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沖出了大營,想起與空空兒的約會,離聚會之期已近,便投泰安方向而行。 於路上,許多念頭在他心頭縈繞:黛妹眼下身在何處?白蓮教內亂,聞香宮還有沒有派人追拿她?會不會去泰安?她有時迫於情勢也會騙我,那麼她對我是真心還是假意?如果她出自真心,那麼我就不管她所做所為是對是錯?我是不是掉入了她的溫柔陷阱?他不敢去想,卻不由得不想。去泰安既想見著她,卻又害怕見到她,不知見了她該如何麵對。 少沖與白蓮花有染其時已風傳江湖,正邪兩道都有不少人要找他們麻煩。白蓮花下落不明倒也罷了,孟家莊攻打摩天寨一戰,將孟為聖之死歸於少沖,孟家莊的人也在到處找他報仇。少沖一路上為免生事端便喬裝改扮作一叫化兒。連名姓也改了,以師父鐵拐老之鐵為姓,“少沖”兩字取其部分為小中,就叫鐵小中。 不多日已到了泰安。一到城中便為難了,偌大個泰安城,到何處去找蕭先生、空空兒前輩?留意各處城墻、街墻有無白蓮教的暗號,又揣摩空空兒孩童心性,多半會去看戲、聽書,沿街一路找過去。如此找了兩日,見一麵磚墻上用木炭畫了一個小人,頭大腰細,展開雙臂,吊眉吐舌,大扮鬼臉,活似空空兒的作派,多半是他的自畫像,再一細瞧,發現畫中右手伸出一指,不禁會心一笑,心想:“難怪一路上不見暗號,原來老前輩怕徐鴻儒一夥認出來,另外自創了一個暗號,九仙人相互知根知底,一看即知。”便朝著他手指的方向行去。 到了一個丁字路口,又在路邊一顆大樹上發現空空兒的標記,知是左轉彎。如此每到路口,均有空空兒的標記指示,一路行去,到了一家飯店。尋思空空兒會不會就在飯店裡,正好午飯時候,便到店裡打尖,點菜之時留意空空兒的影蹤。 等候上菜的工夫,聽見鄰桌有人說話道:“說到神偷,蘇州城便有一個極厲害的,名曰懶龍。其人窬墻過戶,如入無人之境,更兼義氣過人,死黨極多。但比起這個白蓮妖賊‘黃眉毛’,還是技差一籌……” 此人說到這裡,對桌中一個長得五短三粗的漢子投去犀利的眼光,但隨即消隱,埋首喝酒了。 對桌那五六人身上俱緊束短衣,腰帶弓矢刀劍,一看皆是練家子,非等閑之輩;鄰桌則是兩名捕快。少沖心想:“那些人多半是綠林豪傑,這正是老鼠遇上貓了。” 聽鄰桌另一個捕快道:“你說的那個懶龍,我也知道。聽說他自小就會著了靴在壁上走,如履平地一般,稻草灰墊於鞋底,走步絕無聲響。又會說十三省鄉談,口音肖極。與人相撲,掉臂往來,倏忽如風。夜間可以連宵不睡,日間可以連睡幾日,有時飯量極大,酒數鬥飯數升,不夠一飽;有時幾日不餓,當真是天生做偷兒的材料。每次做案,必於壁間畫一枝梅為記號,從未失手,就是被捕入獄,沒幾日便無罪釋放了。如此厲害,那黃眉毛會強過他?” 前一個捕快道:“懶龍終究是人,那黃眉毛近似於妖,其身形能隨意收縮,無孔不入,還擅於穿墻、隱身,便無墻能阻了。肩挎一布袋,管你金山銀山,盡可收納其中。就算抓得了他,這世上也沒有牢房關得了他啊。” 後一個捕快聽了連聲嘖嘖,道:“如此說來,咱們接了這苦差事,定然抓不到偷金之賊,回去少不了挨棍子。” 前一個捕快嘆道:“知縣官人失金固然心痛,卻不識賊偷之厲害,豈是我兩兄弟抓捕得著的?當是拿我兩兄弟出氣罷了。”兩人愁苦無計,正自哀嘆,忽從店門外奔來一名青衣皂隸,指名要找兩位捕快。兩人道是來拿違限的,嚇得掉杯於桌。誰知那差人拿出火簽道:“二位兄弟叫我好找。