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浩宏洪荒,即便是世俗界,兩個月的時間也就眨眼一瞬。 譙元就在這所謂的須臾間一舉從煉神返虛中階提升至準三花境。 用七水真人有些得意的話講,這叫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他不是沒見過苦修之人,但如譙元這般年紀,又是轉修道法,這種一月千裡的境界進程他見過的恐怕一隻手就能數的過來。 不過七水真人也明白,從築基往後,境界的拔升會異常困難,尤其是證道、長生仙、金仙和大羅金仙這四道令多少天才奇才都為之束手的天坎,甚至都要以歷史性的元會運世來體現卡關時間。像他自己就在真仙到金仙這道天坎卡了四千年,好不容易到了金仙,結果又被卡了兩千三百多年,直到現在,那道瓶頸還沒有絲毫的鬆動跡象。 即便譙元的靈識足夠穩固,隻差一步既能凝修出陰神,他也絲毫未曾放鬆對譙元的教導訓策。 ……………………………… 是日,太陽星正懸天空。 “太初?” 七水真人的聲音在清福洞內回響。譙元表字太初,是七水真人和譙正卿一同取的,七水真人便以太初為他道號。 聲音蕩開了兩秒,一道灰鶴般的身影縱躍而至,兔起鶻落。他穩穩地停在七水真人麵前,躬身行禮,然後抬頭。 “老師。” 年輕人嗓音略沙,但並不軟弱,而是像沙礫在風中打磨般的頑強。 七水真人仔細地看了看他的麵貌。譙元身穿灰色道袍,頭上一頂蓮花道冠戴得嚴正,木簪從正中孔洞穿過,用的是子午簪法,一絲不茍。麵如冠玉,五官端正清疏,儒雅的書卷氣息在舉手投足間透出,他不是那種風流倜儻、氣宇卓群之人,但逸群之姿還是有的,如此一觀,頗有一種“大隱隱於市”的深沉。 看了幾眼,七水真人手撚胡須,滿意地點了點頭,道:“你在此修道也有兩月,一直與世無爭,我道門雖奉無為,但並非不為。此後幾年,為師給你找了一處地方,你在那裡仔細磨礪自己。” 譙元聞言,右眼皮跳了幾跳。 他詢道:“老師,我可否先聽聽是什麼地方?” “善。”七水真人抬指點出一麵雲鏡,鏡中是一座位於兩河間的“城市”,“城市”正中,一座浮島承接著通天的琉璃光柱。光華從浮島開始分散,道道光幕垂下,與城邊緣相接合,明明是文明的造物,卻天衣無縫,渾然天成。 “歷章學宮……”不用七水真人多說,譙元已經看出雲鏡中“城市”的來歷,與其同時,他的心也刷地一下沉了下去。 七水真人見他沉默不語,決定再給他來一劑猛藥。他豎起一根手指,一邊點著雲鏡中的幻影一邊道:“作為世俗界最大學宮,那裡的規矩你想必也知道。再過一個月,就是歷章的開典。我聽譙正卿說,四年前你錯過了開典的招生,那這次你絕對不能再錯過啊。為師要求也不高,前五名,如何?” 如何? 譙元其實很想說不如何。 兩個月的修道令他理智了許多,他綜合以前得到的資料,隻得出“太難了”這個三字結論。 歷章學宮,位於東勝神州西南最大山脈寶浮山脈以東一帶,地處沄水與沇水之間渚汀上,據《學宮史》記載,六千八百二十七年前,第四代儒家聖公周含聯合當時兵、法、陰陽、縱橫世俗四家共同築建了這座學宮,後世歷章學宮不斷發展,才有了“世俗第一學宮”美譽。 其中心主體慶神書院為儒家,周圍衛星著瑔泰、承爝、岑旃、荃峙四大書院,對應初始四家。後來加入的世俗幾家也有一定占地,但均列外圍。 譙元之所以如此了解,主要原因是父親譙正卿就是從儒家慶神書院走出來的。