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季鴻醒來時,發現自己正在躺在自己的床上。他愣了幾秒,伸手去摸身上發簪,發現還在,他鬆了口氣,隻覺得腦中仍在犯暈。 “我是怎麼回來的?”他想了一陣,發現記憶隻剩一些片段,好似昨夜的月色確實撩人,而那美酒確實醇厚,自己不知為什麼就一杯接一杯。 “我怎麼會喝這麼多酒?下次萬萬不可再如此......”季鴻心中升起一絲懊悔,閉上眼睛,又記起柳娘那種溫香軟玉的觸感,還有她在身側吐氣如蘭的模樣。他想著,不知為什麼心中多了些莫名的興奮。七山霸的鼾聲從樓下傳了上來,季鴻翻了個身,將頭蒙在被子裡,又將眼睛閉上了。 “我與柳姑娘......柳姑娘,想來是比師父更沒有城府些......”他微微勾了勾嘴角,腦中來回幾輪,不知何時又混混沌沌地睡了過去。 後來,季鴻便隨七山霸做起事來。但他發現,雖然七山霸嘴上說著讓他賣鹽,但實際上卻總是交給他一些奇奇怪怪的雜事。和廣南鹽販的接應,七山霸一直都交給草窩頭和其他小弟來做。 或許是覺得季鴻的身手比大家都好,七山霸常常吩咐季鴻,讓他半夜潛進李東家的或者城中其他東家的什物倉裡,看看他們的鹽還有多少,潮了沒有等等,或是讓他夜間去盯梢一個叫二把子的人的行蹤。 一開始時,季鴻並不是很願意幫七山霸做這樣的事。因為潛入別人的什物倉,在他看來和盜賊也沒有什麼區別。 對於季鴻的擔憂,七山霸總是不屑道:“我們又不是偷!若是不了解那些商客的情況,我們怎麼知道該賣多少鹽給他們?” 季鴻又覺得七山霸說的也有道理。 李東家是和金銀幫來往最密切的商客之一,而這個二把子,是虔州城裡另一個叫“天煞幫”裡的人,這一派,和金銀幫做著類似的生意,算是金銀幫的同業。但按照七山霸的意思,天煞幫也隻是“不成氣候”,無論是鹽的成色或是路子,都無法和金銀幫相提並論。 七山霸告訴季鴻,虔州城除了金銀幫,還有很多其他的小幫派,一些幫派,例如金銀幫或者天煞幫,主要是販鹽。還有一些不入流的幫派做的事就很雜了,搶劫、勒索、拐賣良家婦女的事也並不少見。 七山霸常對季鴻說:“遇到我,算你走運,金銀幫畢竟是正派的作風,不會乾這等喪盡天良的事情。” 這與季鴻的想法一樣。所以一開始,季鴻對於七山霸的吩咐還有一些抵觸,但轉念一想,自己也並沒有實質性地損傷什麼人的利益,隻是查看查看,或者跟蹤跟蹤,看看商客和天煞幫的情況,目的隻是讓金銀幫的鹽更有銷路,這樣的事他是能接受的。 因為看起來,金銀幫的鹽應該是賣得很不錯,七山霸每次一拿到銀兩,就會將它們盡數分下來,季鴻總是能分得很多銀子。他算一算,除去日常開銷,其實他在虔州城也能過上不錯的日子了。不過他總是不舍得花,隻是攢著,每日計算著還需要多少才能幫柳娘贖身。 自那晚茶坊溫存後,季鴻就沒有再進去過。他覺得那地方脂粉氣還是太重了,而且也不便宜。但他夜裡沒有被七山霸安排的時候,或是不想練功的時候,便會使輕功翻上坊外不遠的屋頂,遠遠地望著柳娘,聽她在坊裡彈唱。柳娘經過窗邊時,偶爾也會看到季鴻,然後對他微笑。 季鴻覺得柳娘也在等著他。 自加入金銀幫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裡,季鴻都在過著這樣的生活。夜晚的有些瞬間,當他施展輕功在樓與樓之間穿梭的時候,看著身下虔州城內燈影交錯的街道,聽著夜風在身旁呼嘯而過,他甚至要忘記了,自己其實也是會武功的,隻有當他拿起劍的時候,才又想起來這件事。 其實季鴻心裡明白,若是七山霸等人知道了他的身手遠遠不止他們看到的這樣,或許會認為他有更好的去處。加入金銀幫後,他其實也常常問自己,為什麼這麼輕易就入夥了。