知縣官人差簽來叫二位回去銷牌,失金之案不必再追究了。” 兩人如釋重負,卻又忍不住問他道:“這是何故?”來人道:“俺也不知道,不過衙裡出了一件怪事:昨夜賬房失竊,有人偷走累箱賬冊,次日卻又送回衙門之外。” 三名捕快說話聲中離開了飯店。對桌中有人拍桌叫好道:“黃眉毛這招妙啊,那賬冊中必有縣令貪賄的證據,把柄落入人手,縣令如何不怕?誰知賊偷原封不動的送回來,虛驚一場之後方識其手段,於其盜金之案再不敢追究了。” 另一人道:“此著與懶龍哥哥當年智賺臨安府尹有異曲同工之妙。”旁邊一年輕壯士問道:“懶龍哥哥當年如何智賺府尹的,可有故事?”眾皆附和:“某等願聞其詳!” 那人道:“當日有富戶到臨安府衙告狀,說是家中失了財物,隻壁上畫了一枝梅花。府尹著捕役嚴行緝查,也不知是張三李四,哪個肯來認帳?到期比較,少不了挨些棍子。公人占風望氣,確也不簡單,最後真還查出懶龍來,把他解到臨安府裡來。府尹升堂,使臣稟說緝著了畫梅花之人,府尹道:‘何以見得?’捕役道:‘小人們嚴查細訪,一毫不差。’懶龍辯道:‘小人是良民,畫不來梅花。公差們抓不到真兇,拿小人來冒充的。’捕役雖一口咬定,卻無真憑實據,府尹雖暗自疑心,又怕放走了真兇日後沒處拿了,隻得權發下監中收監。 懶龍一到監中,便好言對獄卒道:“進監的舊例,該有使費,我身邊之物,盡被做公的搜去。我有一主銀兩,在嶽廟裡神座破磚之下,送與哥哥做拜見錢。哥哥隻做去燒香取了來。”獄卒似信不信,免不得跑去一看,果然得了一包東西,約有二十餘兩。獄卒大喜,遂把那人好好看待,漸加親密。一日,那人又對獄卒道:“小人承蒙哥哥盛情,十分看待得好。小人無可報效,還有一主東西在某外橋垛之下,哥哥去取了,也見小人一點敬意。”獄卒道:“這個所在,是往來之所,人眼極多,如何取得?”那人道:“哥哥將個筐籃盛著衣服,到那河裡去洗,摸來放在籃中,就把衣服蓋好,卻不拿將來了?”獄卒依言,如法取了來,沒人知覺。簡簡物事,約有百金之外。獄卒一發喜謝不盡,愛厚那人,如同骨肉。晚間買酒請他。酒中那人對獄卒道:“今夜三更,我要到家裡去看一看,五更即來,哥哥可放我出去一遭。”獄卒思量道:“我受了他許多東西,他要出去,做難不得。萬一不來了怎麼處?”那人見獄卒遲疑,便道:“哥哥不必疑心,小人被做公的冒認做我來也送在此間,既無真名,又無實跡,須問不得小人的罪。小人少不得辨出去,一世也不私逃的。但請哥哥放心,隻消的個更次,小人仍舊在此了。”獄卒見他說得有理,想道:“一個不曾問罪的犯人,就是失了,沒甚大事。他現與了我許多銀兩,拚得與他使用些,好歹糊塗得過,況他未必不來的。”就依允放了他。那人不由獄門,竟在屋簷上跳了去。屋瓦無聲,早已不見。 到得天未大明,獄卒宿酒未醒,尚在朦朧,那人已從屋簷跳下。搖起獄卒道:“來了,來了。”獄卒驚醒,看了一看道:“有這等信人!”那人道:“小人怎敢不來,有累哥哥?多謝哥哥放了我去,已有小小謝意,留在哥哥家裡,哥哥快去收拾了來。小人就要別了哥哥,當官出監去了。”獄卒不解其意,急回到家中。家中妻子說:“有件事,正要你回來得知。昨夜更鼓盡時,不知梁上甚麼響,忽地掉下一個包來。解開看時,盡是金銀器物,敢是天錫我們的?”獄卒情知是那人的緣故,急搖手道:“不要露聲!快收拾好了,慢慢受用。”獄卒急轉到監中,又謝了那人。須臾府尹升堂,放告牌出。隻見紛紛來告盜情事,共有六七紙。多是昨夜失了盜,墻壁上俱寫得有“我來也”三字,懇求著落緝捕。