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恩斯蹲坐在火堆前,用手裡的木棍翻騰著火焰,鍋裡的水咕嘟咕嘟冒泡,他起身去拿杯子。 快點,想想該怎麼開口,我坐在原木墩子上焦急。 霍恩斯舀起一勺熱水,澆在廉價的手工製陶碗上,清洗一遍倒掉,然後盛上熱水。 我伸手接過,小聲說了句“謝謝”,然後開口:“呃,我……” “你知道一種叫做紅斑麟病的無藥可治的慢性病嗎?”霍恩斯突然問。 我不明所以的搖搖頭。嘴邊的話被這個問題給頂了下去,一時間有些愕然。但既然他願意開口,那我就先聽聽他準備說些什麼。 霍恩斯手裡捧著陶碗,眼睛出神的望著火焰,好像那裡麵有字一樣。 “這是一種非常罕見的疾病,基本上隻在貴族之間發現過。患者會逐漸在全身上下長滿紅斑,皮膚慢慢硬化,最終變成堅硬無比的紅色鱗片。整個過程痛苦無比,聽說許多人都在皮膚硬化的過程中死掉了。” 他越說越慢,我能看出來這裡邊還有故事,便等著他開口。 霍恩斯的嘴巴像是有千斤重,當他終於開始說話的時候,連聲音好像也變得粘稠:“我的妻子也得了這個病。當時,她剛剛為我誕下一女,身體一直都很虛弱,臥床不起,身上慢慢長出紅斑。 “我找來醫生為她看病,醫生說想要治好她要花很多錢,而且為了減輕病人的痛苦,必須要一直吃藥。我直到現在都還記得,妻子躺在床上勸說我的模樣。我們才結婚三年,孩子也才出生一個月,為什麼……” 霍恩斯說著說著低下了頭,是在回憶過去嗎,我在心中猜測。隻知道當他再次開口的時候,聲音裡帶著濃重的鼻音。 “後來我為了給妻子看病,把家裡值錢的東西全賣了,就連父親留給我的房子,我也抵押了出去。可是我不僅沒湊齊藥費,甚至再也沒有人願意借給我錢,所有人都勸我放棄,可我不想自己的女兒連媽媽的樣子都記不住。 “沒過幾天,我領到了陛下的補貼,一千利法爾。我現在知道,一千利法爾對於平民來說,是怎樣的一個天文數字,可在那時,這些錢遠遠不夠。 “我去見了赫德溫伯爵。聽說他是王國最富有的人,管理國家財政,手底下握有無數商隊。我乞求他,讓他給我一個工作,來救我的妻子。伯爵人很好,他確實給了我一個工作,一個賺錢的“好”工作。” 伯爵人很好?了解莉迪婭身世的我對此表示懷疑。 但是我很快就想通了。在麵臨生離死別的關頭,有些人的就是會拚盡全力抓住眼前的一切。或許在那時,霍恩斯看到的就是一根救命稻草。 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裡,我不想打斷他,他接著說:“我每次替他工作,時間三到五天不等,拿到的報酬也不等。最多的一次,我獲得了兩千利法爾作酬勞。當二十個閃閃發亮的金萊古擺在我眼前,我差點以為妻子有救了。” 他說起來很輕鬆,但我知道並非如此。從他口中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像根矛一樣,一點一點挖掘出那些痛苦的回憶。 “之前的每一次,我結束工作回到家裡,迎接我的都是妻子熱切的目光,可是漸漸地我發現,妻子的目光變得越來越暗淡,脾性也變得暴躁易怒,有時甚至會打罵照顧她的傭人。 “現在的我回想起來不禁發現,每一天,她都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她會不會早就堅持不下去了,隻是不想讓我的努力白費,才苦苦撐著。而當時的我根本看不到這些,我又一次去見了赫德溫,拜托他給我一個最賺錢的工作。 “本來這次工作結束後,我就攢夠了藥費,一共三萬利法爾,能夠徹底治好妻子的病。可結果呢,我被王國糾察隊抓了起來,囚禁了一個多月,失去了世襲的貴族身份,淪為王國上下的笑柄。” 我下意識屏住呼吸,等待他說出那個令人揪心的結果。 “等我出了獄,趕回家裡,家中的傭人聽說我被抓起來,都跑光了。我的妻子和半歲大的女兒一起躺在浴缸裡,在旁邊給我留下一封信……她……她說……讓我……讓我好好活著……不想讓我受拖累……” 霍恩斯泣不成聲,越說越崩潰,雙手抱頭,痛哭成一團。 