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醜時三刻,林喜兒正隨軍巡鋪的人巡完最後一段街市。 “江都,今日這巡查似乎結束得挺早呀!”正要進那軍巡鋪的大門,林喜兒沖虔州城西軍巡鋪的江都軍喊道。 “怎麼?這橫街都快給你踏遍了,還嫌不夠?”那江都道。 “江都,眼下還早得很,我看南麵有幾條小巷子此前從沒巡過,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若你讓你那些趕趟的軍官都歇歇,我去繞一圈,就當消遣消遣了。如何?”林喜兒插手對江都笑道。 “罷罷罷,你且去吧!”那江都沖他擺手道。 林喜兒心中一喜,將那竹簫向上一拋,待那簫落下時一把抓住,橫到麵前,抱拳道:“那便多謝江都!”說著,一陣煙似地去了。 他施展輕功,自橫街大路向側麵拐去,心中隻覺得暢快無比。 “眼下便不必急著回家練功了,我瞧這街邊的小道錯綜復雜,便從西向東探查一番吧。”林喜兒心道,腳下施力,隻在那巷子中穿得更快了。 他自一條巷中穿出,向右拐進了另一條。遠遠地見那岔道口的地上倒著個竹筐,心中隻覺稀奇,奔上去看了兩眼。一抬頭,隻見那巷子右側的墻上有一道一掌寬的暗紅色血痕向後延伸,盡頭坐著一個人。 “喂,你!”林喜兒對那人叫道,沖過去看,眼角餘光瞥見左側的墻上有幾塊地方墻麵碎裂,還有一點血跡,他心中驚疑未定,心道:“這是……”一陣不妙的感覺升了起來。 “喂……”那人一直未動,待林喜兒過去時,一看那人的臉,重重的嚇了一跳。 那人閉著眼睛,麵色發青,腹部有一道狹長的傷口。 “爹!”當林敏趕來時,天已經快全亮,那人已經用草席蓋上了。 林喜兒道:“爹,死的這人是天煞幫的蔡賢。” 林敏奇怪道:“天煞幫的人不該一直在城東活動麼?怎麼會死在城西?” 一名軍官道:“敏爺,這蔡賢的家就在附近,隻是不知為甚麼會死在這裡。” 林敏上前揭開那席子查看片刻,嘆了口氣,將那席子又蓋上。 林喜兒道:“爹,會是金銀幫的人乾的嗎?我記得早先金銀幫與天煞幫似乎就有過一次沖突。”他又想起數月前天煞幫那二把子的死狀。當日金銀幫那禿子草草處理了屍體,但還是被林喜兒與林敏在一處廢屋內發現了。 林敏摸了摸下巴,麵色微沉,道:“這也未可知,喜兒,你多留意,近日聽說金銀幫的那個紅哥又出現了,眼下仍在城裡遊竄。”他自言自語道:“不過也是十分奇怪,這紅哥好似消失了好一陣子,近日怎麼又有風聲了?” 林喜兒哈哈一笑,道:“紅哥紅哥,這名字真有意思,怎麼不是綠哥?金銀幫的人都逃了,隻剩他一個,看來真是囂張得很。”心道:“嘿,紅哥!竟與季兄的名字同音,若季兄再來虔州時,我便與他說這事,看他會不會也覺得有趣。”想起之前遇到季鴻時,他走得很匆忙,林喜兒有些後悔自己沒能留他下來。 “季兄,你眼下在何處?”他想著,嘆了口氣。去年他與父親去應天府時,沒有看見季鴻。 午間,林喜兒在那橫街亂逛,見十八坊旁的涼棚裡聚著幾個人,那些人聲音奇大,似乎是正在押什麼寶。 一人道:“二麻子,我用這三枚銅錢賭你方才說的是鬼話!” 