府尹道:“我元疑心前日監的,未必是真我來也,果然另有這個人在那裡,那監的豈不冤枉?”即叫獄卒分付快把前日監的那人放了。另行責著緝捕使臣,定要訪個真正我來也解官,立限比較。豈知真的卻在眼前放去了?隻有獄卒心裡明白,伏他神機妙用,受過重賄,再也不敢說破。 眾人正聽得逸興遄飛,忽有人叫道:“薛大哥回來了,懶龍大哥必是活捉了白蓮妖賊,薛大哥回來報喜。”說著向店門口迎去。 門口姓薛的那人手拎一雙馬靴,朝說話之人瞪了一眼,說話之人立即醒悟手捂嘴巴,姓薛的問道:“公子可在樓上?”先前那人隻是點頭,再不敢一語。 姓薛的立即快步奔上樓去。 少沖聽得仔細,兩人話中“白蓮妖賊”定是黃眉毛,聽空空兒提過九仙人中有一個長著黃眉毛的,這幫人言談中似與白蓮教相仇,說不定空空兒已被他們抓住了。他瞧見姓薛的進了天字號房,此時想查個究竟,便向店家說要住店。 店家帶他看房,隻讓他住最末一間,離天字號尚隔著數間。 待店家離去,少沖關門上栓,盤坐運氣,耳力及遠,將天字號房內的說話聲聽得一清二楚。 隻聽姓薛的道:“自三日前黃眉毛投柬呂家,要盜取其鎮宅之寶蟠蠣洗,呂家請了無數打手護院,防範嚴密,至今尚未失竊。” 一個嗓音略顯尖細的的人道:“當時情形如何?”聽口氣當是眾人口中的“公子”。 姓薛的便將當時情形一五一十說與眾人聽。早上貫大哥、龍二哥帶人在呂家周圍打探,為呂家發現,鬧將起來,貫大哥出手將呂家打手打得趴地不起,出來一個管家,指著眾人道:“朗朗青天,豈容爾等肆意妄為?昨夜暗偷不成,今日竟來強搶!” 龍二哥道:“我等打從你門前經過,是你等強兇霸道,挑釁在先,難道這門前三尺也是你呂家地盤不成?”呂家護院中有人道:“你們身懷兇器,形跡可疑,在我呂家門外鬼鬼祟祟,不是行偷雞摸狗之事,難道會是看風景的?”龍二哥道:“你呂家確無風景可看,倒有天大的熱鬧可瞧?試問我在門口瞧熱鬧,又犯著哪條王法?”管家無語以對,隻好讓我等離開了。 公子插話道:“那管家說昨夜有盜賊去過?” 姓薛的道:“正是,但他既說暗偷未成,眾護院仍在監守,看來寶物尚未失竊。” 那公子道:“水鏡先生,你以為如何?” 一個叫水鏡的道:“那呂朝相做過一任同知,便成了本地首屈一指的縉紳,家貲甚富。所謂蟠蠣洗不過一方筆洗,王羲之以之注水濡墨書下名帖《蘭亭序》也是附會的,作不得真,其價值算不得幾何。黃眉毛向來謹小慎微,行事不大張揚。今言明在先,與其向來行徑有違,且不盜金銀隻盜文房之寶,莫非醉翁之意不在酒?” 公子道:“黃眉毛固然別有所圖,但他名聲在外,絕不肯食言自肥。如我所料不錯,那方蟠蠣洗他已到手了。” 他此言一出,滿房皆是驚訝之聲。有人道:“聽說他大前天還在臨安作案,兩天前投書呂家,與泰安相隔數百裡,哪有如此之快?” 公子道:“薛兄弟有一雙甲馬寶靴,可以日行四百裡,人稱神行太保,那黃眉毛乃飛天神盜,難道不能數日間往返兩地?也或許是他的同黨在臨安作案,以掩人耳目。” 水鏡道:“公子又如何料定呂家寶物已失?” 公子道:“黃眉毛投書要盜其寶,定然是誌在必得,管家說昨夜有盜賊闖入,那人除了黃眉毛別無二人。所謂賊不走空,他身懷絕技,又豈會輕易為人發現且又空手而歸?不過是略施小計欲擒故縱,讓他們誤以為賊去了,好鬆懈戒心,他實則匿身梁間簷下,伺機行事。待探明寶物藏處,當在夜闌未曉之時,諸人困頓倦乏之際,盜之而去。” 眾人聽了,都知公子神算,仍不肯深信,道:“雖說這黃眉毛端的狡猾,但難道幾十號人還看不住一件物事?” 