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嶽州南門上船,進了洞庭湖。這日風平浪靜,湖麵如鏡,遠望君山如白玉盤中一青螺。不多時到了君山,一問五柳莊,幾乎無人不知。 待至莊前,看見五株大柳樹上掛滿白絹,鬼火熒熒,悲風颯颯。大門上挑個白紙糊的燈籠,“哀”字赫然醒目,從莊裡傳來隱隱哀聲。 少沖略感不祥,急奔進莊。莊裡已有十來位吊客,簷下三個戴孝的漢子向進去吊唁的賓客一一答禮。原來諸葛綿竹早在數日前就已病逝,尚未發喪,這些吊客隻是附近的島民。 少沖向莊上的人打聽,得知鎮元子等人確實來過,但吊唁之後匆匆去了。二人隻好出莊回城,路上卻紛紛下起牛毛細雨來。 靈兒道:“適才若在莊上打秋風,還能混頓飯吃,睡個好覺。現下可好,離城還有二三十裡,左右又無人家……” 少沖道:“我又沒叫你跟來。咦,……”忽見前麵林中露出飛簷一角,便道:“咱們到那兒避雨。” 二人到了近處,眼前一座祠堂,墻頹門破,門額上的金漆早已剝落,隱約辨出是“湘妃祠”三字。 靈兒喜道:“咱們看湘妃姐姐去。” 來到堂上,見神廚中網結塵封,兩尊香木女像橫倒在地,口中道:“罪過!罪過!湘妃姐姐遭此褻瀆,也不知是誰造的孽。”連忙將木像扶正。禱祝半晌,規規矩矩的磕了三個頭。 少沖看得有趣,待她起身,問道:“你拜的是什麼神?” 靈兒道:“你不知道麼?湘水神很靈的,你也拜一拜。” 少沖扭不過她,隻好跪下暗祝:“湘水神啊湘水神,保佑我此行能不負使命!”禱畢也磕了三個頭。 祠外秋雨綿綿,絲毫沒有停的跡象。 少沖道:“今夜隻好跟湘水神做伴了。” 靈兒道:“呸呸呸,不許你褻瀆神仙姐姐。” 少沖自知失言,笑著向木像拱手道:“小生無心之過,告罪告罪!” 靈兒站在廚前,捏神仙的腔調道:“要本座饒你,除非升一堆火,烤上熟食,哄這位靈兒妹妹開心。”說這話時吃吃而笑。 二人笑鬧了一回,找來一些枯葉乾草,打火引燃,待火勢大了,再添些枯柴。片刻間已升起一堆熊熊篝火,照得二人麵紅如流丹。 少沖道:“我到湖中捉兩條魚來,你呆在這裡陪神仙姐姐。”飛步出祠,直奔湖邊。 時至寒秋,魚蝦潛底,但少沖自小在西湖邊長大,打鳥捕魚的本事十分在行。折一根樹棍在手,一見白影浮過,飛棍猛插過去,已插到一尾半斤大小的鯉魚。過得不久,捉到三條。用桑樹皮穿腮串起,奔回祠堂。 路上見到一籠翠竹鬱鬱青青,便用隨身匕首削了一枝短笛。 回到祠堂,把魚交給靈兒。靈兒大是歡喜,將魚夾在火上烤炙,不一會兒香飄四溢。 少沖左右無事,便摸出自製的竹笛吹奏起路上聽來的那曲《瀟湘神》來。他這笛子沒貼笛膜,嗚嗚然音色不佳,但他師承莊錚這樣的大家,曲調倒也不差。 悠揚的笛聲中響起輕碎的腳步聲,似有兩人朝這邊行來。 少沖停下貼門邊向外瞧去,見雨中走來兩名女子:一人身著紫緞披風,白衫襯褲,體態婀娜,碎步輕盈,猶如春雨之中搖曳的一枝梨花;另一青衣少女頭梳雙抓髻,著丫鬟服色,撐一柄綢傘為白衫女子遮雨,綢傘恰好擋住白衫女子的麵孔。傘麵上繪的是許仙白娘子斷橋相會的情景,做工精細,繪畫逼真,一看就知出自江南名家。 二人或為笛聲吸引,駐足停了一會兒才走至近處。