另一人道:“我說的句句屬實,張二麻的話還能有假?快把銀子給我!我還要趕著去同人賭呢!” 林喜兒湊近了些,隻聽幾人道:“你贏的時候說的話像是真的,輸的時候說的話便全是假的,你說你那紅哥,真的如此厲害麼?” “紅哥?莫非他們談論的是那金銀幫的紅哥?”林喜兒心中一驚,隻覺得這十八坊離蔡賢死的地方不算遠,當下思索片刻,湊上前去。 隻見那張二麻兩眼一閉,梗著脖子道:“若我說的有半點假話,當下一聲雷便將我劈了!”話音剛落,隻覺得肩上一沉,他嚇了一跳,驚叫道:“張二麻真沒說假話!”一轉頭,卻是一個少年,拿竹簫正打在自己肩上,一臉笑嘻嘻的樣子。 幾人看了過去,林喜兒對他們抱了一拳,道:“諸位爺,是在打賭麼?我方才聽你們在說甚麼紅哥。這人有甚麼神奇的嗎?我聽著覺得很有意思。”說著自兜裡掏出一小塊碎銀,在張二麻眼前晃了晃。 那張二麻一見那銀子,眼睛裡冒出些綠光,手就要伸過去接,口中道:“小兄弟,你有所不知,那紅哥,是一個神人,他的手,那是來財的手,是聚寶的手!” “哦?那我真的趕不及要見見這紅哥,我今日正巧家裡揭不開鍋,非常需要點運氣呢。” 林喜兒將手一縮,笑著繼續道:“這位大哥,這銀子可以給你,但我還想多問兩句。敢問你口中說的這紅哥,可就是金銀幫的那個紅哥?” “原來小兄弟認識他啊!那就好辦了,紅哥宅心仁厚,一定會幫你的!”張二麻點頭如搗蒜,也不想想林喜兒既然能拿的出銀子,家中怎麼可能揭不開鍋。 另外幾人見了,隻覺得張二麻與林喜兒都瘋瘋癲癲,當下駭然,一句話也沒說,便散去了。 林喜兒心道:“這紅哥居然還在虔州如此招搖,我竟然開始懷疑軍巡鋪是不是形同虛設了。他在離那蔡賢這麼近的地方,看起來不會與蔡賢的死毫無關係。” “小兄弟,你不用擔心,你隻消見到那紅哥,握一握他的手,說不定後半輩子就高枕無憂了!” 張二麻的嘴像是根本沒把門一般,隻往外吐露道:“今日未時,紅哥與阿餅那最後一賭就要開始了,你隻消去這地方,便可以找到他。”說著對林喜兒耳語了幾句。 林喜兒見他一會兒什麼都說出來,一會兒又什麼都像是秘密一般,隻一陣失笑。 末了,那張二麻道:“不過,我覺得你晚間再去罷,這一局對紅哥很是重要,倘若你日間去,他肯定顧不上你的。” “噢?那你覺得甚麼時辰去才合適呢?” “怎麼說也得亥時吧!紅哥昨日輸了一輪,看那架勢,今日這局怕是要賭到明日嘍!” 張二麻說完這句話,熱切地盯著林喜兒。 “罷了!拿去吧!” 林喜兒將那碎銀一扔,張二麻雙手籠住,便匆匆忙忙地朝一個茶館去了,林喜兒看著他的背影,搖頭小聲道:“紅哥大概做夢也想不到他的好兄弟竟將他賣了,看來他實在不太會交朋友,也好,我且去會會他吧!” 午時二刻,林喜兒循著張二麻所指的方向,七拐八繞,找到了西郊的那間酒肆。他發現這地方在虔州西南盡頭,這一帶,若乾年前因為外來商客遷移,早就沒了商鋪,無人問津了許多年,心想:“沒想到這紅哥確實有些手段,這酒肆實在隱蔽得很,一般軍巡鋪隻在城中,根本查不到這裡。” 一跨過門檻,隻見一個人正站在櫃臺前。他上前道:“掌櫃的,想問這地方有沒有一個叫紅哥的人?” 那人卻不是掌櫃的,而是阿餅。