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懷杖責趙高,斬殺儀仗侍衛,而始皇帝在車中,罕見地一言不發,整個車隊都悚然而立。 安懷於是下令各行其是,眾軍士才紛紛忙碌起來。 安懷帶著幾名近衛,一起為皇帝的轀輬車圍上幾圈帷幕。 這些帷幕以木樁定位,如同迷宮把轀輬車圍在中間,為了迷惑刺客,被圍住的轀輬車有三輛之多。 每個轀輬車外,都站著六名近衛,而三輛車也成品字形排列,看不出哪一輛更特殊。 隻有近衛才知道始皇帝在哪輛車上。 這是張良誤中副車之後,形成的慣例。 大秦一統如今近十年,糧倉充盈,天下人口增加五百餘萬,達到了三千萬之多。 這其中有多少人想刺殺秦始皇,就不得而知。 公元前227年,秦始皇二十年,那時候秦始皇32歲。 荊軻入秦行刺嬴政,事不成。 嬴政令蒙毅組建近衛,授予近衛見機行事之權。 而後,高漸離刺秦,嬴政從此不近六國之人。 繼而,張良於皇帝第三次東巡中刺秦,嬴政重整調任秦軍主將,信用故秦贏姓趙氏,趙高也借此機會成為內官。 最後一次,嬴政於鹹陽外蘭池遇刺,刺殺者直接威脅到皇城內宮。 於是,嬴政不設皇後,不立儲君,隔離母子,使子不知母,母不識子。 天下人再也不知道誰會繼承大統,更沒有外戚之憂。 而如今大秦朝堂上的權臣,無非王、蒙、馮、李四大家族。 安懷並不覺得內官趙高能翻起多大浪,他更擔心的是李斯和馮去疾。 這次東巡,右相馮去疾本是留守鹹陽,而今天下午晚些時分,也就是安懷去安葬第五個近衛的時候,他看到一隊車馬駛近。 從旌旗儀仗來看,顯然是馮去疾趕來了。 難道是始皇帝病重的消息泄露了嗎? 安懷無法設想更多,身為皇帝近衛中郎,皇帝身邊五尺之外的事情,超出了他的管轄範圍。 他轉身,默默盯著一直跟著他整理帷幕的外郎。 此時帷幕遮掩,外麵的車馬士卒已經無法看到這裡,外郎懷著感激之情跪下說道: “方才中車府令下令,屬下未曾阻攔,還請中郎懲處。” 不是每個人都有直麵趙高的底氣,安懷並不懷疑近衛外郎的忠誠,他低聲問道: “陛下之事,可曾泄露?” 外郎忙搖頭說道:“絕對不曾,屬下知道茲事體大,趙高也未曾有所詢問。” 安懷頓時明白,恰恰是要保守皇帝病重的秘密,外郎才更加不敢和趙高發生沖突,他體諒地扶起外郎,輕聲道: “我知君忠義,這些外臣,就交給我來對付,以後若是我不在,你就推托待我來即可。” 外郎這時候抬起頭,眼光中滿是感激,然後流下淚來。 安懷有些不解,這時候才發現幾個散郎也圍了過來。 外郎是中隊長,散郎是小隊長,各有其職,如今圍過來做什麼? 安懷可沒有懷疑他們的意思,近衛的根底非常特殊,都是孤兒,自小在皇帝身邊長大。 其中一名散郎跪下說道: “屬下請宿衛陛下。” 其他散郎也紛紛跪下,異口同聲請求宿衛。 近衛本身就是皇帝的宿衛,但是現在他們說的宿衛陛下,就是指為皇帝車駕守夜的意思。 守夜宿衛車駕,本就是輪值,即便是中郎安懷也在輪值之列,這有什麼好請求的呢? 安懷察覺到了詭異,看了幾人一會,突然回頭望過去。 圍在帷幕中的三輛轀輬車,其中一輛,也就是始皇帝在內的那一輛,車邊隻有五名近衛。 少了一人。 今天事情雜亂繁多,安懷一時間忘記了,這缺少的一個,就是安懷自己。 那個車邊空缺的位置,就是安懷的位置。 當秦始皇要人試藥的時候,這個位置的人就會進入車中。 前五個近衛就是如此,並沒有什麼刻意安排,一切都是慣例。 