譙元沒有說話,隻是轉頭打量四周。 王庚看著他這一舉動,心裡了然,右手憑空一揮,掌心綻放青光,化為一個透明的天青色半球罩扣住這間屋子。 他收住右手,嘴角微笑不變,“賢侄,有話就請講吧。” “那譙元就講敘一二了。”譙元咬牙頂住壓力,努力平復心境,又深吸了幾口氣,方鼓起勇氣問道:“王公,您以為,現今朝堂局勢如何?” “哦,這個麼……”王庚看了一眼他,隻是拈須不語,等待下文。 譙元見他如此表示,心中暗罵老狐貍。 他說道:“前些陣子家君彈劾李丞相,王公應該早就知道。” “不錯,伯善此次上書與我等同僚都打過招呼,想呼籲我等一同上書。” “那王公您……?”譙元不解。他講出此話目的何在? 王庚麵上帶笑,漫不經心道:“現在這場朝爭應該是陷入僵局了,不然伯善也不會讓你前來。” 他停了停,似乎想到了什麼,又繼續道:“哦,不對。如今你父親想要保住地位,求助的第一人選是我,讓你前來隻不過是一個幌子罷了。他應該會與你說,告訴王子壽,倘若他譙正卿沒了,禦史臺和六部的關係會失衡……譙賢侄,不知我說的對是不對?” 譙元隻感覺一股寒氣從腳升到頭,他死死盯著王庚的臉,那亙古不變,深不可測的微笑在此刻讓他寒毛倒豎。 他就好像站在自己家裡,聽著父親和自己說話一樣! 呆立良久,譙元最終從齒縫裡擠出一句話,“那……不知王公會不會……” “我不會。”王庚打斷了他:“你也沒必要再用一句話的功夫來詢問我為什麼。我直接告訴你,因為上書救譙伯善對我來說毫無利益可言。” “伯善讓你來此應有兩個目的,一是歷練你,二是試圖通過你來說服我。就我個人覺得,第一點才是他的重點,否則這夜半三更,他也不差這幾個時辰。” 王庚轉身拿起燭剪,修去不時爆著火星的殘芯,然後望向呆若木雞的譙元,“既然如此,那老夫就給你上一課。” “我們人族雖然生來就有先天道軀的優勢,強大自身的途徑更多,但之所以比那些妖族之類的夷蠻氏族更進一步,其原因不在於肉身的強大,而在於智慧。 “隻是一旦智慧進化,就會存在種種的利益鏈條,你不必如此嫌惡,這是人類的本能,利益的誕生源於生存的意義,這無需遮遮掩掩。是個人都會追逐利益,至於這究竟是好是壞……也是由人來定義罷了。 “至於你,伯善曾經與我說,你沉醉修煉,不想探涉朝局,但你可知修煉一途最講究就是紅塵煉心,我儒家有言曰‘大隱隱於市’就是如此。 “修煉修煉,修的是自我,不是世界,亦非乾坤。” 王庚身上的氣息隨著話語的說出而蛻變,每講一句,那高深莫測的浩然氣息便增加一分。最後一句述畢,巍峨厚重的威壓充滿整個房間。 譙元被他的語句震得說不出話。 他從未聽過如此明犀的論調,這追求的不是集體,而是極端的個人! 但他講這些聽來荒謬的觀點在腦海裡翻覆了幾遍,竟發現自己無法反駁,因為王庚的角度不是平民百姓,而是孤求大道的練氣士。 試問哪個人修煉不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呢?又試問哪個練氣士在成長的路上,腳下不是血液骨肉鋪就,手不是浸染成了血褐色? 但這些,與從小修習的經典截然相悖。 譙元眉頭緊蹙,雙手抵住太陽穴。兩種完全矛盾的思想在他腦海裡翻湧鬥爭,說不出的難受。 他正想著,忽覺眉心一涼,眼前一片淡金色,意識竟莫名其妙的沉靜了下來。 站在他對麵的王庚目睹他的反應,心裡暗暗驚呀。 對於修煉者而言,他們苦心追求大道,根本的想法極難更改,故思想的更替亦是很痛苦的,曾經有人以佛門中“苦海”、“彼岸”二詞形練氣士更迭靈識理念的艱難。但不知這譙元是怎麼回事,幾個呼吸的時間內竟然能掙脫出來。 但譙元哪裡知道這些,隻當是自己思量過度,引起了不適的反應,也沒掛放在心上。 他晃晃腦袋,站穩身形,對王庚行了一禮,“小子多謝王公。