阿餅此時正背對著林喜兒,轉頭瞟了一眼,覺得這小子麵熟得很,忽然記起曾在城中見過這人同軍巡鋪的人走在一起,他心中一陣緊張,搖頭輕聲道:“不認識。” 林喜兒伸了伸脖子,見他似乎正在用茶臼搗碎什麼,好奇道:“掌櫃的,你在磨茶麼?” 那阿餅聽到這話,手一抖,轉過身,將手中的木柱藏到身後,道:“是啊是啊。” “您可真有雅興。我聽說今日這酒肆裡會有一場賭局,那紅哥會來同一個叫阿餅的人對賭,掌櫃的,這是真的嗎?” 見林喜兒忽然湊了過來,竹簫在臺上敲幾下,阿餅隻覺得後背冒汗,咽了咽口水,笑道:“噢,你是說那個紅哥啊!那小……那人他還沒來呢,昨日他與人賭輸了,也不知今日會不會來。” 林喜兒心中一陣失望,謝了一句,扭頭便朝屋外走去,心道:“既然如此,不如我就聽那張二麻的?假使他說的是真的,那紅哥今日一定會現身。隻要他們賭起來,日間這酒肆肯定擠滿了人,江都軍說這紅哥行蹤詭譎,還是不要打草驚蛇為好。” 想著,林喜兒便朝家奔去。他本想告知父親此事,但林敏卻不在家。林喜兒休息了一陣,又上街閑逛了許久,才等到天暗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那街後的荒僻處有野狗叫開了,林喜兒望了望,那月亮已升了好高。 算算時辰,隻覺得差不多了,他便又朝那地方過去,心中有些隱隱的擔憂:“若是如肆中掌櫃的說的一樣,紅哥不出現,那我豈不是白跑一趟?” 但他很快便打消了這個想法,因為還未進那酒肆,打老遠便聽見那樓裡傳來陣陣驚呼聲。 林喜兒聽著那熱鬧的勁,心中奇道:“沒想到這個時辰了,還有這麼多人在此地圍觀,不知他們在賭甚麼?” 林喜兒一腳正要往那樓裡踏,兩個人自門邊攔住他,黑燈瞎火中,一個人道:“你是誰?來乾甚麼的?”卻是那個胖子。林喜兒目光從胖子的肩上越過,見那樓梯上烏壓壓的一片,樓上似乎有些亮光。 “聽說紅哥正在此地,我來找他。”林喜兒對那胖子抱了一拳,笑道,隻覺得這人態度惡劣,心裡稍稍有些不快。 那兩人對視一眼,隻怕他是來替季鴻出頭的。 那瘦子道:“哦?紅哥的朋友?那便不能進這樓了。” “為甚麼?”林喜兒呆呆地問道。 “哪有這麼多為甚麼?快滾吧!”那胖子瞪著林喜兒,隻覺得他比自己矮許多,當下一腳踢過去。 林喜兒臉色驟然下沉,右腿飛速向斜上方一踢,向下將那胖子的腿別住,右臂稍彎,一個擊肘打在那胖子的下巴上。 那胖子倒退兩步,林喜兒右手自身上摸出那竹簫,“啪”地一聲,由左下方向上,一棒子打在那胖子臉上,那胖子捂著鼻子哼了一聲,將手拿開時,臉已經開了花。 那瘦子見狀,抄起門邊一隻掃帚,朝林喜兒掄過去。林喜兒又是兩棒,那瘦子從門邊朝內飛了進去,撞到了一張桌子,那桌上的碗碟全碎在地上。 一陣乒乒乓乓的脆響後,幾個人在樓梯上轉過頭來,見那昏暗的亮光下,一個胖子滿臉是血,正痛苦地捂著鼻子,一個瘦子好似睡了過去,躺在不遠處一張椅子下,黑黑的一團,而那林喜兒正怒氣沖沖地朝這邊走過來。 “快逃!有…….有強盜啊!”一人叫道。 林喜兒上前揪住他,拉到眼前,左手拿著簫在他臉上比劃兩下,惡聲惡氣地道:“不是強盜,是官府的人。” 