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在飯桌上商談國家大事就是各國政要們不約而同的習慣,飯桌上麻痹神經的酒水和輕鬆的氛圍都能很好地卸下彼此的心防,幾番觥籌交錯下來,許多談判桌上做不到的事情,在飯桌上反而能做到了。 克裡斯汀安排的菜肴有著濃重的鄉間氣息,獵人燉肉配魚湯都是農村巧婦所發明的美食,在色澤上乏善可陳,也違反了歐洲傳統國宴上肉類、蔬菜和麵包涇渭分明的傳統,把豬肉、魚肉、牛肉、蔬菜甚至是麵包都放到一鍋裡煮熟。 但這種“鄉巴佬美食”卻是初春的波蘭最可口的食物之一,一口熱湯喝下,五臟六腑都像浸入了熱水中一般自由地舒展開來,每一根毛細血管中都流淌著舒暢。 這道湯不但融化了在座各位身體裡的冰冷,也融化了兩國代表團凝固的氣氛。米留可夫開始同帕德雷夫斯基聊起了東歐的音樂,從柴可夫斯基聊到肖邦,再從歌劇《伊凡·蘇薩寧》談到《達裡波爾》。 “兄長對今天的午宴安排是否還滿意?”克裡斯汀給自己選了一個好位子,她左手邊是哥哥德雷克,右手邊則是俄國實際上的代表托洛茨基。 “從結果上看是出乎意料的成功,”德雷克拿起餐巾擦了擦嘴,眼睛一直盯著桌上的那瓶紅酒,“希望能對下午的談判有所幫助。” “我想一定是有的。”克裡斯汀暗示了一下自己準備和托洛茨基說話了,德雷克也識相地加入到了兩位藝術愛好者的聊天中去。 托洛茨基對音樂並不感冒,至少不像專業鋼琴家帕德雷夫斯基和莫斯科城裡小有名氣的鑒賞家米留可夫那樣,在藝術方麵有如此高深的造詣,對於兩位老年人的話題,他隻能保持沉默。 “托洛茨基閣下,”正在他百無聊賴地切香腸時,克裡斯汀突然搭起了話,“我記得兩年前,您在巴黎做過一場關於俄國革命的演講。” “哦,是的,”托洛茨基回憶了一下,兩年前他在巴黎做過很多次演講,連他自己都不記得每一場具體說了什麼,“您指的是哪一場?” “關於斯托雷平改革是一場巨大的詐騙,目的是更好地維護貴族利益,我記得是在夏天,”克裡斯汀麵帶微笑,侃侃而談,“當時我對您的觀點非常贊同,那場演講可以說改變了我的很多想法。” 托洛茨基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旁邊的小女孩,裝大人在政壇上絕不會得到誇獎和鼓勵,隻會換來一陣輕蔑的微笑。 克裡斯汀對此已經見怪不怪,工作中不應該帶有任何情緒,即便對麵是一個看起來隻有個位數年齡的小女孩,也應該全力應對。托洛茨基現在對自己的忽視很有可能成為這次談判的突破點。 “非常榮幸能夠給您一些啟發,”托洛茨基一邊用刀劃下烤肉,一邊敷衍地應付道,“我個人對斯托雷平沒有什麼好感,一個徒勞無功的裱糊匠罷了。” “我很同意您的看法,當時的俄國已經矛盾重重,他隻能盡力維持帝國表麵上的平靜,對於真正的問題他能做的隻有閉口不談,”克裡斯汀附和道,“我記得改革之後,波羅的海沿岸的地區就開始頻繁的起義了。” “是,第一個起義的是愛沙尼亞人,我當時回來給他們做了演講,號召他們一起推翻沙皇的統治,”聊到自己的革命過往時,托洛茨基總是顯得很健談,“不過很可惜,那次起義隻持續了不到一個月就被鎮壓了。” “相比於正規軍,起義部隊的裝備和兵力都處於絕對劣勢,但至少我們今天繼承了他們的精神,”看到托洛茨基對自己似乎毫無防備,克裡斯汀決定一鼓作氣,不給托洛茨基反應的時間,“但我沒想到您回親自幫助他們。” “都是以推翻沙皇為目的同誌,”托洛茨基喝了一口湯,“自然是要齊心協力的。” 