有些時候,他也會想:“我是否讓爹失望了?”卻沒有人告訴他答案。 一日午間,季鴻路過一處餛飩鋪,他一踏進去便叫道:“老板!來碗餛飩,要加些蝦皮。”那鋪子生意十分紅火,季鴻見那鍋邊還有一張桌子,便過去坐了下來。 “好嘞,您稍等著!”那老板聽到,立馬便開張了,棚內馬上霧氣彌漫,餛飩皮的清香四溢。季鴻看著那老板忙前忙後,忽然想起在九龍關賣茶湯的日子。 鄰桌的幾人正聊得火熱,季鴻忽然聽見其中一人道:“喂!你們聽說了嗎?那武林大會好像又快要開始了。”那人穿著雪白道衣,像是有些學問的樣子。 “不還有一年麼?怎麼?你想去?”另一個穿著汗衫的人道。 “拉倒吧,我能去?我是想問,敏爺是不是又要去了?”那白衣青年道。 “敏爺?”季鴻心念一動,隻覺得“武林大會”這幾個字已經有段日子沒有聽見了,不知這敏爺是哪一號厲害的人物,心中有些好奇。 眼見餛飩還沒上來,他轉過頭,欠身道:“諸位兄弟幸會,小弟初初來虔州,想問你們說的這敏爺是誰?” 那幾人聽見這問話,轉了過來。那穿著汗衫的人上下打量了季鴻兩眼,翹起一隻腳,道:“小兄弟,來咱們虔州,甚麼都能不知道,就是有兩號人物不可不知,一個,就是這敏爺,另一個,就是咱們七哥!這二人勢同水火,要說這敏爺,可是咱們虔州數一數二的人物,武功高強著呢!”說著,那人對著空氣一拱手。 “噓!閉上你的嘴!想惹事?你怎麼會扯到七哥?你不知道敏爺同官府一直在想著抓住七哥麼?”那穿白衣的青年拍了下桌子,低聲道。 季鴻聽著,心道:“怎麼他們也知道大哥?” “放屁!官府要是真的在查,怎的不見我家那掌櫃的收手?”原來那矮子是個小二。 “要我說,比著敏爺,還是七哥實在些,不止咱們酒樓,這城裡半數的酒樓都仰仗著七哥呢!”那矮個子聲音漸漸小下去。 “沒想到大哥在虔州還挺受愛戴。”季鴻心道,突然想到一個人,問:“敢問諸位,這敏爺可是姓林?” “甚麼?你這不是知道嗎?”那穿汗衫的似乎有些不耐煩。 “原來是林叔。”季鴻心道。“多謝,多謝!”他對那幾人笑了笑,把頭轉了回來。 正想著,那餛飩端上來了。他喝了一口湯,隻覺得十分鮮美。 那幾人還在談論七山霸的種種事跡,毫不吝惜贊美之辭,季鴻聽著,隻覺得不知為何十分受用。 “從前我隻道自己一定會去應天府,現在看來,這樣的日子似乎也並不差。如果俠義有很多種,那我季鴻若是不走尋常路,隻在此地為百姓謀事,說不定若乾年後他們談論的就是‘鴻哥’了,這是不是也算是另一種青史留名?若是如此,那應天府也不是非去不可了。” “金銀幫雖然有些邪裡邪氣,但至少裡麵的弟兄都是直來直去,不像一些人,真是騙得我好苦。”季鴻忽然想到了阿青,隻覺得一陣委屈與不悅。 休息了大約一炷香的時間,他出了那攤,往金銀幫那樓慢慢地去了。季鴻想到方才那些人的話,心中一陣輕快。 類似的對話,後來季鴻並不止聽到了一次,盡管城中的百姓從未在大街上談起七山霸,但是關於金銀幫的事,總是出現在百姓的閑談中。他本以為日子會一直這樣持續下去,直到幾個月後的一天夜裡。 那正好是草窩頭等人和鹽販交接的前幾日,七山霸說要確認下李東家的情況,好安排進貨,夜裡便安排季鴻和一個禿子一起行動。 那個禿子,按季鴻的觀察,應該也是有些身手的,常常帶著一把尖刀,但是人沉默寡言,不怎麼說話,和季鴻不算熟悉。 當晚,二人先是翻上了李東家什物庫對街的屋頂查看情況。 季鴻本以為那禿子爬上來需要些時間,但沒想到他也跟著自己兩步就翻了上來。 季鴻道:“這位兄弟身手真不錯。” 那禿子在黑暗中頓了兩秒,道:“鴻哥也不錯。” 二人在屋脊上趴下來,此時四周一片寂靜,李東家的庫房從斜上方看去黑咕隆咚的。 那禿子忽然開口,道:“鴻哥,你為甚麼會來金銀幫?” 