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回 過猶不及(1 / 1)

飛花劍密傳 上官板栗 7473 字 2024-03-17

季鴻醒過來時,他發現自己正躺在金銀幫的樓裡,旁邊坐著禿子。   “鴻哥,你醒了!”那禿子雖然依舊麵無表情,但聽語氣似乎是有些激動。   季鴻問:“我躺了多久?”   “鴻哥,你躺了一天。”那禿子道。   季鴻心中一陣尷尬,想:“我明明是習武之人,居然會因為這樣簡單的刀傷就暈倒。”微微嘆了口氣,盯著房梁。   又聽那禿子道:“七哥已經派人在追砍傷鴻哥的那個小賊。”   季鴻想到前夜的事,覺得那蔡賢應該最後是順利地逃了,他對禿子笑道:“看來是我功力不夠,還是不適合做這樣危險的事情。”   那禿子點了點頭,道:“七哥說,之後你還是跟著他和鹽販子交接吧。前天夜裡那事後,估計天煞幫也暫時不敢再有甚麼大動作。”便說二把子的屍體他已經處理乾凈了,七山霸也不想季鴻有個三長兩短之類的。   季鴻在盯梢二把子的時候便發現他在虔州沒有親眷,想來虔州城的巡查比較鬆散,對於二把子這樣沒什麼來頭的人,也不會特別在意地去追究什麼。   這件事後,季鴻隨七山霸做起了實打實的賣鹽生意,原來負責交接的草窩頭等人被安排做季鴻之前做的事。   季鴻沒想到和鹽販接觸,其實是更輕鬆的工作,他隻需每隔每個日曜日,在醜時與七山霸一同到城西南麵一處廢棄的作坊門外等著。   那作坊卡在城城門外的兩座矮山的狹道上,據七山霸說,廣南來的鹽販總是會在章江的碼頭倉庫卸貨,然後將擔子挑到那作坊門前,而他們隻需要接應一下,將那鹽袋子拿了,帶回城內一處攤位,等著東家們來買就可以。   所以自這之後,季鴻日間便在城裡遊蕩,或是在金銀幫的樓旁練功,到了晚間,便又跑去花茶坊附近看柳娘。柳娘似乎很少出花茶坊,季鴻從未在街上等到過她,但他覺得,能遠遠的看著也不錯,畢竟自己還沒有攢到足夠替柳娘贖身的錢。   與七山霸同行的次數多了,季鴻也摸到了一些門道。到作坊交接的鹽販一般都是同一個人,一般挑著擔來。久而久之,季鴻和那人也熟悉了。   七山霸說那是他一個表弟的舅舅,叫阿聰,在廣南一帶有鹽場。那個人看著和七山霸很不同,老老實實的,見了季鴻,總是低垂著眼睛笑著,顯得很靦腆。每次季鴻問他話時,他也總是簡短地回答。   季鴻問:“廣南一帶的鹽不好賣嗎?”   阿聰答:“不是的。”   季鴻問:“若是好賣,為甚麼又要費力挑這老遠?”   阿聰答:“利潤高些。”   阿聰又道:“大家都喜歡。”   這話倒不假,季鴻之前在做其他事時,總懷疑七山霸分來的銀子是否是來路不明的。但現在他明白了,因為除了城中一些商鋪掌櫃的會買,還有一些官府也有些官員也會背地裡出高價收購。   七山霸雖然看著邋裡邋遢,但是人情世故確實很有一套,無論是什麼身份的東家,他都能和他們嘮上半天,這常常讓季鴻感到十分佩服。   不再需要夜間盯梢後,季鴻覺得自己空閑的時間變多了,他把這樣的時間分了一大部分來練那飛花劍法,隻覺得好像比之前使得更順手了一些,心中十分高興。   其實事實上,背鹽賣鹽對一般人來說是非常枯燥的,但在季鴻看來,這實在是一份刺激的工,或許是因為柳娘的原因,又或許是他覺得這種在山間遊蕩的感覺很好。   他早年還沒開始練劍的時候,沒事就和師父在七臺山上散步。