那青衣小婢朝祠裡喊道:“喂,裡麵的人滾出來,我家小姐要避雨。” 靈兒一聽便自有氣,自言道:“狗仗人勢!一個丫鬟也這麼蠻橫,她主人必也是個惡女。”便回道:“蹲茅坑也要講個先來後到,要避雨,等雨停了罷。” 那小婢見她口出穢言,氣得柳眉倒豎,道:“活得不耐煩了,你知我家小姐是誰麼?” 祝靈兒答道:“就算是天王老子來了,本小姐也不挪地兒。” 青衣小婢便欲動粗,那女郎喝止道:“雨萍住手!咱們出門在外,不宜多生事端。湘水神廣施恩澤,惠及萬民,湘妃祠又如此宏偉闊綽,足可容人。” 她這句話語意雙關,既是對靈兒說這裡還容得下她主仆二人,也是對那個叫“雨萍”的婢女說,這裡也容得下別人,一句話便化解了靈兒與與雨萍的沖突。 都說吳儂軟語甜似蜜糖香似佳釀,她的聲音卻比吳儂軟語還要香軟,如有一種特別的魔力,讓少沖聽了如飲了瓊漿玉液,渾身酥軟,舒服之極。原來她正是日間在城裡邂逅的那馬車中的女郎。少沖之前欲一睹真容而不得,如今與她再次相遇,本已平靜的內心又起了一絲漣漪。 隨著一陣香風撲麵,二女娉娉婷婷步入祠堂,四周察看尋找落腳之地,似乎都不大滿意,最後隻得取下神像上的幔布作帳子,把一個角落圍了起來。 那女郎自始至終背向二人,瞧不見麵容,從身後隻看到她延頸秀項,肩若刀削,兩縷秀發垂於鬢前,用紅頭繩將腦後的發絲挽成一束,腰間晃著一枝碧玉短笛,行動處如嬌花照水、柔柳拂風,秀雅已極。 雨萍道:“小姐,趁天沒黑,奴婢回去取套乾衣服來,隻是……這一對狗男女不似好人,尤其是那男子,賊頭賊腦的,眼光不善。” 那女郎未予介意,說道:“不妨,你去吧。” 雨萍答了一聲“嗨”,似覺不對,連忙改口道:“是”,取傘出祠。臨出門瞪了少沖和祝靈兒一眼,那意思是你倆膽敢對小姐無禮,有你好瞧。 靈兒心中有氣,待那小婢走遠,拾起一根木條,沖帳子那邊道:“喂,幔布是湘靈女神的,你好大的膽子,竟然冒犯神仙姐姐!”幾步上前,用木棍一陣亂打,將幔布打落下來。 那女郎急忙背過臉去,似乎不想讓人看到她的麵孔。隻聽她冷冷的道:“小妹妹火氣好大啊!” 靈兒以嘲弄的口氣道:“你為什麼背著臉,見不得人麼?哈哈,我明白了,你長得醜比嫫母,怕嚇壞了我們。” 那女郎道:“嫫母乃黃帝之母,賢淑慈和,譽者不能掩其醜。” 靈兒道:“我說你醜比嫫母,又沒說你德比嫫母,哈哈,總之你是凸額暴牙,昂鼻結喉,麵皮粗黑,奇醜無比了。你得罪湘妃姐姐,湘妃姐姐保佑你沒男人要,一輩子也嫁不出去。”她說出這麼惡毒的話,大覺痛快,她覺得一個女子到了沒男人要的地步,當真悲慘之極。 那女郎道:“小妹妹,我可沒招惹你,今天我心情好,不想跟你為難。倘若被我侍女看到,你這張伶牙俐齒的嘴怕是保不住了。” 靈兒嘖嘖兩聲,還想說些難聽的。少沖怕她惹出事來,把她拉回火堆旁,道:“靈兒,魚烤好啦!這,給你!”叉了一條魚給她,心想她有了魚吃,便不會胡言亂語了。 靈兒也給少沖叉了一條,道:“啊,真香!有人要流口水了。”說這話時望向那白衫女子,卻發現幔布不知何時已張了起來。心中大奇:“我隻是一轉眼,竟有如此快法,莫非遇到了神仙?” 