公子道:“諸位如若不信,便辛苦薛兄弟再去探探。” 姓薛的領命而去。 房中人言紛起,有的道:“黃眉毛若真得了手,定然遠走高飛,追之弗及了,咱們何處抓去?”有的道:“也不知懶龍乾的甚事,讓黃眉毛得逞,我早說過,這廝向來懶懶散散,心不在焉,所以人稱懶龍,又如何成事?這次敵不過黃眉毛,才知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又有人替懶龍說話,說懶龍表麵散漫,實則神機妙用,不會輸與黃眉毛。眾人尚在爭論之際,神行太保去而復返,快得不可思議。 原來他去呂家會齊了貫、龍二人,向呂家明言其寶已失。那管家聞言不肯相信,冷笑道:“胡說八道!你想騙我帶你去找藏寶之處,然後強搶而去,我可沒那麼糊塗。” 神行太保道:“薛某對諸如什麼書聖濡過墨的硯臺,貴妃便溺過的夜壺並無興趣,隻想抓住白蓮妖賊,為天下除害。可惜呂家上下盡是草包,連一件物什都看管不住,什麼時候丟了都不知道。” 那管家聽了此話,臉色微變,命人盯著來人,自己轉回院內去了。 不久便聽院內紛鬧聲起,果然寶物失竊,呂大官人大發雷霆,與那管家齊奔了出來,臉色甚是難看,說道:“爾等究是何人?如不是與那黃眉毛一夥,如何知道此事?” 神行太保道:“我等查訪那黃眉毛久矣,自然知道他要向貴府下手。你將昨夜進賊前後之事詳細說來,我將之轉報上官,定能查出賊蹤,追回失物。” 呂朝相見諸人並無惡意,便據實說道:“昨夜院中有聲,眾皆驚起,口喊捉賊,到院中一看,不見丁點賊影,又到後院搜查,也是無果,再轉回來時,發現腳印帶些醬跡一路到門,門已大開。院中原本放著幾缸醬油,我便以為賊人先藏在醬缸中,既為我等驚覺,定然放棄而走,便沒想到他會故意為之。這真是黃眉毛高明之處。出了這事,我特地去書房看了蟠蠣洗,其時尚在,或許便被黃眉毛所窺。但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我派了兩位老成之人看護,未離書房一步,除非黃眉毛真有隱身之能,否則如何在兩人眼皮底下盜走寶物,而令兩人毫不知覺?我明白了,定是兩人身上出了岔子,要麼為黃眉毛買通,監守自盜;要麼懼罪畏罰,欺瞞未報。” 說到這裡忙把兩人叫來喝問,兩人惶恐無地,堅稱恪於職守,既未見過賊來,也未盜寶自昧。 神行太保道:“呂翁查看寶物尚在,到現在寶物已失,其間又去看過沒有?” 呂朝相隻是搖頭,道:“我見賊人已去,而寶物猶在,正好放心安睡,並未再去查看。”那守寶二人道:“卯末時分,老爺明明來過,還連說兩句道:‘還在,還在,甚好,甚好。’其時我等雖有些迷糊,但見老爺身穿潞綢披風,頭戴華陽巾,乃白日之裝束,手持之燈盞,也是來自老爺臥房,而且嗓音一絲不錯,不是老爺是誰?” 神行太保聽了這話,已知就裡,卻學著呂財主的口氣說話道:“還在,還在,甚好,甚好。你兩個糊塗蛋,賊來過都不知道。”他擬人之聲,果然肖極,眾人頓時都明白了是那黃眉毛裝扮成呂朝相的模樣,模擬他的嗓音騙過了二人。 呂朝相對這一班人心生佩服,連連作揖,道:“諸位高人若能追回寶物,呂某不勝感激,定有重金相酬。” 神行太保道:“我可沒什麼主意,我等回去稟明上官,聽他示下。”當下先自趕回,貫、龍等人走在後麵。 眾人這才深服公子,僅憑管家的一句話便猜出寶物已失,見微知著,洞燭機先。但不知他另派了懶龍這一路人馬,能不能擒住黃眉毛。 正是說曹操曹操便到。