他們與鹽商交接的那間作坊是廢棄的,經過作坊的那一條山道在夜間也是陰森森的。這路雖然不比七臺山的山路可怕,但常常讓他覺得好似又回到了那裡。   他已經不記得自己到底多久沒回去了。   也許是與鹽販交接的工作不會那麼緊張,季鴻隻覺得日子好似比之前過得更快了。他偶爾會想起上官蘭英,想起付知臨,付知臨從分別後一直沒有來虔州找過季鴻,季鴻不知道他是否已經找到了長懷安道長。   但這些瑣碎的回憶和想法,隻在他腦子裡停留了很短的時間,便被忘記了。他記得自己與阿青和付知臨上島,本來是想找長懷安道長說任華程的事的,但是後來卻變成發現了上官蘭英的秘密。   眼下他隻不想再想與上官蘭英的所有事情。   季鴻覺得,現在的他太忙了,忙於把這些鹽送進城裡。但他一直記著林喜兒,想著若是某日在城中遇到他,一定要好好請他吃一頓。隻是他一直沒能碰上林喜兒,不知道他是否和林敏到別處去了。   不過,季鴻也不是沒在城中聽到有關金銀幫的閑言碎語,比如有人傳那草窩頭原本是在商鋪裡做了假賬,被扭送至官府的途中讓七山霸招了去等等,諸如此類。   而關於他季鴻的傳聞也有一些,但相比於草窩頭等人,好似正麵的評價更多一些,有人說:“金銀幫若是沒有草窩頭,那鴻哥便是這二把手了。”   但盡管如此,季鴻也不是從來沒想過停止。畢竟官鹽才是正經渠道的鹽,私鹽買賣盛行對朝廷經濟來說,一定是負麵的,也是朝廷極力想打擊的事情。   當季鴻背著鹽袋在黑黢黢的巷子中走時,他偶爾會在心裡懷疑,他們做的這些事到底是對還是錯,但是當他看見來買鹽的百姓對他一疊聲的感謝,他又覺得,似乎這樣的日子也還不錯。   虔州城雖然大,但對於整個北宋朝廷來說,還是太小了,因此,盡管賣私鹽可能不是那麼正確的事,他們也從未遭到過官府的追查。而且宋仁宗時期宵禁寬鬆,西麵的那一處城門總是不關的,有些時候季鴻有種連朝廷都在縱容他們的感覺。   因此,季鴻心中的一些糾結的念頭,慢慢的也就淡了下去,或許也是因為沒有什麼讓他必須要離開金銀幫的理由。他常常以為,隻要他不再與二把子之類的其他幫派的人接觸,他就是在做一件還算對的事。   就這樣過了快一年的時間。   虔州比九龍關熱鬧很多,尤其是到了年關的時候。不僅街上熱鬧了許多,找金銀幫買鹽的商客也多了。在元旦那幾日,季鴻常見到七山霸靠在院中的樹下發呆,這與他印象中的七山霸很不同。   “不知七山霸的家離此地有多遠。”季鴻看到他的時候,會這麼想。   “小子,你想不想回家?若是想,我便讓你回去幾日,見你的爹娘。”七山霸在一日曾對他說。   “我爹娘已經不在了。”他如此說著,然後七山霸便沒有再說什麼了。   在季鴻的印象中,七山霸隻問過自己一次這個問題。   轉眼又到了夏日。   最近日間在城裡閑逛的時候,季鴻還看到一個奇怪的人,像是個瘋子,臉上幾簇乾須,穿著粗布衣衫,那衣襟下部已經碎成了若乾布條,卻好似乾凈得像常常換洗一般。   那人總是拿著一根棍子不停地在手上甩,那棍子已經被盤得泛起了油光。   季鴻不記得這瘋子是什麼時候出現的,但是有兩次,他遠遠就看見了那個人,那人和他擦肩而過的時候,嘴裡正念念有詞,還瞪著眼睛對他嘻嘻笑了兩聲。   “大約這人是真瘋了吧,估計也是一個苦命的人。”季鴻心道。他在九龍關賣茶湯的時候,也常常在路上遇到這樣的人。   他總是不忍心看這樣的人。   每次他在這大街上看見這個人,總是會想到師父曾說,“俠客一輩子行俠仗義”之類的話。