少沖也覺這女子非同尋常,當是極有來歷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可不願惹上什麼麻煩。他有心道歉,見還有一條魚,便用細棍插起,走到帳外道:“姑娘,萍水相逢皆是緣,我這個妹子口不擇言,還請勿怪。這兒正好多了一條魚,你若不嫌棄,就拿去吃吧。” 那女郎冷然道:“多謝,我不餓。” 少沖伸出的手停了半晌,沒趣地回到火堆旁。 靈兒向著少沖又是呶嘴又是瞪眼,道:“我辛辛苦苦烤的,你卻拿去討好別的女人,別忘了,我才是你的正牌老婆。” 少沖見他說出這等話來,大覺尷尬,忙擺手示意她住口。 靈兒卻更加起勁道:“你連人家麵容都沒看到,就為她失魂落魄,當真是鬼迷了心竅。”氣哼哼的搶走少沖中的魚,又道:“誰叫你討好她?人家不理你,你死心了吧?我早說過,她不是好人,……”弄得少沖無可措辭,啼笑皆非。 少沖聽那女郎輕咳了幾聲,料想她衣衫淋濕,恐著了涼,便道:“姑娘,你衣衫淋濕了,快升火烤烤,莫著了涼。”那女郎道:“我沒帶火種。” 少沖最喜歡聽她的聲音,聽她口氣已不如先前冷淡,心中一喜,道聲:“我有。”向靈兒道:“火石呢?”靈兒把火石藏到背後,不許他借。 少沖罵她“小氣鬼”,拾了一根燃得正旺的木條,步到帳邊,道:“姑娘,火種來啦。” 那女郎道:“你轉過臉去。” 口氣雖冷冰冰的,但少沖聽了還是舒服。依言扭過頭,覺得手中木條已被她接過去,再回頭時帳內火光騰騰,隱約見她正褪衣烘烤。自覺盯著看頗為不雅,忙別過頭走回火堆。 靈兒怒氣橫生,道:“我不許你討好她。”欲待去搶。 少沖張臂攔著,道:“靈兒,你不要鬧好不好?” 靈兒連搶幾個方位,都被少沖攔住,心中一急,突然貼地使出一招“春燕掠波”,嬌小的身軀出其不意的從少沖胯下穿過,翻身進了帳子,抬腿便欲踏熄火苗。 也隻是一瞬之間,少沖闖帳而入,雙臂一圈,將靈兒整個抱入懷中,虎目卻正好與那女郎的剪水雙眸相對,剎那間都凝然不動。萬籟俱寂,天地無聲,少沖隻聽到自己的心砰砰而響,連懷中靈兒的掙紮也感覺不到。過得片刻,那女郎方回過神來,螓首側轉,默不作聲。 少沖連連道歉,拽著靈兒出來,將帳子掛好。 靈兒道:“原來她果然醜陋無比。”少沖適才眼中隻有一灣澄澈柔媚的秋水,經靈兒一提,才回想起那女郎麵色青黑,臉龐腫大,確是極醜。不禁感嘆上天造人,造出她動聽如天籟的嗓音、裊娜的身材,卻又造出她醜陋的麵容。 靈兒見少沖微有惋惜之意,回嗔作喜,牽著少沖道:“走,咱們講故事去。” 回到火堆旁坐下,靈兒道:“你不是問湘水神是誰麼?我告訴你,她們是堯之女、舜之妃娥皇、女英。古書上說,‘舜南巡,崩於蒼梧之野,葬於九嶷,是為零陵’,二妃望蒼梧而泣,灑淚成斑,投湘水而死。如今斑竹,又名湘妃竹,上麵的紫斑就是二妃的淚痕。還聽說隻有種在君山上才斑點,別處就沒有,也不知是真是假。” 少沖聽了,心中難受,道:“我聽說舜帝是很久以前一個賢德的君王。他殉了職,妻子也跟著殉了情。好在二妃死了,做了水神。我該向兩位再拜一拜。”說罷向湘夫人神像作了三揖。 靈兒道:“故事還沒完呢。後來君山上立了湘妃祠,那始皇帝南巡至洞庭湖,忽逢大風駭浪,遷怒水神,就問湘妃何神。博士對道:堯之女、舜之妃葬於此。