他這話的聲音不大,本來隻是想唬一唬那人,但這話似乎比見血來得更有效,上麵的人聽了,開始躁動起來。 幾個人急匆匆地從樓梯上跳了下來,朝門外搶去,那地麵似乎也跟著晃了晃。 “快逃啊!是官府的人!”有人在樓上叫道。 一時間驚叫聲此起彼伏,這聲音竟是比方才林喜兒在屋外聽到的還要大。 那個被抓住的人對林喜兒拚命擺手,道:“官爺!官爺饒命!我,我沒有賭!我沒有!”說著將自己的夾襖死命往外扯。林喜兒手一鬆,那人跌跌撞撞地朝外麵跑去,在門檻處一絆,跌了一跤。 林喜兒正要轉過頭,又有好幾個人從他身邊撞過來。他幾個趔趄,差點朝後倒去,頓時十分憤怒,隻怕那紅哥聽到樓下動靜逃跑,他趕豬一般用簫打著那些人:“別跑了!別叫了!” “吵死了!”樓上忽然有個聲音怒喝道。 “小子,餅爺不陪你玩了!”又聽到一個人叫道,林喜兒隻覺得聲音好似有些耳熟。 但他沒想太多,隻覺得一陣振奮,心道:“看來紅哥還在樓上,紅哥,今日你便要折在我手裡了!” 他一腳踢翻正朝樓下沖的一個人,見那樓梯上沒人再下來,他手在木欄一撐,就朝那梯上奔去。 突然眼前一黑,好像有人熄了那油燈,接著是“咚”的一聲悶響,這聲音從那酒肆外麵傳進來,像是有人從二樓跳了下去。 “不好!” 林喜兒自言自語道,隻怕是那紅哥跳窗。他兩步奔了上去,卻見黑暗中有一個人還站在桌邊,窗外那聲音是耳熟的聲音,那麵前這位便是紅哥了。 “這紅哥有點膽量,居然還在這裡。”林喜兒想著,見那人無聲地杵在原地。他忽然聽到木板發出一聲響,蒙蒙的月光下,那個人的腳動了動。 林喜兒想都沒想,一招“翻雲覆雨”,將簫由左向右橫劈過去。 “砰”的一聲,那紅哥撞到了墻上。 一陣窸窸窣窣聲,林喜兒走上去,見那人要爬起來,他兩步上前,用那簫指在那人的咽喉,笑道:“早便耳聞,金銀幫有個紅哥。沒想到官府嚴查下,紅哥居然還敢在此聚賭,該當何罪?” 那人沒有說話,林喜兒慢慢將簫放下,那人還是沒動。 林喜兒心中奇道:“通報說這紅哥殺人不眨眼,今日是吃錯了甚麼藥,我這兩下過去,他竟然毫無反應。” 眼見桌邊有盞油燈,林喜兒上前點亮,轉過身,一邊笑道:“我想,你還是快些認罪……” 然後這笑容凝固在了臉上。 “季……季兄?” 此時季鴻閉著眼睛,聽到這兩個字,隻希望自己即刻便死去。他慢慢睜開眼睛,麵前是一臉驚愕的林喜兒。 “林賢弟。”他覺得嘴巴自己張開了,吐出這麼幾個沒有感情的字。 “不不,季兄,我方才不是故意的,我以為你是那金銀幫的人,你可知道……”林喜兒看季鴻麵無表情,慌忙解釋著,目光落到季鴻手裡的五木,臉色突然變得極為難看,沒有再說下去。 “不錯,是我。” 季鴻此刻略略直起身子,故作輕鬆地道。“沒想到虔州的管製如此鬆散,竟是一直沒有人來找我。”說完這句,他向側邊挪了一些,頭向窗戶那側偏過去。 他不敢看林喜兒的表情。 “為甚麼?”過了半晌,林喜兒的聲音響起,帶著些震驚和遲疑。 季鴻沉默地站著,沒有說話。 林喜兒忽然尬笑了兩聲,季鴻聽他道:“季兄……其實,你不知道,我很想再同你切磋一番的。” 聽到這話,季鴻在心中苦笑:“林賢弟,不能夠了。”但他嘴巴一張,卻說:“是麼?其實,我已經忘了之前是怎樣的了。” 