有人來傳捷報:“懶龍已將黃眉毛擒獲,勝利回師。”公子大喜,命將黃眉毛暫囚於地字號客房,叫店家殺牲開酒,大開盛筵,以示慶賀。 店家抱來十來壇美酒,安排些雞豚牛羊肉來作下酒,又有鹿蹄、野雉、燒兔等野味,就在天字號房擺開酒肴,隻等貫、龍一路人馬歸來,便可開筵。 但天色已晚,貫、龍等人仍遲遲未歸,恐途中有所羈縻。左右無事,眾人便聽懶龍講述擒獲黃眉毛的經過。 原來懶龍先摸入呂家,偷偷在包裹蟠蠣洗的綢布上灑滿夜光粉。此粉當光處無色無形,黑暗處則微現熒光,黃眉毛盜寶時燈火明亮,潛出呂家時天色未明,一路並未察覺。懶龍循跡追蹤,探知其落腳之處,暗布網兜陷阱,成功將其擒獲。 公子聽罷笑道:“黃眉毛想不到螳螂捕蟬,麻雀在後。這一著黑吃黑,就看誰的手段高強。終究還是懶龍技高一籌。” 懶龍道:“慚愧!若非公子提契,小的混跡江湖不知已死多少回了。那黃眉毛確也了得,能抓住他,靠的是公子神機妙算,諸位哥哥幫襯,又借了老天三分運氣。” 忽忽間又過了一頓飯工夫,貫、龍二人仍未見歸,公子道:“想是二人寸功未建,回來也麵上無光,也罷,咱們便不等了。”公子開了口,眾人觥籌交錯,海吃山喝,須臾間杯盤狼藉,吃了六七斤肉,傾盡二三壇酒,一個個醉得東倒西歪,有的躺地便睡,有的趴桌入夢,一時間鼾聲交織,鼻息如雷。 公子道:“才喝幾口就醉得昏天黑地,要是敵人來襲,那可如何是好?唉喲不好……”撲通一聲栽倒在地,連自己也不省人事了。 這邊少沖一直在監聽天字號房中動靜,這時聽眾人同時醉倒,料想起了變故,探頭出門,恰見店家從天字號門前經過,臉上顯出得意至極的笑容,走到地字號房門前,向房內輕呼道:“黃眉毛,你還有口氣便吱一聲。” 便聽房內有人悶聲悶氣的道:“你這挨千刀的要是晚來一刻,小僧當真沒氣了。” 少沖心想:“原來這店家並非等閑,敢藥倒這群好漢,多半是黃眉毛的盜黨,這店也是賊窩。那幫人抓賊卻沒想到誤入賊窩,到了人家地盤,勢難逞能。” 這時從樓下奔上來兩人,一個是打扮妖嬈的少婦,一個是肩披褡褳的邋遢道人,齊聲問道:“如何?” 那店家道:“刀某買此酒家才有旬日,專為與諸位老朋友聚會,未想這班臭雜毛不知死活,竟來找咱們的麻煩,如今都被刀某一鍋燴了。樓下的人呢,都調走了麼?” 少婦媚眼一笑,道:“小妹的魅力大哥還不相信麼?那些個臭男人見了小妹失魂落魄,還不任由小妹擺布?” 邋遢道人道:“咱們九仙聚會,各顯神通。煙花犧牲色相,小道裝瘋賣傻,將樓下守衛全都引開了。” 店家道:“事不宜遲,咱們救了黃眉毛都走吧。”當下開門進去,正要亮火摺子,忽然驚叫一聲。少婦、邋遢道人一齊沖進屋去,卻都唉喲叫道:“不妙,中機關了。”“他奶奶的,姓朱的如此陰險,居然還設了陷阱。” 叫嚷聲中天字號房開門走出來一公子哥,輕衫短帽,一副少年子弟模樣,一手輕搖玉骨折扇,灑然笑道:“一幫妖賊,還能逃出本公子手掌心麼?”正是眾人口中的那“公子”。說話間那班手下也盡皆湧出來,奔向房外四周、房頂樓下,將地字號房圍得如鐵桶相似。 少沖見此人著錦衣華服,麵容與那朱監軍絕肖,連聲音也差相仿佛,暗想:“天下竟有如此相像之人,若非同一人,也當是同胞兄弟。” 角落裡跳出兩個勁裝漢子,向那公子抱拳躬立,意甚恭謹。 公子道:“貫兄弟、龍兄弟,能將妖賊悉數抓獲,你二人居功至偉!” 二人齊聲道:“此乃公子預先洞悉妖賊奸計,我等奉命行事而已,豈敢言功?” 