你猜怎麼著,始皇帝怪其攔路,竟使三千刑徒盡伐其樹,大毀祠宇。哪知風波變本加厲起來。始皇帝急得沒法,隻好祭起傳國玉璽投入湖中,方才波平浪靜。”靈兒講這故事,一來拉住少沖的心,二來也是警告白衫女郎不要冒犯湘妃。說罷還朝帳子那邊瞥了一眼,甚是得意。 忽在此時,祠外有人說道:“到了,小姐就在裡麵。”門前一動,進來五名青衣小婢,皆發披綠雲,短衫長褲,背上均負長劍。原來都是白衫女郎的劍婢。 雨萍手中捧了一疊衣物,立於帳外,道:“小姐,奴婢來遲,小姐沒事吧?”那女郎隻嗯了一聲。雨萍進到帳裡,低聲嘀咕了幾句,隱約聽道:“要不要殺人滅口?” 少沖一驚:“就算我等有所無禮,也說不上殺人滅口。”探頭側耳,欲聽那女郎說些什麼。 一名劍婢見他行止不端,喝道:“大膽狂徒!竟敢偷看小姐更衣!”手一伸,掣出三尺青鋒,便向少沖刺來。 卻聽那女郎說道:“濯清,住手!”幔帳一掀,走了出來。此刻換了襲百褶裙,精工卷成一朵蓮花,花白葉綠,相映更顯聖潔。衣動處,香風輕拂,花朵微顫。 少沖這才看清她的麵孔,麵色黑中泛青,隻眼鼻口處皮膚白皙,瓊鼻挺秀之下,朱唇似黑玉盤中一顆熟透乍破的櫻桃,紅潤欲滴。 那女郎瞧了少沖、祝靈兒一眼,道:“這兩人是從鄉下逃出來的,不必管他,咱們辦正事要緊。走吧。” 五名劍婢簇著那女郎正要離去,那女郎忽想起一事,對少沖道:“你二人看到我的麵目,本來是必死的。權且饒了,切不可向他人提起。” 靈兒這時倒有些怕她了,緊攥著少沖的手,一聲不吭。 少沖道:“你不怕我說麼?” 話才畢,五名劍婢有三人拔出背劍,喝道:“你敢!” 雨萍道:“我家小姐精通麻衣相術,三黃六壬,你若胡言亂語,我家小姐在千裡之外也能知曉。到時,哼……”長劍一抖,補充了後麵的話。 少沖含笑道:“我不信。要我答應,除非小姐也答應我一件事。” 雨萍怒道:“什麼?小姐不殺你也是夠開恩了,還想得寸進尺?” 少沖雙手一攤,一臉憊賴的道:“那我可管不住這張嘴了。” 這一下另兩名劍婢也拔出背劍,怒道:“這小子活得不耐煩了。”“他管不住,我們替他管住。” 那女郎道:“且聽是什麼事?” 少沖一本正經地道:“我想聽小姐一曲雅奏。” 濯清道:“你想聽便聽,你當我們小姐是什麼人?” 卻聽那女郎道:“之前聽這位公子的一曲《瀟湘神》,曲音動聽,小女子大飽耳福,所謂禮尚往來,回敬一曲又有何妨?” 雨萍張口欲言,女郎揚笛截住她的話頭,道:“湘妃祠,梧桐雨,小女子就與君奏一曲《瀟湘夜雨》。”當下步到廚前,跪坐於蒲團之上,橫笛唇邊,纖指虛按,幽幽的笛聲自笛孔飄了出來。 那曲聲低沉哀怨,聞者仿佛看到一位獨守蘭閨的女子椅欄嘆息。梧桐細雨到黃昏,滿地黃花人憔悴。秋夜寂寥,雨點簌簌,一聲聲都打在打在聞曲者心中。 一曲既罷,那女郎呆了半晌,起身道:“此曲向來是吹給自己聽的。下裡巴人,敷衍塞責,有煩君聽。” 少沖道:“親聆雅音,幸何如之。瞧姑娘年歲尚淺,為何所奏之曲竟如此哀怨纏綿。” 那女郎“哦”了一聲,略感吃驚,道:“公子聞弦歌而知雅意,不妨說說看,曲中如何個哀怨纏綿。” 少沖聽此曲恰好與莊錚所奏洞簫《巴山夜雨》有異曲同工之妙,便回道:“小生不通五音,不過曾經跟從高人學過幾天,一知半解罷了。