他卻想起在八境臺時,林喜兒對自己說:“季兄,我們切磋一番,不要負了這等美景。” “季兄,你為甚麼要進金銀幫?為甚麼要賭?”林喜兒又問。 季鴻沉默地站著,心道:“林賢弟,你若是氣憤,就這樣一棍將我打死,也是好的。” 林喜兒此時心中焦躁萬分,隻希望季鴻說出點什麼,好讓自己的這種感覺消解,但見季鴻像啞巴了一樣站著,他心裡隻覺得更加煩悶混亂。 一時間不知是錯愕還是憤怒,林喜兒深吸了兩口氣,望著季鴻,痛心道:“季兄,我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發生甚麼了?阿青姑娘呢?我要去告訴她,她若是知道你在這裡做這樣的事,一定不能接受的!” 林喜兒這話讓季鴻突然想起阿餅手裡的那簪子,而阿餅逃走了,那簪子現下他已經不可能拿回來。 如此想著,季鴻心裡就是一陣悲憤,他突然瞪向林喜兒:“林……賢弟,你知道嗎?有些時候……你真的很讓我心煩!”說著,一陣情緒泛起,他的眼圈紅了起來。 林喜兒聽到這話,嘴慢慢張大,像是被人打了一悶棍,他一字一頓道:“季兄,我也知道我有些……” 季鴻恨恨地打斷他:“你知不知道,就因為……你的出現,我本來就差幾步……差幾步,就能贏了那阿餅!” 他知道自己不是在恨林喜兒,但他不知道為什麼說著說著,聲音便抖起來,這憤恨後是讓他窒息的挫敗和悔恨。他不自覺地將聲音抬高了些,將那感覺壓了下去,同時隻覺得胸悶氣短。 林喜兒怔怔地看著季鴻,不可置信道:“如此,便是你自願賭了?”這聲音揚起來,季鴻見林喜兒握著竹簫的手好似也跟著抖起來。 他乾笑了兩聲,大聲道:“那自然是!不光是我自願賭,我還要一直賭下去,直到贏了那阿餅……” 林喜兒垂下了頭,拳頭慢慢握緊,像是在極力忍耐著什麼。 “你可知道,我在同他賭的那東西,對我來說究竟有多重要!你根本不知道!都是因為你……” 季鴻熱血上頭,對林喜兒激烈地控訴著,他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對林喜兒發火。想到阿餅那奸詐的嘴臉,他一陣氣血上湧,下意識用了內功吐納的方法,稍稍一吸氣,眼前就是一片黑影閃過,整個人又是一陣說不清的痛。他靠在墻上,隻覺得口中突然一陣發腥,趕緊用手捂住了嘴。 季鴻咳了兩下,拿開手稍微一看,掌中竟然有一小塊紅色。他趕緊將那手背到身後,在墻上蹭了兩把,但那陣痛還沒過去,他隻覺得眼前仍在發黑。 見林喜兒沒說話,季鴻喘了兩口氣,怒火慢慢壓下這種痛感。他張一張嘴,剛想再開口,忽然覺得脖頸處一陣緊。 林喜兒沖上來揪住他的外衣,拚命晃了晃。他一陣不適,覺得林喜兒這一陣晃讓他當下隻想躺到地上,但他還是強忍著,瞪著眼睛看著林喜兒。他看到林喜兒的臉上是一種他從來沒見過的悲憤和失望。 一陣風吹來,那窗子發出幾聲響,桌上的油燈的火光忽閃著,季鴻隻覺得那火苗晃得他眼睛很疼。 “季兄,我,我還是不明白!你在我心裡一直是我很敬佩的人……你可以在翠屏山上替我出頭,但是你現在怎麼會變成這樣?你在做甚麼?我原以為你這樣的人,應當去應天府,我本想同你一道去應天府的!”