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進門時,季鴻隻認為這餅鋪的點心一定都是些什麼熱食,看到這餅,心裡有些隱約的失望。可沒想到這餅看著平平無奇,那上層的柿餅卻是入口即化,吃起來帶些金桔的清香,甜而不膩,合著那雪梨涼餡,直教人大呼妙哉。仔細一看,才發現那上下兩層不是柿餅,更像是柿子揉碎後秘製而成的餅皮。 季鴻細品一陣,點頭笑道:“實在是托了文遠兄的福,我才能嘗到如此奇妙的麵點。” 肖淩峰一口將那餅吞了,閉目感受一陣,抬頭對那老板道:“謝公,看來你的手法有些長進。” 那謝公又給他們上了幾碟各色點心,聽了這誇贊,卻笑道:“言重了,受不起啊,要說手法,還得是肖老頭兒你那朋友的手法,才是最絕的。我有時候覺得哪怕學一輩子,也學不到那位老板那雙手的精髓。”此時又有些食客登門,他示意三人慢用,便去招呼別的客人了。 季鴻笑道:“沒想到肖前輩還有這樣手藝精湛的朋友,這真是好有趣。” 他這一句本是感慨,但剛說完,就見肖淩峰和薑沁綿的臉色沉下去,這二人都對著桌上的冷熱麵食沉默不語,他直覺發現自己說錯了話,卻又不知自己錯在了哪裡。 過了半晌,季鴻隻得乾笑兩聲,輕聲道:“肖前輩,文遠兄……我感覺這點心要冷掉啦……” 薑沁綿這才入夢初醒般抬起頭,麵露歉意地道:“季賢弟,實在抱歉,文遠招待不周,忘了你的手不方便,你要吃哪一個,我給你拿。” 聽了這話,季鴻心中莫名覺得尷尬萬分,隻覺得不該打斷他們的思緒,見薑沁綿眨了兩下眼睛,隻得眼神示意他隨便拿了個黃白相間的米糕。薑沁綿卻是忽然麵露激動之色,道:“季賢弟,大喜!你可知你選到的是甚麼?” 季鴻尚未反應過來,就聽薑沁綿口中念念有詞道:“這是廣寒糕,舉子間常互送,取的是‘廣寒高甲’之意,現今季賢弟一選便選到這個,豈不是預示我將高中!” “原來這叫‘廣寒糕’,若是能助文遠兄高中,那可真是喜事一樁。”季鴻心道,隻覺得小小的米糕都有了些不一樣的分量,他鄭重地單手接過,是溫溫熱熱的一小塊,上麵有些桂花碎屑點綴。一絲清香撲鼻,不知為什麼,他忽然想到了師父的那把梨花簪。 正要道謝,肖淩峰的聲音響起來,季鴻聽他問道:“季小鬼,我來給你打個謎,你猜我們方才吃的那一口餅,它為甚麼叫‘金銜玉’?你再猜猜,這名字是誰給它起的?” 季鴻抬眼,見肖淩峰麵中是一種他看不懂的神色,思索片刻,試探地道:“我不知……莫非……就是肖前輩起的?……當然,我也隻是隨便猜猜……” 話音才落,隻見肖淩峰突然露出一抹慘淡的笑容,季鴻看著,隻覺得那廣寒糕忽然失了些味道。 肖淩峰點頭道:“哈哈,確實如此。那你猜,方才那謝師傅所說的,我的朋友,又是誰呢?” 看著肖淩峰神色,季鴻心中腦中突然浮出一個猜測,卻見薑沁綿敲桌道:“師父,不對,不對,你跟季賢弟在這兒打啞謎作甚麼?你這樣東問一句,西問一句,他怎麼知道你想說甚麼?” 薑沁綿轉向季鴻:“季賢弟,你覺得,這‘金銜玉’和‘金玉郎’,是不是聽起來有點像?” “莫非,這店原先的老板,就是肖前輩口中的那位白羽兄?”季鴻心中登時驚愕非常,小聲驚呼道。 