哪怕師父千錯萬錯,可這句話應該是不錯的,但好似從前自己空有一身功夫,卻並沒有為百姓真的爭取到什麼,甚至不如賣私鹽來得更有意義。   一日的晚間,他與七山霸照例到那作坊等人。算了算時間,快到醜時了。此時,一輪彎月像銀鉤一般正掛在山尖,隱在樹林背後。季鴻抬眼望去,心道:“前朝曾有文人說‘彎彎月出掛城頭‘大約就是這樣的意境吧!”   “彎彎月出掛城頭,城頭月初照涼州。”這是歐陽氏在季鴻小時候教他的詩。他想起柳娘,不知道她是否現在正在花茶坊裡為誰唱著歌。   正望著前方的石板路,他忽然聽見背麵的石階上傳來一些聲響。   “你確定是這裡嗎?”一個人道。   “不會錯,我派人盯梢了,那掌櫃的說,鹽就是從這裡運進去的。”另一人道。   季鴻與七山霸本在作坊門前站著,七山霸聽到聲音,把季鴻拖到了作坊背麵。季鴻貼著作坊後墻,越過那坊邊的木輾看去,見有兩個人正提著燈,從石階上拐下來。那二人配著刀,竟然是軍巡鋪的人,不知道是否是一路尾隨他們來的。   眼看那兩人在作坊外停了下來,說要分頭搜尋一番。季鴻正聽著他們的對話,想著該如何脫身,隻覺得耳朵一陣癢。   七山霸趴在他耳朵邊說:“做了他們。”說著掏出自己的彎刀,戳了戳季鴻的腰。   季鴻正覺得緊張,被那刀一抵,整個人一抖,手下意識地往腰間摸,猛然想起來自己並沒有帶劍。他轉過身,摁住七山霸的手,道:“不可以!”   “你在說甚麼?若是你現在不乾,被抓回去,可不是一句兩句就能走得脫的!這是死罪!”   七山霸沒想到季鴻敢拒絕,又低聲威脅道:“若是你不乾,我去報官,你覺得官府是信我還是信你?你能撇乾凈嗎?”季鴻覺得那彎刀又戳了戳他腰間。   “快!沒時間了!你幫大哥這個忙,大哥自然不會虧待了你!”七山霸又用刀背頂了頂季鴻。   “可是……”季鴻渾身的寒毛豎著,忽然焦躁起來。他並沒有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不想惹麻煩,正在想著是否有什麼兩全的辦法,既能引開官府的人,又不至於讓七山霸和自己被捉住。   “快點!你想被抓住殺頭嗎?”七山霸催促道。   “殺頭?”這兩個字如驚雷般在季鴻腦中炸響。震驚之餘,他的腦海中又浮現出柳娘的麵容。   “沒想到官府真的在嚴查此事。那決計不能被捉住了,有沒有其他脫身的法子呢?”季鴻焦急地想,隻盼望那兩個人不要查看作坊背麵。   但現實沒給季鴻這麼多時間考慮,眼見那兩人從作坊旁邊繞了過來,其中一人看見了他們,大叫道:“在這裡!”另一人聽見聲音,從另一側拔刀沖了過來,七山霸在他耳邊大吼:“快!”   季鴻感覺太陽穴突突直跳,餘光瞥見七山霸正麵目猙獰地盯著他,那兩名軍官也拔出了刀。之後,他感覺手自己動了,那手先是將七山霸手中的刀一把奪過,又是向後一推,七山霸後退幾步,季鴻手起刀落,之後刷刷幾下,待到清醒時,地上躺著三個人。   這是他平生第一次殺人。   那七山霸倒在地上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他也站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著七山霸,見那血自他脖子處汩汩流出。   七山霸掙了幾下,不動了。旁邊的兩個兵士早就沒有聲息。   “噹!”季鴻一抖,低頭見那把彎刀掉在了地上,沒被血蓋住的那部分刀刃在月光下散發出森森寒光,一下一下紮在他的身上。   