林喜兒大聲道。說到激動處,他將季鴻向後一推。 這力道不是很大,季鴻扶住墻,那手下意識地用點力,又是一陣刺痛。他忍了忍,沒有抖起來,咳了一聲,笑道:“林賢弟,我一直便是如此……至於你說的,替你出頭甚麼的,隻是我一時興起罷了。”他心中卻道:“林賢弟,大約是不能夠了。” 林喜兒看到了墻邊的劍,他過去一把拿來,舉到季鴻麵前,道:“我不相信!季兄,拔出劍來,我們再打一場!” 季鴻輕輕將那劍往旁邊推了推,他現在不想看到那把劍,一看那把劍,他就想到自己使不出那飛花劍法。 他仰頭笑了兩聲,覺得有些累,往墻上靠了靠,頓時覺得輕鬆一些。他覺得眼睛快要閉上了,他強撐著拿眼睛瞥向林喜兒,說:“林賢弟,你不曾呆過金銀幫,自然也不會知道,其實無論是金銀幫也好,天煞幫也罷,都並不是如你們所想的那般,隻有惡人。” 林喜兒聽季鴻說到“天煞幫”三個字,已是一愣,又見他好似用一種鄙視的姿態斜眼看著自己,霎時間,一陣怒氣從心而起,他橫著那把劍,把季鴻抵到墻上,眼睛睜大道:“天煞幫?所以那蔡賢,是你殺的了?” 季鴻掙了兩下,透了口氣,聽到這名字,心中一陣苦澀,但他笑了一聲:“是我。”腦海中卻有個聲音道:“蔡兄,是我害了你……我對你不起!” 這句話說出口,他覺得林喜兒眼中最後一絲失望的神色都消失了。 林喜兒沒想到季鴻會親口承認,深吸了兩口氣,終於還是忍無可忍。他將季鴻的那把劍猛地朝地上砸去,地上頓時出現了一個小坑。 他又沖上去揪住季鴻。 “所以,這便是你想要的了?這便是你想要過的日子了嗎?我讓你來找我,你為甚麼不來?你為甚麼寧願入這金銀幫?季兄……原來你想要的,隻是這種茍且偷生,殺人的日子嗎?這就是你所認為的俠義嗎?你真的隻要這樣便可以嗎?季兄!你究竟何故墮落至此?” 季鴻雖然腦袋發暈,但這幾句話聽得很清楚,他心道:“林賢弟,你說的對,其實我明白,很多事,隻是我自己咎由自取罷了……”但他隻是閉上眼睛,任林喜兒晃著。 “好啊!我真是看錯了你!”林喜兒叫著,見季鴻把眼睛閉上了,隻當他根本不在意,當下隻覺得怒氣更甚,他吼道:“你怎麼了?季兄!你為甚麼不說話?” 林喜兒根本不知道季鴻此時幾近崩潰,忽然想到了什麼,手一鬆,見季鴻又向墻上靠去,他左手舉起簫,指著季鴻的鼻子怒道: “我原本一直在替你找借口,現如今才發現你是這樣的人!七山霸死的那日,你也在對不對?原來那兩名軍官,是你殺的對嗎?所以你才給我如此多銀兩,騙我說是甚麼茶坊女子?你編得可真是眼都不眨一下!我後來問過了,那兩名軍官,根本沒一人有妹妹!” “林賢弟,原來你早就發現了。”季鴻心道,眉頭動了動,一陣酸澀湧到眼眶,他忍著眼淚沒有流下來。 一陣冷風吹進來,那盞油燈的火苗猛地晃了晃,突然滅了。 但林喜兒卻沒有停,他在黑暗中繼續道: “季兄,我當真不懂你,你知道我爹是如何說你父親的嗎?俠肝義膽……他是一個俠客,他為九龍關百姓做了許多……可你是甚麼?你是一個鹽盜,是盜賊!俠客…..你不是甚麼俠客……你做了甚麼?你究竟在乾甚麼?季兄,你愛過這樣的日子,沒有人管得了你!……可是你可曾想過你的父親?可曾想過阿青姑娘?你對得起他們嗎?你對得起嗎?