王公但……譙元有一疑惑……” “可是我和你父親的關係?” “呃……”譙元的聲音噎在了喉嚨裡,他愕然望向王庚,心裡苦笑。 好麼,這怎麼說?自己想說什麼,全被人家提前講出來了。 “你閱歷太淺有什麼想法都寫在臉上了。”王庚道:“我與你父親是同宗出身,對你會照顧些是情理之中。” “既然您與家父同宗,那為何您此次不上書相護呢?”看到王庚這副慢條斯理的模樣,又想到父親交與自己的任務還沒完成,譙元心裡不由得生出幾分焦急,“您可聽過唇亡齒寒之說?” 王庚走繞到書案後重新坐下,再開口,說出的話卻讓譙元的心徹底涼了:“你不用拿激將法來激我。至於這唇亡齒寒,也許譙伯善是唇,但我王庚絕對不會是齒。賢侄,你這套說辭太幼稚了些。如果是李承延來說我,他多半會直接曉之以利,動之以權,怎麼會用這些情理來說老夫?” “那……王公您是執意不改了?”譙元無力地試探。他明白父親交給他的第一件事就這麼辦砸了。 “按理來說是這樣的。”王庚忽然又說出一句話,譙元眼角驀然一張,心底的死灰復燃,他直視王庚的臉。 “王公此話怎講?” “你懷裡那件東西,譙伯善可與你說過用處?” 譙元被他一語提醒,心中一驚,方才說了這麼長時間,他竟然完全沒想起來此物。 探手入懷,他從衣服內兜中抽出這個油紙包裹,解開看了看,瞳孔向上一瞥,又看了眼王庚。 “王公,此物……” 王庚剛才隻能通過他的神識感知到譙元懷中藏了物什,至於是什麼,那上麵封有禁製,他神識的層級有限,還探查不到,現在見到這本藍色小冊,呼吸竟有些不穩。但他是何許人也,失態一閃而過,他又恢復了以往的平靜穩持。 “這件東西……譙伯善是如何囑咐你的?” “父親說,若王公想要,拿走便是。他說這本來就是你的東西。” 王庚頷首,仍坐於書案後,右手輕招,那本藍冊飛至他手中。他拿著書冊,也不翻開,隻是低頭把玩賞看,看著看著,忽地自嘲一笑,喃喃自語:“確實是我的……譙伯善,這天下的算計你倒是獨家一門……我說呢……當真是無毒不丈夫……” 他收起書冊,抬頭盯著不安的譙元:“你父親的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我會上書相護,你也不算負了你父親的囑托。譙賢侄,時候不早,你也回府稟安吧。” 這是逐客令,譙元也不好再留,又對王庚行了一禮,轉身離去。王庚親自起身相送,一直送至王府大門,臨走前,他似不經意般,視線掃過他眉心淡淡的金花印記。 待到譙元走遠,王庚才轉回,臉上依舊是不變的微笑。他靜靜站在屋外,沒有推門而入。 “為何不殺他。”黑暗中傳來沙啞低沉的聲音。 “此子身負大氣運,你也看到他眉心的金花了,我之前推演過一二,隻看到一片朦朧,應該是天道屏蔽了他。你要是貿然殺他,天譴就砸在你我頭上了,你想死別拉著我。” 低沉聲音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掐指推算。 有過了兩息,聲音又響起:“十年之後,他必成一方巨擘,就是飛升上界也無不可能。” “你也說了,還有十年時間。”王庚任憑風一遍又一遍地吹過,卷起他的衣角和大袖,他淡淡道:“老夫說到的一定會做到,難道你信不過老夫的承諾?” “最多五年,他一定要消失。”聲音的主人固執己見。 “如你所願。” 他站立良久,微笑著仰視被黑雲遮蔽的明月,也不管那人還在不在,輕嘆道:“月光消失了……” 一並消失的,還有一直籠在他袖中的那本藍色書冊。 大袖抖動,一縷塵埃飄出,消散在黑暗裡。 “棋子麼……”王庚臉色不變,隻是嘴角那似乎從未變過的微笑漸漸地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