季鴻沒想到他會主動說話,沒有回答,反問道:“那你又是為甚麼?” 那禿子半晌沒說話,似乎是睜大眼睛極力適應黑暗。末了,說:“七哥於我有恩。” “甚麼?”季鴻問,向前挪了挪,他隻覺得今晚李東家的庫房內好像有些異樣,似乎有人影晃動,但他看不清。 “江湖道上的爭鬥,可能鴻哥並不是很懂。”那禿子低聲道。 季鴻聽了,剛想說些什麼。那禿子忽然說:“好像有點不對勁。” 二人下了那屋頂,來到庫房門前。季鴻仔細一聽,好像裡麵確實有些動靜。 季鴻壓低聲音道:“這倉裡東西很多,鹽在最裡麵的一個小隔間裡,等會你跟我進去,我們分頭看看。”說著找禿頭借來他的刀,在那後門的兩扇門板中間一挑,聽到“哢嚓”一聲,那門開了。 平日裡季鴻自己行動時,他可以直接施一掌打開那倉庫的門,但今夜和別的人一起,他便不想被看出來自己的身手。 此時,那倉外的巷子裡閃起微弱的光,有腳步聲靠近,大概是官府夜巡的人。季鴻拉了拉那禿子的衣袖,二人閃進了門內。 季鴻撿起木頭插栓插好,進了那庫房,四處看去,卻是並沒有人。正懷疑是不是剛才聽錯了,便看到那院裡有一把梯子搭在屋頂上。季鴻往前走了幾步,感覺好像踩到了什麼東西,一陣窸窸窣窣。他蹲下來,在黑暗裡摸了摸,好像地上有一片細細的東西,他用手撚了撚,好像是細碎的沙子。 “鴻哥,鹽少了。”他聽見禿頭在庫房裡說道。他伸舌頭嘗了一下,好似手上那一層隻是普通食鹽。 那禿子幾步上來,見了這梯子,對季鴻道:“李東家的酒樓最近應該隻進了我們的鹽,那夥賊應該還沒有走遠,我們快追過去吧。” 作為鹽販,商客庫房的鹽少了,本來是求之不得的事,但是若是別的販子偷了自家的鹽拿去按別的價格去賣,對金銀幫來說,也是不能容忍的事情。 季鴻點了點頭,見那禿子迅速爬上梯子,消失在了屋頂。他腳步一踏,也用輕功上了那房頂,追了過去。他自李東家的庫房出去,在附近繞了兩圈,看那些大路都是一片漆黑,並沒有一個人。正在懷疑自己是不是遺漏了什麼地方,就聽見不遠處傳來一聲慘叫。 他循著聲音,在巷子裡東拐西拐,覺得這裡的路似乎特別復雜。 李東家的庫房在陰街南麵,離金銀幫的樓其實不遠,但季鴻剛在虔州落腳不久,這一帶又有很多廢棄的屋宅,他隻覺得自己還沒法輕車熟路地辨認出這一片所有小路,跑了幾條巷子便暈頭轉向了。 他胡亂地拐了一陣,來到了一條沒見過的小街,見那禿頭好像就站在不遠處,他麵前還有兩個黑影。 這巷子很暗很窄,大概官府夜巡都不會到這樣的地方來。旁邊似乎是一大片廢棄的空屋,有的甚至連門都沒有。 黑暗中隻聽一個人痛喝道:“你投靠了金銀幫,就忘了天煞幫嗎?” 季鴻走近看,發現是那二把子,正捂著腰部,像是皺緊了眉頭。地上好似有一把刀,還有一堆白花花的東西撒出來,不遠處的墻角還縮著一個人。 那二把子似乎是剛剛被禿頭捅傷,季鴻見那禿子的手在月下亮晶晶。二把子大叫了兩聲,往後退了兩步,好似抵到墻上。叫道:“愣著乾甚麼?”卻是在叫地上那個人。 地上那個人好像呆了一樣靠在角落裡,聽到二把子叫他,好像整個人都顫了一下,踉踉蹌蹌地往前挪了兩步,又跌到了地上,站起來跌跌撞撞地往巷子另一邊拐了過去。 那二把子呸了一聲。從地上撿起那把刀,就要沖上來,那禿子扭頭看到了季鴻,叫道:“鴻哥,你去追那個人!我們等會兒在李東家的酒樓外會合。” 季鴻點點頭,越過了他。餘光瞥見二把子像是一刀往禿子捅去,那禿子一個側身,“呲啦”一聲,好似是刀割上了肉,二把子連叫都沒叫一聲,就癱在了地上。 他不忍心看,往前跑去。沿著巷子追到了一個拐角,見剛剛那人已經不見了蹤影。季鴻料想他應該沒跑多遠,但心裡卻是希望他能跑得遠一些,別被自己逮到。 正摸到一扇門,手一推,那門竟是沒有關,正想沿著那墻壁繼續往前走兩步,突然覺得脖子上泛起一陣涼意。一個聲音在門邊道:“不要動!”