來了,看你如何向她交待。”秦民屏驚道:“二姐來了,她在哪兒?”似對這位二姐甚是懼怕,一聽臉色大變。 院外一個鏗鏘有力的聲音道:“我在這兒。”隻見院門處湧入一隊白桿兵,簇著一位戎裝女將進到院來。隻見這女將身高過丈,頂盔貫甲,英姿威武,雖是女流,眉目間自有一股威懾之力,令人不敢仰視,當真是巾幗不讓須眉。 來人正是人稱“女將軍”的石柱宣撫使秦良玉。 秦良玉向魏進忠抱拳道:“魏公公乃皇上身邊的掌印官,治下有眼無珠,有所得罪之處,還請海涵。” 魏進忠乾笑道:“宣撫使來得真是及時,否則傷了你治下的兄弟,咱到皇上那兒也不好交待。”此話乃是借皇帝之威勢淩壓宣撫使,意指秦良玉若傷了魏公公的人,無法向皇上交待。眾白桿兵見他狐假虎威,都甚是著惱。 秦良玉卻渾然無事,向秦民屏喝道:“汝領兵援遼,何故在此為難朝廷內官?” 秦民屏道:“二姐,害死姐夫的大仇人丘乘雲就在這裡,咱們將他碎屍萬段,以祭千乘大哥在天之靈。” 此言一出,白桿兵跟著群聲附和:“殺!殺!殺!”但一見到宣撫使大人淩厲的眼色立即住口。 一個中年太監縮身在人群中,嚇得瑟瑟發抖,看來便是那個叫丘乘雲的人。 魏進忠道:“丘公公,你殺了人家的大哥,所謂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公地道,咱老魏也保不了你。” 丘乘雲嚇得雙腿跪地,道:“不,不是,當年我在石柱任稅監,石柱宣撫使馬千乘自恃功高,慫恿鄉民粗暴抗稅,獲罪入獄,瘐死於獄中,此事與他人無尤……” 秦民屏厲聲道:“你胡說,明明是你向千乘大哥索賄,大哥不予,你便捏造罪名逮他入獄,千乘大哥春秋正盛,何等的英偉,竟被你這閹賊活活折磨至死……” 秦良玉不等他說完,喝道:“我早說過,過往之事,就不必追究了。你奉命援遼,本該在戰場上殺敵,今遣兵私用,耽誤行程,先革去你副統領之職,回去再受杖責。” 秦民屏盛怒未息,但也不敢再有違抗。 秦良玉走近少沖,撫著他脖子關切問道:“小兄弟,你沒事吧?” 少沖武功高過兩名執刀漢子許多,被他們突襲得手,本來早可以脫身,秦邦屏、秦良玉陸續到來,他對秦邦屏心懷仰慕,對秦良玉敬若天人,便待著沒走。當下連連搖頭,說道:“你是秦大將軍嗎?” 秦良玉溫婉一笑道:“我更喜歡別人叫我馬夫人。” 少沖道:“看來馬夫人很在意您的夫君。您的夫君被奸人所害,您為何不報仇呢?” 秦良玉臉上閃過一絲哀惋的神色,道:“人既已死,報了仇他也不會起生回生了。何況朝廷讓我襲任宣撫使,委以重任,理當精忠報國,顧全大義,小兄弟,你明白嗎?” 少沖聽了搖搖頭,隨即又點頭。 秦良玉說這番話以未經世事的少沖自然難以明白,當下又道:“一個人做的是好事還是壞事,老天爺看得明白,閻王爺的賬簿上也記載分明的,你說是不是?” 這下少沖卻是猛點其頭。 秦良玉遂喝令白桿兵回營。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眾兵士聞令即列隊離開。連魏進忠也不禁肅然起敬道:“久聞秦良玉治軍嚴明,軍容整肅,今日算是領教了。” 少沖終於鼓起勇氣追上秦大將軍的馬隊,叫道:“馬夫人,我也要上戰場,你帶上我吧。” 秦良玉微微一笑,道:“傻孩子,你還小,行軍打仗可不是鬧著玩的。”說罷整裝上馬,竟不理會少沖。 秦氏兄弟各朝丘乘雲吐了口唾痰,恨恨而去。丘乘雲安然度過危機,倒也坦然相受。 過了會兒魏進忠也帶著一眾太監離開。 待魏進忠等人走後,客棧上下立收拾打掃,清點損失,客棧老板遭此一劫,自是一番哀嘆。 少沖開房進屋,見靈兒已穿好衣服。 靈兒道:“剛才外麵好吵,似乎有人打架,沒傷到你吧?” 少沖收起盤纏,道:“沒有。咱們走吧。” 靈兒道:“上哪兒去啊?” 少沖道:“我先送你回華山。” 靈兒道:“武當派真機子道長召集五宗十三派八十一門掌門人於七月十二聚會武當,商議武林大事。大師兄叫我和二師兄石寶寨事後,盡快趕到武當會齊。可是二師兄他……”她雖討厭丁向北,畢竟師兄妹一場,驀然提及不禁有些惻然。 少沖心想:“那年真機子這臭道士也曾召集各大門派掌門商議對會我師父,師父明知是鴻門宴,當然沒有去,後來師父還是死在他手中。這次聲勢更大,不知又是對付什麼人。蘇姑娘也在武當,我若去武當便可再見到她了。”便道:“我跟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