熱水灑在他身上,他也感覺不到,心裡的痛苦壓倒了一切。 長這麼大我還是頭一次見男人哭,而且哭得這麼驚天動地。但我沒有一點瞧不起或者鄙視的想法,心裡裝滿了同情。 這大概就是霍恩斯的心結所在,通過不同方式的自我懲罰,來減輕心裡的愧疚與負罪感。 而那些在廣場上接受他施舍,自己卻不勞而獲的流浪者;在溫暖的房間裡看他笑話,自己卻比誰都要陰暗卑鄙的家夥們,都不配與之相比。 然後,我發現了他話裡的矛盾,但他此刻哭得像個孩子一樣。 三年來,第一次有人願意聽他講述內心的痛苦,分享心裡的絕望。哭著哭著,他還用拳頭捶自己的額頭…… 好不容易,霍恩斯才平靜下來。 “那個,你剛才不是說,這個病……”話還沒說完,霍恩斯便接過話茬。 “那是個假醫生。”他吸了一下鼻子,張大嘴用口呼吸,“我哥哥找人扮的。” 哥哥?我突然想起來之前聽到的各種謠言,什麼父親偏心、趕出家門之類的。 霍恩斯深吸了一口氣,說:“我原本有一個兄長,從小一起長大,親如手足。直到父親臨死前,我才知道,他是父親在‘大潰逃’的途中收養的棄嬰。” 此刻他顯得冷靜多了。將憋在內心的痛苦發泄出來,讓他整個人輕鬆不少。 而聽起來,他這個兄長才是害得他家破人亡的真兇啊。 “那你不恨他嗎?”我問。 “我恨,我恨死他了。”霍恩斯咬牙切齒,“第一時間,我便拿著刀去找了他,可他當時已經成為公爵身邊的護衛。因為我這哥哥各方麵一直比我強,就連我都認為,這個男爵的身份本該是他的……” 他的聲音充滿著哀怨。 我張了張嘴,沒能發出聲音,可霍恩斯卻誤解了我的意思。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窩囊。”我急著解釋,霍恩斯卻自嘲般笑笑,“其實我也是這樣認為的。” 他低下了頭,聲音從他脖子處飄出來:“想死又不敢死,每天隻能人不人鬼不鬼的活著。想報仇又沒有能力,隻能恨他恨得牙癢癢。這樣的人不算窩囊,那世界上就沒有窩囊的人了。” “不,我不這樣認為。”我出言反駁,“渾渾噩噩的人太多了,他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活著,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死。而你不同,你應該好好活著,因為這是你妻子的遺願。” 霍恩斯抬起頭,愣住了。這不僅是第一次有人願意聽他說話,也是除了妻子外,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第一次有人告訴他應該好好活著。 我接著說:“我想送給你一句話,也是我自己一直信守的準則:要死,便不茍延殘喘。要活,便就酣暢淋漓。” 他默默沉思良久,再開口時,眼睛裡恢復了些許清澈,“你叫什麼名字?” “我?我叫……”原本想告訴他假名字,但想了想,我還是告訴了他我的真名,“我叫九尺。” “九……尺……好,我記住你了。”霍恩斯說,“雖然你看起來年紀不大,但說話真的很有學問。謝謝。” “你別這麼誇我了。”我有些不好意思,“那個,我能不能問一下,你最後一次經手的那本鐵書……” 聊了半天,終於進入正題。 不過,卻並沒有得到多少有用的信息。 老霍每一次尋找買家,都是從赫德溫那裡得來的信息,他隻負責與賣家接頭、談攏價格和後續送貨,對經手物品的來歷與去處一概不知。 唯一能夠確定的是,他隻簽了那份認罪書,而那本鐵書則被糾察隊收走了。 比起糾察隊把東西弄丟,我更傾向於他們監守自盜。也就是說,要麼俄拉爾偷走了那本書,要麼這本書再次流向了黑市。 到頭來,局勢依然撲朔迷離,情報仍然一無所獲,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我該相信盧卡斯提供的線索嗎?又該怎樣繼續下去? 得知自己提供的消息幫不上忙之後,老霍盡可能的款待了我——一條黑麵包,兩條發臭的煙熏魚,和有些發酸的牛奶。 直到傍晚時分,我才回了旅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