見肖淩峰終於端起杯子喝了口茶,他急急地追問道:“早先聽肖前輩提到這一位,我還以為他沒能解毒,後來……後來毒發……所以肖前輩的這位朋友,其實還活著?” “不,他死了,但是他原本應當一直活著的,至少我認為他應該如此的。”肖淩峰放下杯子,季鴻見他的手難得地有些顫抖。 “似乎一談到白羽兄,肖前輩就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愁苦模樣,想來,他和他那朋友,就像是我與知臨一樣。” 季鴻想著,在心中嘆了口氣。他看向薑沁綿,覺得薑沁綿在某些時刻,也同付知臨有些相像,唯一不同的大概隻是付知臨是習武之人,而薑沁綿是純粹的書生。 “季小鬼,方才薑小子給你講了個故事,不如,我也給你講個故事。”肖淩峰清了清嗓子道。季鴻沒有說話,隻是湊近了些。 照肖淩峰所說,付白羽從醫館回到家時,就如同丟了魂似的。 “季小鬼,你知道為甚麼白羽兄比你我武功都要高一些,卻沒能解毒嗎?其實,是因為他當時走火入魔了。” 肖淩峰說著,思緒飄回了若乾年前。那時的花溪鎮中曾有一戶人家的大小姐,名叫青萍。 “你別看花溪鎮不算大,書香門第卻是不算少的。”肖淩峰說著,瞥了薑沁綿一眼,薑沁綿笑了笑,喝了口茶。 那青萍的家中管教甚嚴,父親是當地頗有名望的塾師,母親也出身官宦之家。 “白羽兄和青萍雖是兩情相悅,但世風之下,本就重文輕武,那青萍的家中自然是看不上白羽兄這樣身份的人。”肖淩峰說著,又盯了薑沁綿一眼,薑沁綿有些羞愧地低下頭。 付白羽當時去應天府前,青萍的父親說,若是他此去在應天府能有一番作為,博一個小小的名頭,那便答允他的提親。 “確切地說,其實那時,青萍的父母對白羽兄也並非完全不看好,隻是希望女兒若是出閣,能風光一些罷了。” 肖淩峰嘆道,“但世事難料,白羽兄苦練數月,本在那一日酒樓削杯時,我便覺得這一樁親事是十拿九穩的。” 季鴻聽到這裡,心中嗟嘆:“這麼說來,那位白羽兄,當時一定很苦悶。” 肖淩峰出神一會兒,繼續道:“季小鬼,你大概不知道,紅花釀解毒,按那白蟾居士所說,隻有一次機會,畢竟如果連第一次都受不住,之後哪怕多次嘗試也隻會讓人心生陰霾。那紅花釀其實又是由外而內,折磨人的毒物。一開始是先損傷經脈,而後讓人心神脆弱。若是蕓蕓百姓,並不練武,那紅花釀自然是半點效力都不會有。但對於習武之人來說,若是中了這毒,先武功受損,六個時辰內還好說,六個時辰外要想解毒,那麼找到解法是其中一難,解毒時還需運功,是另一難。若是在解毒時思緒中有一絲一毫的動搖,那藥隻會讓人在這想法中越陷越深,直至前功盡棄。” 他看著季鴻道:“你也知道,當時在醫館時,盡管你已經吃了那蟾酥做的藥丸,運功之際,應當還是有難過一陣子。” 見季鴻緩緩點頭,肖淩峰道:“白羽兄自然也是如此,我不知他在那黃翁的祝由術法之下到底見到了甚麼,但我猜他當日身心雙雙受挫,因此心神渙散,所以那日解毒竟是難上加難。白羽兄不是心高氣傲之人,但他對自己的掌法一直都有十足的自信,畢竟他師父,那位薛平,從前也是江湖上小有名聲的一派掌門。應天府敗北,淪為笑柄不談,白羽兄認為更糟的是青萍的父母,他隻覺得無法交代,沒有臉麵再見他們了。” 