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季鴻到州府拜訪上官邢,等出來時,手裡拿著的還是昨晚的書信,他竟一時間對於昨夜的闖入有了很多負罪感。他有些後悔不該看那些書信,但是他又知道自己一定會看的。就這樣在州府的門外站著,直到守衛叫他,才發現自己已經在此地站了很久。 回虔州的路上,季鴻騎在馬上,有幾個瞬間十分疑惑。路邊的景色不斷變換,他問自己:“我到底為甚麼會在這裡呢?我又在做甚麼呢?……哦,這馬,這馬還得還給林賢弟……” 他失魂落魄地走了不知道多久,回過神時,發現自己已經身在虔州城內的某處市集。此時路上車水馬龍,熱鬧非凡。 他忽然有種錯覺,覺得自己是和師父剛剛從羊牯村回來,正要去找林喜兒,而自己從來不曾遇到過七山霸,也從未加入過金銀幫。他轉頭想看看師父,卻發現沒有一個人跟在身後。 當下驚醒,默然地走了好一陣,覺得不該再騎在馬上,便下了馬,牽起韁繩繼續向前。他感覺街邊有些百姓在望著他,而他不想看他們。他忽然覺得自己既不想回金銀幫那地方,也不想去找林喜兒,隻想就這樣在城裡一直走下去。 又漫無目的地走了快一炷香的功夫,日光不知何時偏西了。等季鴻抬起頭,他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到了一條從未來過的街,兩邊的商鋪都很陌生。 “這裡是城西嗎?”他心道,而金銀幫的據點在城的東南麵。他在路中央站定,呆立了好一會兒。忽然覺得袖子一緊,他餘光瞥見一個人正扯著他的袖子搖晃著,好像在說什麼。 季鴻慢慢轉頭看去,見身旁是一個中年男子,一臉的麻子。那人對他說:“大哥,救救我!”又揪著他的袖子拚命搖了一陣。 回過神,季鴻緩緩道:“你遇到了甚麼事?”他隻覺得這聲音嘶啞難聽,不像是自己發出來的。 那人道:“求大哥幫幫我吧!” 季鴻盡力收回心緒,問道:“你要我如何幫你?” 那人又道:“這位爺,還請進去說吧!”說著,將季鴻引到了街邊一個茶樓前。季鴻如在夢中一般,將林喜兒的馬交給了小二,隨那人進去了。 那茶館裡十分熱鬧,生意興隆。那人帶季鴻穿過一個大院,到了一個廳中,一張桌子邊是裡三層外三層的人,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大老爺們幾日不洗澡的酸臭味。季鴻皺了皺眉。 “都讓一讓!”那人撥開人群,將季鴻拉到了桌前。旁邊有人道: “怎麼?張二麻?搬救兵嗎?” 被叫張二麻的漢子聽了這話,似乎是很不屑地哧了一聲,道:“這位爺吉人天相,我看不一般,手氣肯定好!”又道:“我昨日找算卦先生算了一卦,說是今日會遇到貴人,我覺得,就是這位爺!” 季鴻此時一臉惘然,心中仍在想著上官子初的書信。隻覺得身邊站了許多人。他抬頭一看,有一個人正在桌對麵,穿著一件粗布衫,腰間一條麻繩係著,頭發亂糟糟,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那張臉又兇狠又滄桑。季鴻心中一陣不悅,大聲道:“你看甚麼看?” 對麵那人卻冷笑一聲,對著張二麻道:“二麻子,我等你好久了,你到底還比不比?” 張二麻滿頭大汗,哆哆嗦嗦地點頭道:“比……我比!”他湊到季鴻耳邊,道:“大哥,你我相遇,也算一場緣分!你幫我一把吧!”說著用眼神示意季鴻向桌子看。 季鴻順著他的目光,見那張桌上有塊板,橫橫豎豎地用刀刻了好幾條線,卻是個棋盤,上麵有兩粒棋子。那桌上還有五塊木頭,形狀奇異,如杏仁一般,有黑有白。 季鴻道:“這是甚麼?” 圍觀百姓聽了季鴻的話,騷動開來,有人在竊笑,有人在高呼。季鴻聽到有人道:“小哥,你別幫這張二麻了,今日他就是將這身衣裳全去了給阿餅,也不可能走得出這門!”人群大笑起來。 季鴻不知道是誰在說話,大聲道:“為何這麼說?” 那張二麻見季鴻遲遲不出手,又扯住他的袖子,道:“這位爺,今日我不走運,那阿餅拿了我的東西,若是我這一把贏不回來,恐怕是不能活了!”說著突然痛哭起來,嘴裡碎碎地念叨起自己年邁的母親,癡呆的媳婦,還有各種遇到的不順之事。 季鴻本來心情便不甚愉快,張二麻這一哭,隻讓他覺得心中更加煩悶,他抬頭對那阿餅道:“豈有此理,這裡好歹是虔州,你怎麼敢做這樣的事!” 那阿餅卻是不屑道:“怎麼,二麻子,你是玩不起嗎?” 