隻是,前五人,出車之後都拔劍自刎了。 如今,如果皇帝還要試藥,下一個就是安懷。 下一個死的,輪到安懷了。 這才是外郎沒有抗拒趙高的真正原因吧。 外郎含淚說道:“中郎君不為死生計,然而近衛豈能沒有首領呢?” 安懷將手在外郎肩膀拍了拍,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他從自己腰間拿下裝著關中黑土的布囊,認真地綁在外郎腰間,口中淡淡說道: “照例行事,何必在乎先後呢?” 他走到始皇帝轀輬車外,背對著車,扶劍而立,對著外郎和一眾散郎點頭微笑,示意他們各行其事。 …… 與此同時,杖責完畢的趙高滿臉通紅,當然不是高興,而是羞惱,他恨恨地埋怨李斯: “左丞相出的好提議,一句表露忠心之語,便害我受了十杖,難怪馮相也屈從於你的調遣。” 李斯笑道:“右丞相位尊在我之上,此來也是為稟告百越作亂一事,爾不可妄言。” 說話間,馮去疾已經急急趕來,看到趙高被人扶著,不能跪坐,登時大驚: “中車府令所犯何事?惹惱了陛下?” 趙高苦著臉不作聲,還是李斯簡要說了說,馮去疾怒道: “區區中郎,安敢如此?” 然後他又狐疑問道:“難道是陛下傳令?” 李斯看向趙高,後者抽抽嘴角說:“陛下未曾發話,都是那安懷肆意妄為。” 趙高恨意不絕地說:“不過,這安懷也是將死之人,活不過今夜了。” 馮去疾聽了,頓了一頓,才說道: “趙高忠心可鑒,這十杖也是值得,此後必定榮寵更勝。” 趙高聽了,麵上就有了幾分得色。 馮去疾乘勢說:“如今百越作亂,南下秦軍腹背受敵,意欲還軍平亂,諸位以為如何?” 李斯默不作聲,趙高皺眉道:“皇命大軍南下,若要南歸,須得陛下之命,豈可自行其事?” “或者調劑郡守之兵?”馮去疾又道。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趙高依舊皺眉,李斯說道:“此事不可擅自決定,還是請中車府令稟告陛下定奪。” 外臣連直接覲見秦始皇的資格都沒有,這裡隻有趙高可以,所謂中車府令的中字,就是可以直入中宮的意思。 剛剛受到杖責,而秦始皇卻一聲不吭,聖意難以揣摩,趙高可不想去再尋晦氣,當下推托: “陛下前幾日身體不好,如今天色已經晚了,不能打攪,明日,明日我再行稟告。” 說完,趙高作勢揉著屁股離去。 馮去疾等趙高走遠,才低聲問李斯: “君候傳書言,鴻鵬東來,其鳴也哀,是為何意?” “如今天下安定,陛下春秋鼎盛,左相可知這悖亂之言,可夷三族?” 李斯對他話語中的威脅沒有一點在意,不管是趙高,還是馮去疾,在他看來,都是屍位素餐之輩,何足道哉? 他仰頭向上看,七月夏夜的天空,月朗星稀。 馮去疾看到李斯一邊看向天空,一邊手指掐算不止,心中駭然。 傳聞術士可以觀天象,而察天下運數,知興衰榮辱,其中通達此道者名為天象士。 李斯是荀聖的學生,身懷異術,莫不是也有天象士的神通? 李斯停止了掐算,緩緩說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亡,其鳴也哀。” “誰?”馮去疾沉不住氣了: “中郎安懷?還是……? 他不敢再說下去,李斯卻麵露嘲諷之色,盯著他說道: “就是君上你啊!”
第二章 將死之人(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