那位高人自創一曲《巴山夜雨》,其曲調之宛轉,曲意之哀怨,與姑娘這曲《瀟湘夜雨》差相仿佛,因此知之。‘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此詩仿佛也是此曲的寫照。但不同的是,此曲在曲終之際似乎有了轉折,當是曲中人憂愁難解之時,心上人來了。” 他確實對音律一知半解,對詩詞歌賦更是一竅不通,學著莊錚的口吻在佳人麵前賣弄了一番而已。那女郎聽得入神,待聽得到後一句“心上人來了”忽似想到什麼,急側開頭,眼神不敢與少沖相接,在眾劍婢相簇下離去。 少沖忽然叫道:“你是白蓮花!” 五名劍婢插回的劍又都拔了出來,對白衫女郎道:“小姐,再不能留他了。” 那女郎冷冷的道:“你既知我是誰,就不怕我殺你麼?” 少沖道:“怕。不過死我一個,能救萬千人,那我也不怕了。” 雨萍冷笑道:“哪裡冒出來的狂妄小子,癩蛤蟆打嗬欠——好大的口氣!就憑你殺得了咱們麼?” 少沖道:“在下武功低微,不敢在眾位姐姐麵前獻醜,不過眾位姐姐執意取我性命,我少沖也絕不坐以待斃,拚死一戰。不過在你們動手之前,請容我說句話。倘若聽得進去,那我少沖縱死也值。” 此刻輪到靈兒一個勁兒搖少沖的手,叫他不要惹禍。她倒不相信少沖武功低微,連幾個劍婢也打不過,隻是素聞魔教武功詭異,又在飯店聽了眾人議論,真怕白蓮花會有什麼歪門邪道。 那女郎道:“你已說了很多了,便容你多說一句。” 少沖道:“我隻想說,一個人的容貌是天生的,人醜沒什麼,最要緊的是不要惹人厭惡。隻要與人為善,人也與你為善。” 濯清道:“說得倒動聽,可惜是你的遺言。”劍尖一抖,挽出一個劍花,刺向少沖。 少沖輕輕避開,忽聽祠外輕如落葉墜地的幾聲,饒是淅瀝雨聲中,也聽得出來人武功非弱。 一個清亮的聲音道:“白蓮花,你殺了五柳先生,傷了諸大俠,我武當派替天行道,要鏟除你這妖女。”正是武當派鎮元子道長。 塗一粟跟著叫道:“老妖婆,女魔頭,醜八怪,我們已聽到你的笛聲,你就在祠裡。” 韓天錦叫道:“今晚就是你的死期,你躲是躲不掉的。” 雨萍與另一劍婢閃身門邊,大聲道:“誰躲了?找死的進祠來,姑奶奶一劍結果了你。” 一言甫畢,門前撲進一人,勁風中寒星數點疾射而來。雨萍嬌叱一聲,飛身向那人迎去。那人星冠道袍,正是鎮元子。跟著韓天錦也搶了進來,與另一劍婢動上了手。 鎮元子一晃眼見到少沖,略感吃驚,道:“少俠,她就是白蓮花,快殺了她!”少沖一時不知該不該出手。 白蓮花冷冷的道:“你也是名門正派的是不是?你不殺我,我也不會再饒你。”正當她說話之際,塗一粟一柄鐵蒲扇向她搧來。在她身邊的三名劍婢一齊出手,長劍向鐵扇削去。未及相接,都覺長劍欲脫,劍身也偏了老遠。 原來那鐵扇乃強力磁石專製,吸人兵器。白蓮花還道他內功奇高,忙退開數步,喝道:“姓塗的,你從羅霄山一直追到君山,本姑娘要你的命,你還會活到現在麼?” 塗一粟道:“妖女休逞狂言!道爺這柄寶扇乃漢鐘離神物,除妖降魔,把你打入天地之極,永世不得超生。”說話間又一搧而到。 一名劍婢斥道:“潑道!”緊握劍柄,長劍遞出。卻不防劍被粘住,塗一粟跟著飛步而上,一掌正中她胸口。