是那個剛剛逃跑的人。 季鴻覺得那人拿刀的手在微微顫抖。他左手握拳,聚著一股內力,覺得差不多了,突然把頭向側麵猛地一偏,同時手臂向後一撞。那人被震得猛地向門內摔進去,倒在了地上。 見季鴻往自己這邊走了幾步,那人又跌跌撞撞爬起來,大叫著拿刀戳過來。季鴻一個側身,飛起一腳踢在那人的手腕上,那人手一鬆,刀飛了出去。季鴻慢慢上去,將那刀撿了起來。 那人一直跪在地上,見季鴻拿起刀走過來,卻是沒有動。 季鴻剛要開口,那人抬起頭,一梗脖子,道:“不必多說了!你殺了我吧!” 季鴻本想將刀還給那人,聽到這話,一時間腦中短暫的空白,過了幾秒,道:“這位兄弟,不必如此剛烈。你走吧!”說著就要將那刀遞給那人。 那人卻是沒有接,聽了季鴻這話,在黑暗中冷笑一聲,道:“這位爺,大概也是金銀幫的人吧?我不懂金銀幫的規矩,但二哥恐怕是沒了,我就是回去見了大哥,也是一個死!”季鴻猜到他口中的二哥,大概就是二把子。 那人正一副視死如歸的心態,忽然聽到一陣笑聲,卻是季鴻笑了起來。 這笑聲來得太突然,那人當下十分驚愕地抬頭看他。卻見季鴻把自己從地上拉起來。季鴻道:“我原來以為是多大的事,這個簡單,你便和你大哥說我死了就是。” 季鴻說著,卷起袖子,在胳膊上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鮮血瞬間湧出,滴在地上。他把那帶血的刀遞回給那個人。 此時月亮從雲後慢慢出來了,月光灑在那廢棄的院子裡,投下一片陰影。那人的臉被月光照亮,季鴻見他麵容剛毅,明明是一副耿直真誠的樣子,此刻卻神情復雜地看著自己。那人也看到了季鴻的模樣,心中一陣震顫。 方才在巷子裡很暗,他聽聲音隻知道季鴻應該是不算大,但卻不知道是這樣一臉正直,但麵有風塵的少年。 那人當即明白了季鴻的意思,臉上一陣波動,似乎是要哭出來一樣,兩手將那刀子接過,道:“不知該如何稱呼這位小哥。” 季鴻道:“我姓季,單名一個鴻字。” 那人對季鴻抱了一拳,道:“多謝鴻哥不殺之恩,在下姓蔡名賢,在天煞幫做事,他日鴻哥若是需要蔡賢的幫助,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蔡賢必定萬死不辭。”說罷,從門外奔了出去。 季鴻覺得自己在這廢棄的院子裡站了很久,方才的這件事讓他有一種在做夢的錯覺,回過神時,腦中閃過二把子被禿頭抹脖子的畫麵。 “怎會如此?我原以為不會有這樣的事......”季鴻閉上眼睛,長嘆了一口氣。 “若是隻有我一人,沒有禿頭兄弟一起,或許不會見血......但既然今夜發生了這樣的事,那往後是不是仍然會有?” 他想著,突然有些後悔,當下閉眼思索了一陣,心裡暗暗道:“看來這樣的事,還是做不得。” 此時,月亮又隱到了雲層後麵,季鴻摸出門去,心想:“不知道禿頭兄弟怎麼樣了,剛剛那一陣響動太大,若是官府夜巡發現二把子的屍體,恐怕是不得了。” 他慢慢扶著墻壁,憑印象,摸索到了剛剛那條巷子裡,卻是空無一人,無論是二把子,還是禿頭,好像都憑空消失了,地上乾凈得好似沒人來過。 他此時覺得腦中有些發暈,正覺得奇怪,左手往墻上一撐,卻感到一陣酸痛無力。隻覺得手上黏糊糊,他猛然一驚,心道:“剛剛事發突然,我竟忘了止血。”當下靠著墻坐下來,閉目運氣片刻。卻覺得好似眩暈並沒有什麼好轉,手臂一陣陣抽痛,卻好似催眠一般,讓他的意識慢慢遠去。 “鴻哥!”他好似聽到有人在很遠的地方叫他。 “難道這不是剛剛的那條巷子?虔州城這路是真的多……”季鴻覺得腦子裡最後閃過這念頭,就什麼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