說到這裡,肖淩峰深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地舒出,卻是黯然笑道:“我其實想笑話白羽兄一句,他當日沒能受住解毒之苦,但那青萍,在我看來,卻也不算是甚麼良人。” “若非肖前輩之前為我指點迷津,估計我也同那白羽兄一樣想不開……我覺得醫館當日我已經十分難受,隻怕也不如白羽兄所受的一星半點。我現在這樣的情況,雖然雙手失靈,但還真不知算不算是劫後餘生。”季鴻隻覺得仍舊心有餘悸,他想了一陣,還是低頭喝了一口茶。 聽到肖淩峰談到青萍時微微慍怒,他遲疑地問:“肖前輩,不是說,白羽兄和青萍姑娘兩情相悅嗎?” 肖淩峰嗤笑了一聲,目光落向遠方,卻沒有回答,隻是繼續道:“季小鬼,其實後來白羽兄還是和青萍成了親,你瞧這一家餅鋪,不就叫‘羽萍香坊’麼?嘻嘻嘻嘻,這‘金銜玉’,還是白羽兄讓我起的名字,當年在花溪鎮也算是這餅鋪的鎮店小點。” 見肖淩峰說到這裡眉目舒展,眼露笑意,有幾分得意的神色,季鴻在心中慨嘆:“原來這餅鋪名字還有這樣的寓意,真是惹人羨慕。” 他卻又有幾分不解,心想:“這餅鋪雖小,但很有市井風味,方才那謝師傅說,白羽兄的手藝比他更好。我想能做出好吃東西的人,必定生活如意,不知肖前輩為何會說那青萍姑娘不是良人?” 肖淩峰撚起一塊薄荷涼糕送進嘴裡,眼見那謝師傅在坊臺邊低下頭去,他搖了搖頭,輕聲嘆道:“這糕卻沒有做出白羽兄的那滋味,想來謝師傅的確是學不來那樣的手法。” 他抬頭對季鴻道:“季小鬼,你會不會認為習武之人,劍法掌法,隻能用來和人打架?至少在從前,老肖頭是這樣認為的,但卻沒想到白羽兄會想到將他那掌法用來揉麵。” “用掌法來揉麵?”季鴻心中納罕,隻覺得聞所未聞,但認真想去,好似又並無不可,不過他心中還是閃過一絲疑惑:“肖前輩,白羽兄沒有解毒,也能用掌法?” 聽了這話,肖淩峰眼睛一瞇,看破了什麼似的,對季鴻道:“季小子,若是你此前雙手沒有損傷,你說出這樣的話,老肖頭還覺得情有可原,但如今你還問出如此愚鈍的問題,老肖頭倒覺得你真的是塊木頭了。不過,隻要不是榆木腦袋,就還有些救!” 見季鴻眼睛睜得溜圓,肖淩峰淡淡地笑道:“你覺得掌法是甚麼?若是沒有內力,就沒有掌法了麼?並不是如此,沒有內力,隻是無法再與人比試,無法再與人爭鬥,但手法還是一樣的手法不是麼?畢竟沒有人將你的手捆起來。” 這一句話猶如醍醐灌頂,季鴻忽然頓悟,心中有些慚愧,暗自道:“確實是肖前輩這樣的說法,我此前竟然從未這樣想過。” 薑沁綿此時正在大快朵頤,聽到這裡,塞了滿嘴不知名的酥餅,含含糊糊地道:“這也是為甚麼我對習武如此熱衷的緣故,盡管羽叔沒有武功了,但他也並未自暴自棄,我覺得他不像有些江湖上的人那樣戾氣深重,他自成一派,我薑文遠對這樣的人心生敬慕。” “文遠兄說得極是,我舊時怎麼會失了心智,在虔州時過成那樣的日子……還想……還想尋死……”季鴻心中頓感內疚,自覺的誤了許多個春秋,將手放到桌上,用左手輕輕掰右手。 肖淩峰默默看了一眼季鴻,說道:“不過,薑小鬼,你這話說得也有失幾分偏頗,其實失去武功,對於白羽兄來說還是一個沉重的打擊。