事實上,那天冠禮前來譙府作賓的,大多都是從歷章學宮出來的,其中更是有一位現任的學宮右執遺有虞躇。 但這並不代表他進入那裡會多麼輕鬆。 歷章一向以極苛的律文出名,一座學宮竟有三百六十六條律令法文,盡數鐫刻在學宮外墻上。其中有一條甚至規定學宮禁收任何王族子弟,這在尋常人眼裡,著實駭俗。這種敢冒天下之大不諱的律文早就讓那些雄才大略的皇帝恨得牙癢。若不是沒有絕對把握拔除學宮,不知有多少君王會考慮將龍椅安放在歷章的殘墟之上。 同時,由於某些不知名的原因,歷章的選拔也異常得殘酷。據一些學宮的學生們稱,開典的試煉是絕對的九死一生,不帶半點虛詞。 是以譙元根本沒有自信能以前五的名次走進那裡。 “嗯……那如此好了,為師也不要求你前五名了,你先進道家的函穀書院,再轉慶神,這不困難吧?”七水真人看出譙元的為難,眼眶裡瞳仁轉了幾轉,說了一番話。 “前十,這個是極限了。” “好好好。”七水真人不住頷首,玩味地瞅了譙元一眼。 譙元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但一句話也沒說。 人嘛,畢竟是要有些底牌的,切莫一意猛沖。君不見封神大劫中那截教趙公明,被闡教幾人戲弄於股掌之間,一套釘頭七箭書下來,空有一身大羅修為、先天靈體,也死得不明不白,這就是莽的經典反例啊。 故譙元不敢用了全力,就怕手中沒有可翻的底牌。 “既然如此,半旬後你就出發吧,為師等你的消息。” 七水真人揮揮手,示意譙元可以走了。譙元再次行禮,緩步退出。 靜室內七水真人兀自盤坐。 “嗯……篤誌,藏鋒……”七水真人手合子午印,閉上雙眼,那雙灰白眉毛漸漸壓了下去,“當時那幾個人創建歷章時求的不正是這樣的年輕人?譙善啊譙善,你這是在把你兒子往火坑裡推啊。” ……………………………… 從中天靈洲至東勝神州道路遙遠,若是普通人一路走去,恐怕走到死還沒看到東神洲的影子,但譙元不是普通人。 十二張七水真人親手製的法寶“乾坤界牌”擺作陣法,再按照坐標填充靈石,一個“簡易”的傳送陣構造完畢。譙元站到中央,引動靈炁。一道清光刷過,他連同陣法一同消失不見。 靈石的用量是計算好的,有些費神的僅是乾坤界牌的擺放方式。譙元自覺如果沒有什麼疏漏,可以正好橫渡至東神洲寶浮山脈的洛鳴山山麓,再向南行約五十裡路,翻過東閽山就可以抵達建築在兩河流域的歷章學宮。 可這時間有點兒長啊…… 已經過了半刻鐘了,可他還在乾坤外穿梭。譙元內心泛起一絲不安,原本穩固的自信開始動搖。 萬一真的擺錯了……那……我現在是去了什麼地方? 不會是西牛賀州吧……? 他正胡思亂想著,忽然腳下一震,層疊的空間流逝感褪去,譙元連忙站直身軀,睜眼環顧四周。 這一看不要緊,譙元隻覺雙腿一軟,險些撲倒在地。 隻見不遠處矗立一座大城,夯土疊石的城墻高聳,以譙元的目力自然看得清城門處排隊進城的百姓和持戈挎刀的門卒。 他再轉過腦袋看向四周,簡陋的房屋堆集在郊外,此時太陽星西墜,裊裊炊煙升起,田園風光無限好。 譙元有些懵,隨即張了張嘴,終究還是沒有罵出聲來。 這形貌裝束,這房屋樣式…… 這有點小離譜啊,不是說南贍部洲是洪荒禁地嗎?!那我怎麼一下就進來了?! 他黑著一張臉,靈識探進腰間名為“安白”的白玉瓶。 十二張乾坤界牌都在,一張不少。 他麵色稍霽,暫且鬆了口氣。隻要那十二張界牌還在,他就有繼續橫渡乾坤的資本——畢竟他不是隻肉身就能橫穿虛空的大能。 