他抱著頭蹲了下來。   他覺得剛才這些事不像是自己做的,但就是他做的。   父親與師父從來都是教自己幫助弱者,懲惡揚善,明明他一直以來也是抱著這樣的想法。可是剛剛他做了什麼?   “我在乾些甚麼?”他把手拿到眼前,盯著看了一陣。那手又在發抖,這與之前打師父的一掌不同,之前他發抖是因為仇恨,現在他的手卻抖得沒有理由。   正絕望著,忽然那石階上方又傳來一陣腳步聲。季鴻見作坊側麵的棚裡有個石缸,他快速翻了進去,縮在缸和墻的夾縫中。卻聽見兩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爹!”一個聲音大叫。   一個人走過來,好似是蹲下了。   “爹,這便是那七山霸嗎?”是林喜兒。   林敏看了看七山霸的臉,道:“是的。”   季鴻內心山崩地裂,他捂住嘴不讓自己叫出來。他不知道林喜兒和林敏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林喜兒繼續說道:“這七山霸怎麼死了?消息不是說販子有兩人嗎?”發現地上掉了把刀,他蹲下查看軍巡鋪那兩人,見刀口新鮮,說:“這兩名軍官是他殺的嗎?實在可惡,真是死有餘辜!”又說,早知道就該和這兩個軍官一起出行,若是他們跟著,這二人肯定不會遭此毒手雲雲。   季鴻這才意識到,林敏和林喜兒是受了官府委托,也在追查金銀幫賣鹽一事。他非常害怕他們此時進這棚裡查看,因為隻要他們進來,就能看見他蹲在這。若是如此,他覺得自己應該是沒臉再活在這個世界上。   他們卻並沒有進來。   林喜兒又道:“為甚麼這城裡的鹽盜這麼猖狂?這和上官邢有關係嗎?”   林敏道:“關係應該是不大的,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畢竟他還在西京的時候,這鹽價也不低。”   “上官邢”這遙遠的名字在季鴻耳邊炸響,他剛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了,馬上又聽到了他自己的名字。   林喜兒道:“上官邢被貶的事,若是下次見到季兄,要告訴他嗎?我看他好似並不知道。”   林敏道:“還是不要說了吧!畢竟韶州太近了。”   林喜兒又與父親交談了一陣,隻說將七山霸此事告知軍巡鋪。二人將那幾具屍體背了,就離開了。   季鴻在那棚子裡聽得心驚膽裂,不知道過了多久,天蒙蒙亮的時候,他才從那一堆枯枝落葉的草棚裡出來,覺得腿已經不像是自己的了。今夜阿聰並沒有來,不知道是不是聽到了什麼風聲。   他滿腦子都是“鹽盜”,“上官邢”,“韶州”,他這才意識到,原來,無論他在做什麼,他們這樣的一夥人一直都被當成盜賊來對待!原來,上官邢現在居然在這麼近的地方!原來,他已經不知道什麼時候和林喜兒在不同的路上走了很遠……   季鴻慢慢走到那坊邊,溪水正歡快地流淌,他把手浸在冰冷的水裡,眼見手上的血慢慢沒有了,才往城裡走。進了金銀幫的那宅子,草窩頭和其他小弟都站在院中,他們都在用一種熱切的眼神看著他。   他走了過去。   “大哥死了。”他聽見自己麻木地說。   他心裡想的卻是那兩名軍官。   他覺得自己做了不可原諒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