那劍婢悶哼一聲,委頓欲倒。 白蓮花一聲驚呼,長手一揚,銀光乍閃,數十根細如牛毛的芒針自袖中疾飛而出,猶如滿天星雨,向塗一粟全身射到。 塗一粟大是駭然,急飄身而避,同時舞扇封擋。 便在此時,白蓮花閃身而前,將那劍婢搶回,叫道:“藕香!”見她蟬鬢歪斜,麵色慘白,多半已無生望。既痛婢女之死,且恨道士之狠,慘然笑道:“這就是名門正派!”抱著藕香身子,輕輕一縱,已到門外。身法輕盈,猶如仙子淩波微步。 塗一粟雖以鐵扇吸附了大多數芒針,腿上仍中了兩枚,心想這妖女心狠手辣,針毒也必厲害無比,隻覺中針處麻麻的,生怕毒性擴散,不敢稍動。一見白蓮花欲去,忙叫道:“妖女,拿解藥來!”自知與虎謀皮,必定無果,但性命攸關,別無他法。 白蓮花哪裡理他,邁步便走。此時天已盡黑,暗處驀地冷風襲至,兩點寒星直奔她章門、神闕兩穴。急側身而避。那兩點寒星又奔關元和曲骨。兩穴一處乳下,一近會陰,皆是女子羞處。白蓮花暗罵無恥,長袖向前一拂,跟著回拉。 那人咦呀一聲,雙手被纏,身子一傾,不由到了向光處。一看正是公孫墨。手中使的乃是一對判官筆。此時為白蓮花冷目逼視,又見她猙獰的麵孔,不禁大懼,差些叫出“饒命”二字。 鎮元子、韓天錦正與眾劍婢纏鬥,忽見公孫墨受執,急跳出圈外,齊聲叫道:“妖女住手!” 白蓮花道:“你們答應不再糾纏我芙蓉府的人,我便放了他。” 韓天錦叫了聲:“師兄,……”眼望鎮元子,讓他作主。 鎮元子未及考量,塗一粟已沖口叫道:“我答應你,不過你還得給道爺解毒。” 白蓮花冷哼一聲,向四婢道:“荷珠、雨萍、濯清、宜遠,帶著藕香先走。” 四婢奔到她身前,作兩翼張開,齊聲道:“奴婢與小姐共進退。” 白蓮花急道:“你們反了麼?連我的話也不聽了。” 荷珠道:“小姐你……”雙目瑩然,熱淚欲流。 白蓮花道:“你們再不走,我便死在這裡罷了。” 四婢見小姐以死相挾,不敢違命。雨萍倒轉劍柄,遞給白蓮花,道:“小姐,你好生珍重,奴婢們回去求援。”說畢接過藕香,與荷珠等快步奔出,倏然逝沒。隻聞腳步聲遠去。 白蓮花待了一會兒,才從腰兜中取出一小粒丸藥,扔到塗一粟腳下。塗一粟想也不想,便即吞服。白蓮花口角露出一絲笑意,放開公孫墨,仗劍而行。 忽聽公孫墨叫道:“鎮元道長、韓莊主,追啊。別讓妖女跑了。”鎮元子、韓天錦都是一愣,不解的望著他。塗一粟道:“貧道答應了她,二位卻未答應。” 二人一想適才確實隻塗一粟一人答應,二人雖未表態,那也是默許了,但正因為如此,也可以說成未經同意。原來塗一粟老謀深算,早想到了這一層。 二人又想對付魔教之人用不著講什麼江湖道義,這次放脫了妖女,隻恐來日更多的正人俠士遭殃,再難降服。鎮元子第一個沖出祠門,喝道:“妖女哪裡走?”喝聲中騰空而起。武當派的輕功“鶴雲縱”夭矯輕靈,極盡白鶴一飛穿雲之妙。 白蓮花剛想縱輕功而走,鎮元子已擋在路前,不交一語,揮劍直取中宮。白蓮花如風擺荷葉,飄身而後。才一定身,韓天錦自後追到,手中六合槍一搠,抖出老大一個槍花,罩向她麵門。她蛇腰後仰,六合槍貼麵而過。不防腳下一聲金刀裂空,刀鋒貼地砍來。心中一驚,忙一個筋鬥後翻。 鎮元子見使地堂刀法的是諸仲卿,說道:“諸城主,你不好生養傷,又來作甚?” 