季鴻見那張二麻越哭越淒慘,低頭看了看那棋盤。雖然舊日裡自己同付知臨下過棋,但是這樣的下法卻是從沒見過。他對張二麻道:“你們是在下棋嗎?你要我如何幫你?” 那張二麻道:“這位爺,我見你走在路上,牽了匹馬,還帶著把劍,就知道你一定不是一般人!其實很簡單,你就將這五木拿著擲出去便是。”說著將桌上那五塊木頭一把抓了塞到季鴻手裡。 季鴻發覺那木頭似乎有些重量,拿起來看,見每一塊都是一麵黑一麵白,還有兩塊木頭上一麵畫了牛犢,一麵畫了隻雞。 人群仍在嘈雜,不知是在議論著張二麻,還是在議論著季鴻,季鴻隻覺得眾人似乎是在等著看張二麻的笑話。他一陣不快,心道:“這張二麻已經如此艱難,還要被人恥笑。既然如此,怎麼樣都得幫他贏一把。” 見阿餅一副勢在必得的樣子,季鴻低聲對張二麻道:“隻是擲出去這麼簡單嗎?是比大還是比小?” 張二麻漫不經心地道:“是在比大。”眼睛卻是死死盯著季鴻手裡那木頭,似乎想給它們施什麼法術。 見季鴻遲遲不動,張二麻一跺腳,道:“這位爺,這是最後一把了!求您快些吧,您這樣,我心裡好慌!”扯著季鴻的衣袖又搖了搖。 季鴻正在揣摩該如何擲才能幫張二麻贏這一局,被他搖得心煩意亂,心道:“罷了!我隻隨便一擲,管它大的小的,還是快些離開這地方的好。”想著,一甩手將那五塊木頭丟了出去。 那幾塊木頭碰了一下,掉在桌上滴溜溜轉起來。張二麻和圍觀的人群都湊了上去,季鴻站在一旁,見他們如此興奮的樣子,看那五木還沒停下,心中也開始有一絲緊張。 “黑!” “盧還是雉?盧還是雉?” “想屁吃呢?我從未見過有人能得盧!” “黑!” “滾開!你擋著我了!”有人推搡著。 “黑!”人群驚叫四起,那阿餅的臉色開始動搖,季鴻見了,心中隻覺得十分痛快。 “黑!黑!是盧!是盧!張二麻!你從何處找來的這人!真是如有神助!” “阿餅今日是掛不住臉麵了!” “二麻子,你從何處找的算卦先生,我也要去算一卦!” 巨大的呼聲在季鴻耳邊炸響,站在前麵的幾人鬼哭狼嚎一陣,像是被鬼魂附身了一般。 季鴻心道:“扔幾塊木頭而已,何至於高興到這樣的地步?” 遠遠看去,那五塊木頭朝上的麵都為黑色,而那個阿餅好似是突然受了什麼極大的打擊,失了魂一樣撐在桌子上,同方才那種意氣風發的樣子截然不同。 季鴻還沒有什麼感受,那張二麻已經是欣喜若狂,他扯著季鴻一陣亂晃,道:“這位爺!多謝!張二麻多謝!”轉頭一臉的趾高氣揚,對那阿餅道:“我便教教你甚麼叫風水輪流轉!” 季鴻不明所以,自人群中就要擠出去,那阿餅叫住他,道:“這位兄弟當真是好手氣,阿餅隻能說自己今日倒了黴運了!”說著自椅子下搬出一袋東西,扔到桌上,對張二麻瞪眼道:“今日便算你走運!”便向茶館後院揚長而去。 圍觀的百姓見此,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也盡數散了。頃刻間這廳內隻剩張二麻和季鴻二人。 季鴻對那張二麻抱了一拳,正要往外麵去,張二麻道:“多謝這位爺今日出手相助,才讓張二麻又掙回了麵子,這些銀兩,就當是張二麻的謝禮吧!” 季鴻心道:“隻是扔幾塊木頭,何至於感激至此?” 正在出神,茫茫然間,他隻覺得手裡多了些東西。等回過神時低頭一看,手裡是一錠銀子,而那張二麻已經不見了蹤影。 這後院現在正如被洗劫過一般乾凈,隻有茶館前堂仍舊熱鬧著,一陣陣說話聲傳來。季鴻看了看這銀子,隻覺得好似在夢中。搖頭苦笑了一陣,心道:“真不知道這張二麻是不是被灌了甚麼迷魂藥。不過既然他如此謝我,那我便恭敬不容從命吧!” 他將這沉甸甸的物事小心地揣進懷裡,出了那茶館,天已經暗了,街上熙熙攘攘。 季鴻覺得心中比日間輕鬆了一些,自韶州回來時那種失落的情緒好似被與張二麻的這場遭遇沖淡了。他今日在虔州走了許久,方才在茶館中隻是精神緊繃,現下卻覺得實在有些困乏了。他辨了辨方向,去馬廄中將馬牽了,便往金銀幫那樓的方向走去。 在路上看著街邊攬客的女子,季鴻忽然想起柳娘,隻覺得空落落的心裡有了一絲期待,像是突然發現一根救命稻草一般,他將思緒從“我錯怪了師父”這樣讓他窒息的漩渦裡拽出來。 季鴻盡量讓自己不去想上官蘭英,隻暗自道:“明日便去那花茶坊見柳娘,之前攢的銀兩,連同這塊銀子,想來是夠為她贖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