畢竟我們習武的人,又有幾個真的能接受自己從此就是一個廢人了?白羽兄開始時隻是自我安慰,幸好還有那青萍陪著他,也是老肖頭的失敗,作為他的朋友,卻沒能讓他看得更開些。” 季鴻和薑沁綿對看一眼,正要說些勸慰的話,卻見肖淩峰神色驟然變冷,話鋒一轉,道:“明明白羽兄如此努力地過活,可有一日我從應天府回到這裡,卻得知他暴斃在家中的消息。” 季鴻“啊”地驚叫一聲,捂住了嘴。肖淩峰咬牙切齒道:“那時青萍帶著兒子還有她父母回老家探親,也就白羽兄一人在家中,是誰殺了他?不必多說,自然是那白僧!他為甚麼要這樣做,我卻到如今都不明白!” 說到這裡,肖淩峰將那茶杯用力懟在桌上,那杯底發出一些輕微的碎裂聲,季鴻聽得惴惴不安,呆滯了片刻,盡量把著分寸小心措辭道:“肖前輩,那你為甚麼又隱退江湖了?既然這白僧如此可惡,不該在應天府將他好好收拾幾番,才能解心頭之恨麼?” 肖淩峰克製住這一陣怒氣,又嘆了口氣,慢慢道: “那青萍帶著兒子回來後,青萍的父母認為白羽兄是克妻之人,不知從何處找來個瘋道士算卦,說應當不日改嫁來沖掉黴運。可氣又可嘆的是那青萍的父母讀書一世,本該知書達理,腦子卻是不清醒,真就替女兒辦起了這樣的事。青萍的母親結識的一些官家人裡的確有傾慕青萍已久的人,這事就這樣糊裡糊塗地辦下去了,那青萍就和父母搬回了老家。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 肖淩峰說道這裡,沖那謝師傅喊了一句:“謝公,勞駕,再添些茶水吧!”季鴻這才發現茶壺裡的水已經見底。 “嘿嘿嘿,季小鬼,我是不是說得太多了?”等那謝師傅加完茶水走後,肖淩峰看著他的背影道:“確實像你說的一樣,我本應當去那武林大會上替白羽兄報仇,但後來有件事,讓我覺得我還是應當躲在暗處,等魚上鉤。” “甚麼魚?”季鴻問。 “白羽兄死後的某一年,我在他屋子裡收拾時,在桌案上看到了一束黃色的假花。”肖淩峰的故事遠沒有薑沁綿的嚇人,但這一句話,著實是讓季鴻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黃色的假花?黃綾教?那白僧,是黃綾教的人?”季鴻低聲道,同時他覺得一陣刺骨寒意從背上傳來,那本來沒有知覺的右手好似也感覺到一陣冷。 “我不知道,不過我的確這麼懷疑的。那白僧行蹤成謎,白羽兄死後我去過一次武林大會,又去過應天府幾趟,但都沒能與他打上照麵,他就好似一場噩夢一般煙消雲散了。但目下黃綾教徒還在不斷增加,那黃色假花在那一日突然在白羽兄的家中出現,不會是青萍拿來的,她從未回來過。後來我蹲守過一段日子,可並沒有碰上甚麼人。” 聽到這些,季鴻沉吟了片刻。而後心中一動,腦海中剎那間閃過了什麼念頭,他猛地抬頭問了一句:“肖前輩,你說那白羽兄和青萍姑娘有個兒子,那青萍姑娘改嫁,她兒子也跟去了?”他心中忽然想到了什麼人。 “他們的兒子失蹤了。”肖淩峰張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