諸仲卿在赴君山途中,曾遭一白衣人偷襲,幸得鎮元子等人趕到,才嚇走白衣人,隻肋下中一刀,未傷要害,隻道那白衣人便是白蓮花。當下道:“小傷而已,道長又何須瞞著在下對付妖女。我諸某人為江湖除害,此身何惜?” 白蓮花此刻遭三人圍攻,險象環生,顧上下盤的紫金刀,顧不上左右二路的劍槍,真是顧此失彼,顧彼失此。再過數合,已然渾身是泥,雨汗濡身。 鎮元子道:“妖女,放下屠刀,咱們留你個全屍。”見她兀自不屈,一招“烏雲掩月”,身法一閃,藏住劍勢,突然一個筋鬥後翻,頭從自己雙腿穿回,長劍前指,正是一招“紅霞貫日”。撲的一聲刺中白蓮花肩頭。白蓮花慌急中疾閃,跟著諸仲卿的紫金刀朝腿砍至。她腳一抬,失重摔倒。韓天錦長槍搠她頂門,直將她釘在地上。料想這一槍必當穿腦刺死,哪知觸處堅硬無比。 他正一楞間,猛見灰影撲到,跟著槍已入那人之手。麵前立一少年,火光下照得分明,正是少沖。 少沖在他們相鬥之際,思前想後,覺得事情絕非鎮元子等人所想的那麼簡單,待見藕香口吐鮮血,惹動他血魔發作,眼前浮現起父親為亂刃加身、娘親為倭賊蹂躪的場景,當場便欲跟塗一粟拚命,好在他身懷儒家內功,定力過人,那幻象甫一閃現,頓生警覺,將其壓製下去。再觀望一會兒,眼見白蓮花就要命喪槍底,再也按捺不住,使出“流星驚鴻步”搶至。當下朗聲說道:“諸位前輩,可否容晚輩一言。殺人總得問個青紅皂白。倘因誤會所致,貿然殺了,將來後悔莫及。” 鎮元子道:“你說得並非沒有道理。但妖女亡命相搏,咱們怎得問個青紅皂白?所謂無風不起浪,她在江湖上臭名遠揚,自是實有其事。她既自承白蓮花,咱們也不算殺錯人。” 塗一粟道:“不錯!奉勸少俠不要攔阻義舉。你知不知道,就憑你槍下救妖女這一點,武林中的正人俠士、英雄豪傑都要以你為敵?” 鎮元子道:“少俠俠膽義膽,決非此等人。” 塗一粟道:“人心如此,貧道也是為他好。” 少沖見白蓮花風鬟雨鬢,一行碎玉緊咬紅唇,料她受傷不輕,便道:“晚輩鬥膽提議,將她軟禁起來,待事情查明了,再行處置不遲。” 公孫墨冷冷一笑,道:“你不知道妖女是白蓮教的人麼?今日你關了她,明日就引來成千上萬的妖魔鬼怪,你關得住麼?” 韓天錦道:“縱虎容易擒虎難。少俠,你再阻攔,韓某就不客氣了。”說著話伸手搶槍回奪。不防少沖手一鬆,身子向後猛倒。少沖趁眾人分神之際,貼近白蓮花道:“走吧。”牽住她胳膊,飛步便奔。 耳後隻聽到塗一粟痛叫道:“哎唷!我肚子犯痛。這妖女給的不是解藥。哎唷……”諸仲卿喊道:“妖女逃啦,追啊!……”喊聲中眾人分從兩翼追了上來。 少沖所練輕功雖然高妙,畢竟日淺,出了數裡,鎮元子首先追到,叫了聲:“少俠……”少沖不願與他有所沖突,道:“晚輩行事莽撞,還請道長賜個方便。待晚輩查明真相,必當向道長做個交待。與晚輩隨行的那個小姑娘是華山派的祝靈兒,請道長念在五宗十三派同氣連枝的份上多加照拂。” 鎮元子道:“少俠身中魔毒,善惡莫辨,還是隨貧道回武當……”話未說完,卻見少沖和白蓮花身形一晃,已在數丈之外。 韓天錦、公孫墨、塗一粟、諸仲卿相繼追到,見鎮元子佇立當場,都問:“怎麼?” 鎮元子道:“少沖受妖女迷惑,不便過分相逼。