公子道:“我早看出這飯店係妖賊會聚之所,所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等偏偏住進店來。那黃眉毛到呂家作案,一來想試我等手段,二來想調虎離山,他手段固然高明,也不至於輕易落入懶龍之手,多半也是仗著這家黑店有他同夥,想給咱們來個關門打狗。豈料本公子暗伏一著,故意命貫、龍二位兄弟繞道潛回,暗中觀察店中妖賊有何詭計。” 姓龍的道:“公子這一招轉明為暗當真神妙。我與貫大哥暗中窺見這店家往那酒中下藥,便趁他中途離開之際將酒壇盡皆更換,並在壇上記了一個暗號,示意妖賊在酒水中動了手腳。” 那公子接口道:“我一見了龍兄弟的暗號,早已心領神會,好在龍兄弟已將藥酒掉包,便放心讓諸位弟兄喝下,又密令諸人佯裝中招,店家終於上當現身,反為我等所擒。”說罷一陣快意暢笑,笑意嬌俏,聲如銀鈴。 房中傳來那店家的聲音道:“好個狡獪之人!汝等究竟是何來路?要把我等怎樣?” 那公子道:“我等俱是江湖好漢,見不慣白蓮妖賊胡作非為,乃替天行道,鏟除爾等。既是生擒活捉,自然是綁往官府請賞。” 那店家忽然笑道:“我九仙可不是那麼好抓住的。”話音中門破墻倒,無數木塊激射四飛,四道人影穿了出來。 原來黃眉毛練了縮骨功,趁人說話之際鉆出鐵籠,又替店家等人解脫束縛,別無他法,隻有破門突圍。 公子這邊數名大漢飛身迎上,將黃眉毛四人截住廝殺。 那店家揚手間無數飛刀疾出,那少婦從腰間掣出一根軟鞭,鞭梢係八棱尖刀,在人影中穿插遊走,如長蛇吐信。黃眉毛手抱一個大布袋竄高伏低,那布袋仿佛灌滿氣的皮球,擋刀擊人,不但刀砍不破,連刀也要反彈回去,倒是一件神奇的兵器。邋遢道人則手搖一個虎撐,高舉過頂,裝腔作勢,嚇阻來人。 公子那邊人手勢眾,又個個身手了得:有人使得連珠箭,箭無虛發,將店家的飛刀盡數打落;有人練得鐵布衫的功夫,那少婦的尖刀也無法傷他分毫。四人雖非等閑蟊賊,但雙拳怎故得過四手,眼前情勢頗為不利。 戰團中的幾人已是如此了得,站在公子身後未出手的數人更不簡單,那姓貫的太陽穴鼓起,顯是內家高手,此時負手卓立,冷眼旁觀,似乎隻要妖賊搶了風頭,他便要入場大顯身手。 店家見勢不妙,叫道:“敵人倚多為勝,黃眉毛、煙花妹子、狗皮兄,由我殿後,你們先走。”說話間又擲出無數飛刀。 那三人都道:“豈有我等逃命,讓刀大哥擋刀之理?還是我殿後,諸位先走。”“說好了同生共死,大不了與這幫狗賊血拚而盡,黃泉路上也不寂寞。” 諸人一番爭讓,卻一個也沒走,漸漸手忙腳亂,險象環生,處境頗為不妙。 藏在暗處的少沖為四人同生共死的義氣所動,又顧念他們是空空兒的朋友,不可不救,當下沖入場中,挺身擋刀。 戰團中的數人不由得停下手來,吃驚的看著來人。 少沖向公子一班人作個四方揖,道:“在下鬥膽請公子賞個薄麵,放過這四人。” 公子道:“你是何方神聖?憑什麼我要給你麵子?” 少沖道:“在下鐵小中,乃江湖上無名小輩。生平最喜替人排憂解難,勸架止爭。都在江湖上混飯吃,又沒有什麼深仇大恨,何必相逼太甚呢?” 公子身邊一人道:“無名小輩也來勸架,真是笑話!”另一人道:“聽他口氣,哪似無名之輩?必是妖賊同黨,跟他廢話什麼,一塊兒攛掇了。” 公子讓眾人靜下聲,對少沖道:“本公子及眾位兄弟好不容易才抓住這四個賊人,豈會憑你一句話便放了?除非你露幾手真功夫,讓本公子心服口服。我有四大護衛,皆是一等一的高手,你打敗一個,我便放一個。如何?” 少沖道:“如此不會與諸位豪傑大動乾戈,有傷江湖同道的和氣,自然甚好。” 