一口氣緩緩嘆出,譙元手拈一訣,給自己施了一個隱匿身形的法術,在門卒們警惕的目光中施施然走進了城。 既來之,則安之。歷章的開典還有些時日,既然已經來到南贍部洲,譙元也沒打算立刻走人,起碼他要知道自己到底在南贍部洲的哪個方位。 ……………………………… 就在譙元轉身進城之時,東勝神州邊界,銀光一閃,一隻酒葫蘆憑空撞出,然後被從空間中一隻伸出的手牢牢抓住。 一個滿頭蓬亂白發的紅鼻子老頭右手提葫蘆,蹣跚走出乾坤。 他揚起右手,仰脖灌了一口酒,左手彈琴一般在空中撫過。 “橫渡乾坤的陣紋……嗯?往洛鳴山去的……?”老頭迷蒙的嗓音清醒了幾分,隨即又迷糊了。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酒糟鼻子,身形緩緩淡出,隻飄回餘音: “哪來的傻小子,不知道……五洲邊界有……天尊禁止私人橫渡虛空的法旨麼……” ……………………………… 青石砌就的虛室中,頭戴葛巾的瀟灑中年人隨手一拍,一道法術凝成的門戶霎時被震成光點,祂閉上雙眼,不顧形象地躺倒在地。 “好歹是堂堂水官,怎麼散漫成這個樣子。” 戲謔的聲音在上方響起,祂眼也不睜,隨意道:“對對對,你莊鏡莊明蝶最認真。你咋不去說大法師呢?” 莊鏡:“打不過。” 中年男人嗤笑一聲,重新坐起身,復睜眼,認真看著眼前的老頭,“所以這就是你和我的差別。” “我今天來不是和你拉家常的。”莊鏡收起那套玩笑語氣,正色道:“你動了水官的神權,確定是那位嗎?要是出了差錯,大法師那邊我還好交代,但廣成子那邊……有心無力。” “你都是天官了,還需賣敲鐘客麵子?” 莊鏡莫名有些煩躁,“現在不是討論這個,我就問你李棹蘭有沒有這個把握。” “那定然是有的。”被莊鏡喚作“李棹蘭”的中年人難得正經一回,“那種鎖拿天地秩序的氣息我感覺的出來。” “那你把那位搞去南洲……”莊鏡實在不明白祂的思路。 “嗐,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莊明蝶你真是在天界呆久了。”中年人豎起右手手掌,往空中輕輕一劃,一麵雲鏡展開,其中站立一人,木簪道袍,白發白須,仙風道骨,雙目炯炯有神,隻是周身環繞著濁氣,卻不是神仙人物。 那人左手托一桿杏黃色小旗,右手執一根三尺六寸五分、二十一節、八十四符印的木鞭,頭上懸著一卷天書。 “這是……”莊鏡雙目一瞪,正要說話,被中年人製止。 “噤聲!”中年人輕喝一聲,“那人已成禁忌,切莫亂提他的姓名!” 莊鏡將那人姓名咽了下去,驚道:“他還活著不成?如此大劫之下,就是金仙也要隕落,他一個被壓垮了境界的真仙怎麼可能活這麼長的歲月?!” 中年人手指點了點雲鏡中人右手執著的奇異木鞭,“當年玉清老爺沒有收回這根打神鞭,應該是另有安排了。” “難怪……”莊鏡點了點頭,“那麼如此說來,你是準備讓那位拿回此鞭?” “現在不太可能,催動打神鞭至少也要長生仙以上的修為,那位的修為還沒有恢復,去拿打神鞭等於送死……不過……可以埋個因果嘛。” 莊鏡聞言深深看了祂一眼,中年人被祂看得心裡發毛。 “你……要做甚……” “想不到你還有如此心思。”莊鏡撚須,嗬嗬一笑,“既然如此,那貧道就好交代了,再會再會。” 在中年人錯愕的目光中,一道清光閃爍,天官的身形消失。 “走得還真乾脆……” 中年人嘟嘟囔囔,張開雙臂,再次躺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