那妖女受傷不輕,料也逃不遠,咱們再從容計較。”他嘴上這麼說,心裡卻在擔憂:少沖為血魔所侵,必然心向妖人,若不治病祛邪,遲早墮入魔道。因武當派在掌門人大會上受惠於少沖,真機子叮囑在場之人保密此事,若少沖做出離經叛道、傷天害理之事,武林正義人士自當群而攻之,故此時未向韓天錦等人提及。 少沖攜著白蓮花奔了許久,不見有人追來,便停下步。眼前是個社祠,祠前老大一棵橘樹,下麵一口枯井。少沖將白蓮花扶到井欄上坐下,問道:“你沒事吧?” 白蓮花道:“你為什麼救我?” 少沖道:“我覺得你並非壞人。一個吹笛自遣、對奴婢尚且有情有義的人怎會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白蓮花道:“世事難料,人心叵測。我不是壞人,也不是好人。”說到這裡,指著身邊的井,道:“這口井叫柳毅井。傳說柳毅千裡傳書,救了洞庭龍女。這橘下井便是柳毅通達洞庭龍宮的入口。柳毅見義勇為,急人之難,救的是好人;少俠救的卻是壞人。少俠不怕中山狼麼?”她背著身子,說話間已將肩頭的傷裹好。 少沖道:“白姑娘讀書恁多,句句都有典故。柳毅救龍女的故事我是到了本地才聽人說過。什麼又是中山狼?” 白蓮花道:“狼被獵戶追捕至中山,求救於東郭先生。東郭先生把它藏在書袋中,待獵戶去遠才放出來。哪知狼肚子餓極了,吃了東郭先生。這個故事載於書史,傳於民間,你乃中國之人,居然不知?” 少沖道:“你說我乃中國之人,難道你不是麼?” 此言一出,白蓮花連忙轉過臉去,生怕少沖看出什麼,口中道:“我什麼時候說過不是中國之人,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我的意思是,你我都是華夏子民,為什麼我知道你卻不知?” 少沖道:“小生自小父母雙亡,窮苦無依,書史不過粗知大義,哪似白姑娘出身豪門世家,讀書知禮,溫婉賢淑?” 白蓮花格格笑道:“讀書知禮,溫婉賢淑?虧你還能想出這八字贊語諷我。” 少沖正色道:“廢話少說!且不管你是不是中山狼,我卻不是東郭先生。當時情形,豈有見死不救之理?倘若你真是中山狼,害人無數,我便痛下殺手,為民除害。” 白蓮花作勢欲撲少沖,道:“狼來啦,你殺了我為民除害啊,快動手啊!”竟跟少沖笑鬧起來。 少沖怎麼看她也不像傳說中殺人不眨眼的魔教妖女,便道:“你是不是中山狼,我會查明真相,到時自見分曉。” 白蓮花冷笑道:“你查你的真相去,本姑娘不奉陪了。”起身欲走。 少沖伸臂擋住道:“不行!真相未查明之前,我不能放你走。” 白蓮花默然半晌,又坐下道:“那也由得你。” 少沖道:“看你似乎沒受什麼傷。”伸出一隻手,道:“拿來!” 白蓮花道:“什麼?” 少沖道:“塗道長的解藥。” 白蓮花撲吃一笑,道:“我針上並未喂毒。他既求賜解藥,本姑娘就將計就計,給他一粒外敷疔瘡的丸藥。哪知他竟然內服,不腹痛才怪。” 少沖才知塗一粟受了捉弄,忍不住一笑,立又肅然作色道:“走吧!” 白蓮花道:“去哪裡?” 少沖道:“五柳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