公子又道:“但拳腳不長眼,倘若將你打死打傷,也隻能怪你自己多管閑事,怪不得他人。” 少沖道:“這個自然曉得。” 那店家向少沖拱手為揖,道:“多謝鐵少俠拔刀相助,但對手之強非同小可,少俠切不可為我等枉送了性命。” 少沖道:“公子俠骨仁心,愛惜好漢,他才不肯傷了我呢。”說罷仰天哈哈大笑。 他此話自吹自擂,本意是讓四仙放心自己應戰。那公子卻仿佛被人看穿了心事一般,不敢正眼看少沖,猶舉玉扇半遮麵,由羞轉怒道:“你這無賴,誰愛惜你了?”揮手令“連珠箭”李十八道:“給本公子好好教訓一下他,將那張油滑的嘴一箭射穿,方消吾恨!” 少沖也沒想到他會如此動怒,正沒理會處,那李十八道:“俺手中一張弓拿盡綠林中人,箭無虛無,鐵少俠能連接我三箭,便算我輸。”話音剛落,張弓搭箭,嗖的一聲,箭去如流星。隻因去勢太快,連珠發的三箭弦聲如一,相差不足毫厘,排成一線,箭尖直指少沖那張嘴巴。 隻見少沖左手一抄,右手一抄接住前麵兩箭,第三箭旋踵即至,少沖根本不及躲閃,立被射中,身子為箭勢所沖,連撞開數張木桌,跌入碎磚亂瓦之中。 那公子吃了一驚,揮掌劈下李十八的弓箭,怒道:“我叫你教訓他,沒叫你殺他,乾麼一出手便是殺著?”弄得李十八愣在當場,心想不是你命我射穿他的嘴麼?嘴既射穿,人豈有不死? 李十八也頗有些後悔,原以為少沖替四賊出頭,若非四賊同黨,也必武功高強,哪知他讓也不讓,生生受了那箭,倘若真是好心勸架之人,如此死了,自己便是妄殺無辜。 那公子生怕少沖有事,但於大庭廣眾之下,也抹不開臉前去察看,正在躊躇之際,卻見少沖從亂堆中立起身來,嘴中叼著一枝羽箭,吐去後才道:“李兄的連珠箭果然厲害,險些令在下不能說幾句恭維話了。” 李十八訕訕的道:“還是鐵少俠武功高強,在下認輸。”拾起掉地的弓退到一旁。 公子臉色由憂轉喜,瞧了一眼“摩雲手”孫小子道:“這臭小子果非泛泛之輩,難怪會替四賊出頭。咱們首局失利咎在輕敵,現由你孫小子出手,使出你的拿手絕招,為本公子挽回局麵。” 孫小子聞命狂喝一聲,如大鵬展翅,鷙撲而至,雙手駢指成爪,隻一晃眼間便已攻出數招,抓遍少沖上三路。他身形輕捷,如鳥飛猿走,腳尖在樓梯欄桿之處勾點,絕不落地。一雙手臂纖細且長,奇在柔若無骨,可以隨意彎曲,就仿佛一雙帶鉤的軟鞭。 兵器有一寸短一寸險的說法,少沖手不及對方手長,地勢處於下風,又不願使出隨心所欲掌法而暴露身份,自是難以取勝。 少沖一開始隻得遊走趨避,不多久身上好幾處被抓中,所幸隻是皮肉之傷。 “蓮教四仙”個個看得心焦,那店家瞧出少沖所短,乃是差一件可以攻敵的兵器,便叫那少婦道:“對手勝在手長,何不借你柳葉刀與鐵少俠斬斷它?” 那少婦道聲:“有理!”將刀揚手擲出。少沖接刀在手,疾向孫小子連劈數通。孫小子急忙藏身,果然不敢再伸長手來。 少沖素習劍法而不通刀法,但這柳葉刀身輕似劍,倒也趁手。數十招三才劍法連綿不絕施展出來,竟是毫無破綻,到後來情勢逆轉,變成少沖為攻,孫小子為守。攻者淩厲無匹,守者窮於應付。鬥至分際,三尺刀鋒猛然斜刺裡攻破防線,直指孫小子項下。孫小子驚慌中連退數步撞墻坐地,刀口剛好挨在咽喉之處,立覺寒意透體,嚇得他麵無人色,動彈不得,雙眼死瞪著少沖。 少沖這刀隻要再進半寸,孫小子必死無疑。 少沖倒轉刀柄,還給了少婦,笑道:“承讓承讓。在下憑手中兵器才僥幸勝了孫大俠,畢竟還是孫大俠武功為高。