我真後悔……” 林喜兒說到一半,見月光下季鴻正眼神悲哀地盯著自己。他硬生生把“在翠屏山救你”這幾個字咽了回去。 林喜兒劈頭蓋臉的指責,像是雨點般打在季鴻身上,連著他自己的那份,壓得他喘不上氣,他忽然想揪住林喜兒說:“你現下便殺了我吧!” “林賢弟……”沉默一陣,季鴻啞聲道。他隻能擠出這樣的幾個字,他怕再多說一點都要趴在地上痛哭。 他心裡有個聲音在說:“林賢弟,我害了師父,害了蔡兄,殺了無辜的人。一想到這些事,我就覺得痛苦。” 他心裡又有個聲音在喊:“林賢弟,我再也用不了劍了,無論是應天府,還是武林大會,於我來說,都已經是夢幻泡影。” 但在這個檔口,他心裡卻有個聲音笑道:“如此剖白自己,又豈是我季鴻的作派。” “不必如此叫了,我沒有你這樣的朋友。”林喜兒摔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地朝樓梯走去。 林喜兒這句話,像是最後給了一把力,季鴻隻覺得,他心中一直繃著的一根弦被猛地拉斷了。 他慢慢靠著墻坐下來。 林喜兒的腳步聲消失了,但是他還是沒有動。 “原來,原來我竟是如此失敗。”他忽然笑起來,但眼前卻是蒙了水霧。 “林賢弟說得沒錯,我誰也對不起,我愧對爹娘兄長,愧對師父,愧對那兩名軍官,還有蔡兄,還有七山霸……” 他終於將所有的事從頭算了一遍,可他卻覺得這一樁樁一件件,都無法補償。 今夜似乎有些太安靜了。 林喜兒出了那門,抹了一把臉,隻覺得袖子濕了一片,搖頭笑道:“我竟會為這樣的人哭,也是可笑。” 此時晚市還未歇,依然有些鋪子在沿街叫賣著。他行到了岔路口,正要拐進另一條街,忽然看見路邊的巷子口站著幾個人。其中一人是他日間見過的那個酒肆的掌櫃的,還有兩人是那瘦子和胖子,這幾人好似在說說笑笑。 林喜兒想到季鴻方才的樣子,好似麵色很差。思索片刻,終究是覺得有些古怪,不知道為什麼,他想去聽聽這幾人在笑些什麼。 他往前走了一段,拐到了側麵的巷中,用輕功隻稍稍一躍,便翻了回來,悄悄地趴到了那巷子旁邊的屋頂上。 “你們是沒看到,那小子失魂落魄的樣。”那阿餅笑得直跺腳。林喜兒見了,知道他說的是季鴻,心中一陣怒火閃過。 “大哥,那簪子怎麼辦?”那胖子嗡嗡地道,想來是鼻子被打得不輕。 “甚麼怎麼辦?那樣的東西,他怎麼可能從我手裡拿回去?白日做夢!”那阿餅不屑地笑了一聲。 “簪子?甚麼簪子?季兄在賭一把簪子?”林喜兒聽著,一陣詫異,忽然想到什麼。“難道是他母親的那把簪子麼?”他慢慢捂住了嘴,想起曾在那醫館見阿青從季鴻的衣袋裡掏出一柄發簪。 林喜兒又聽那阿餅道:“你說那打你們的人,是那小子的朋友?” “千真萬確啊。”那胖子道,仍在摸著鼻子。 “既是他的朋友,那或許也是會些功夫的。”阿餅道。 那瘦子道:“大哥,要不下次再見到那小子,也往他酒裡來點紅花釀?” 然後是一串笑聲。林喜兒瞪大了眼睛,“紅花釀”這三個字,像是一記重錘朝他打了過來。“季兄!”他心中驚叫,飛身下了那屋頂,朝方才那酒肆的方向奔去。 待林喜兒奔到了二樓,那地方早就人去樓空了,林喜兒點起油燈,見那墻上觸目驚心有一小片暗紅血跡,當下愣在原地。 “季兄!你去哪裡了?”林喜兒無聲地在心裡叫,隻有夜風嗚嗚作答。 季鴻用那隻沒受傷的手提著劍,出了那酒肆,這條巷子本該是無人的,但現下他卻看見有兩人在不遠處的岔口放煙花,像是一個男子和一個女子。 季鴻望去,那花火在地上跳著,似夢似幻,那女子的笑聲傳來,如鈴鐺一般,然後他好似看見那男子抱住了那女子。 他眨了眨眼,那巷子的岔口轉暗,卻是隻有一片黯淡,四下一片寂靜。他愣了愣,抹了一把臉,轉回頭,走了一陣,便從這巷子穿出去。他七拐八彎,回到了金銀幫的宅子裡,卻是沒進屋,隻去後院牽了林喜兒的馬。 但他也沒騎那馬,隻是牽著那韁繩,一路向南麵走。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他隻覺得自己已經不能再呆在這裡了。他從南麵城門出去,沒有人攔著他。 出了那門,前方是開闊的大路,季鴻摸了摸那馬的鬃毛,想到這馬還是林喜兒幫自己置辦的,而這件事,他還沒來得及謝過林喜兒。 季鴻木然地盯了一陣,鬆開韁繩,拍了拍它,小聲道:“走吧。” 那馬一路上很安靜,現在卻叫了兩聲。季鴻等了一陣,那馬卻將頭靠過來蹭了蹭他。 他低聲道:“你是不想走麼……不,你該走了……至少,我要走了……” 那馬好似聽懂了這些話一般,抬起蹄子,慢慢往前走去。季鴻看著那一團黑影漸漸小下去,終於還是流下兩行淚來。 他站了一會兒,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把眼淚擦了,辨了辨方向,沿著小路,朝自己平日練劍的那山坡上走去。 此時尚是子夜,山中很冷,但季鴻無甚感覺,他隻想逃到一個沒有人能找到他的地方。 走著走著,那山勢似乎漸漸變得復雜,不像是他熟悉的那一片地方。此時四周一片昏暗,山風呼嘯而過,似有孤魂在慟哭。一個恍惚,季鴻覺得自己像是回到了七臺山。 “我大概是回不去了,我覺得我回不去了。” 他渾渾噩噩地走了一陣,方才林喜兒的話還在耳邊回響。他想到林喜兒冷漠的神色,隻覺得心中一陣冰涼,慢慢的,他好似沒有了走下去的力氣,右臂和右手被山風吹得隱隱作痛。 不知到了什麼地方,他正要再邁出一步,腳勾到了一個樹根,他一個趔趄,朝前跌了出去。 季鴻還沒反應過來,便往山下滾去,他沒有想到那樹根之後是一段陡峭的坡地。滾了兩下,左臂被一根樹枝一劃,手上的劍脫手了。他有些驚訝,但這速度實在太快,他徒勞地伸手去夠,卻沒有東西能夠作為支撐。 一陣木頭碎裂的聲音,季鴻隻覺得衣服被地上的枯枝掛了幾道,一個凸起的東西在腰上一蹭,他整個人稍稍騰空。正覺得手好像摸到了半截樹枝,隻聽見一聲鈍響,與此同時,後腦勺便是一陣劇痛,他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好像眼前的景象被人用力晃了兩下。 他的腦袋重重地撞在了什麼東西上。 那種針刺一樣的痛現在卻不在手腕上。 他覺得自己該爬起來,但現下他隻想睡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