不過事先又沒說過不用兵器,勝了便是勝了,公子言出必行,準許再放一人。” 公子冷笑道:“嘿嘿,連武當派的獨門絕學三才劍法也使出來了,定是你這臭小子偷學來的。孫兄弟敗在武當派劍法之下,又不是敗在你鐵家功夫下,你不必得意。是好漢就不要使別派的武功,拿出你自家的本事。” 少沖道:“在下隻是一名浪跡江湖的叫化兒,哪有什麼自家武功。所使的幾招確也是看人舞弄學來的,隻要是別派的武功都不能使,公子難道讓我躺著挨打麼?” 公子道:“本公子早就看出來你的武功師承,嘿嘿,你刻意掩飾,原是怕使出來不敵我門下高手,墮了你師父的威名。” 少沖道:“好,好,我隻使自家的武功便是。不知下一位出場的英雄又是哪一位?” 他話音剛落,公子身後穿出兩道人影,連打數個筋鬥,一上一下如疊羅漢般疊在一起,齊聲道:“趙乂走、錢金戈,領教閣下高招。” 這一亮相後,四仙嚷道:“以多欺少,這可不是江湖規矩。” 公子道:“誰說過要講江湖規矩了,要從本公子手下帶走人,規矩自然要由本公子定。” 少沖道:“也好,本少俠一並攛掇了,省得再費力氣。”他一味托大,一來好讓四仙寬心由自己出頭,二來也有些瞧不慣那公子的作派,存心氣他。 少沖說了這話,使出流星驚鴻步法,朝趙錢二人撞去。他這步法受莊錚指點而來,雜以鐵拐老的狗追神行步法,算得上自創的功夫。其虛實變換之巧妙,竄高伏低之靈活,就連武當派的高手也被耍得團團轉。 這趙錢二人疊在一起如一體四手,上麵雙手攻上盤,下麵雙手攻下盤,時而離身,時而合體,如演雜耍百戲一般上竄下跳,左穿右插。皆能配合綿密,攻守有度。招勢已足令人眼花繚亂,又總在一個意想不到的方位攻來。少沖從未見過如此打法,流星驚鴻步法頓時成了逃命之法,隻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 少沖當年在武當山上鬥敗同癡、完顏洪光這般絕頂高手而一戰成名,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並非武功已在這二人之上,在於借力打力,以柔克剛,再加上吉星高照,運氣使然。這四大護衛各懷絕技,論武功高過徐鴻儒的四大金剛,但遠不及同癡、完顏洪光,少沖應付起來也一樣的不輕鬆。 四仙想上前幫忙,卻被擋著無法加入戰團。心想自己不能脫困倒也罷了,隻怕這少年無辜枉送了性命,便叫道:“鐵少俠能拔刀相助,我等已銘感五內。能戰則戰,不能戰也不要勉強行事,我等一樣的感激少俠。” 少沖剛才把話說得滿滿的,這時要一走了之,隻怕被那公子恥笑,眼下唯有使出“隨心所欲掌”方可解圍,當下雙掌並出,如雙龍鼓浪,趙錢二人尚未及身,已被一股至陽至剛的掌力擊出數丈,撞墻跌地不起。 公子急奔去探視趙錢二人,伸手攙扶之際,卻朝少沖睨了一眼,眼神中愛恨交織,幽怨橫生。 有人大喝道:“好俊的掌法!”喝聲中躍下一個漢子,正是那姓貫的護衛。此人太陽穴鼓起,身形孔武,掌間蓄勢待發,顯是一位內家高手,少沖心想:“也不知這公子是何來路,竟有如此多高手護衛。”正自發愁,卻聽那公子道:“算你勝了,本公子說話算話,四賊可以走了。” 四仙尚在發呆,少沖叫黃眉毛等人:“還不快走,更待何時?”四仙回過神來,向少沖拱手為謝,一齊穿簷跳窗,分從四個方向逃去。 少沖朝公子等人作個四方揖,跟著也奔出飯店。遠遠聽見吆喝聲起,並不見有人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