克裡斯汀的腦子已經開始飛速轉動,托洛茨基說出這話是不是默認了俄國共和政府可以和波羅的海沿岸國家和平共處,進一步說就是承認了它們的獨立地位,那既然…… “不過,如果有人要將此同我,以及俄國政府同意愛沙尼亞和拉脫維亞的獨立,那就是不負責任的過度解讀了,”托洛茨基帶著一股暗含殺氣的微笑看著克裡斯汀,“波羅的海地區的未來是當地人民,以及我方在未來經過多種方式共同決定,這是我方一貫以來的態度,在尊重民族自決權的基礎上解決俄羅斯帝國時代的遺留問題。我相信波蘭政府也絕不會用武力解決這部分問題的。” 克裡斯汀僵硬地點了點頭,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本來想試探一下托洛茨基的底牌,沒想到幾句話一說就被對方看穿了,被官方滴水不漏的套話給擋了回去,完全沒有試探出來俄國人對波羅的海一帶的態度,還被托洛茨基反殺了。 幸好波蘭準備進軍拉脫維亞的部隊因為這次事件被調來防備俄國人了,否則托洛茨基下午把這事搬出來,再捅給媒體,自己就要偷雞不成蝕把米了。 “您看,吃飯的時候我們就不要聊工作了,”克裡斯汀連忙轉移話題,再和托洛茨基多說幾句,自己遲早要把波蘭的褲衩都透光,“您喜歡滑雪嗎?去年冬天我在俄國的一個雪場待了幾天,在那滑雪非常舒服。” “哦,滑雪,當然,”托洛茨基很給麵子地接下了這個話題,“滑雪能讓人頭腦清醒,工作感到困倦時候,我會去滑一會,清醒一下。還有攀巖,您爬過冬天的懸崖嗎?” “冬天的懸崖?沒有。” “這是技巧與勇氣的交響曲,手持冰鎬,一步一步地在滿是冰層的懸崖上移動,每一擊的力道都足以砸碎一個的腦殼,就算如此,那些冰層也未必會被砸開,”托洛茨基比劃著用冰鎬的樣子,“我嘗試過幾次,非常鍛煉膽量。” 這樣的運動自然沒什麼特殊之處,但克裡斯汀聽到冰鎬後總有一些奇怪的感覺,好像托洛茨基說的“砸碎腦殼”,最後會以某種奇特的方式實現。 午飯過後是一個用於交流的小酒會,克裡斯汀拿了一杯果汁,到德雷克身邊負荊請罪。 “您的意思是,我們掌控波羅的海沿岸的想法已經被您暴露了?”德雷克拿著一瓶伏特加,聽到這話後挑了挑眉。 “對不起,我罪該萬死,”克裡斯汀很誠懇地表達自己由衷的歉意,“為了補償我今天自作聰明犯下的錯誤,我什麼都願意做的!” “並不令人吃驚,”德雷克沒有任何波動,隻是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伏特加,“今天我和托洛茨基打過照麵了,不是你所能應付的對手,而且這個失誤並不算大。” “不……不大嗎?”克裡斯汀怯生生地抬頭,她覺得自己今天一頓午飯的時間就丟了一整片廣闊的出海口。 “父王基本放棄了對波羅的海沿岸的軍事行動,它們和立陶宛不同,獨立欲望非常強烈,”德雷克一口悶玩杯子裡的酒,再次倒滿,“如果貿然控製這些地方,以後隻會造成更大的麻煩。” “啊,”克裡斯汀失去高光的雙眼立刻恢復了,“所以我今天不但沒犯錯,還誤導了俄國人的方向?那就算立功了?” “談不上,算犯了不怎麼嚴重的錯誤,”德雷克故意挖苦道,“把你今天在午飯上花的心思抵消掉了。” 女孩有些失落,但好歹沒犯下大錯,她不安的心臟也終於恢復了平靜。 “我想給父王打個電話,你來說行嗎?”德雷克看帕德雷夫斯基正在和托洛茨基攀談,準備請示一下上級。 “倒是沒有問題,但你為什麼不自己說,”克裡斯汀點點頭,跟著德雷克一起來到了電話室,“你不喜歡父王嗎?” “有些話,我們說了父王不會答應,但你說,父王就聽得進去,”德雷克找到一張紙,開始現場給克裡斯汀寫稿子,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待會就按我寫的說。” 電話通過接線員轉給了約瑟夫·雅蓋洛,後者剛剛罵完軍隊高層,正在氣頭上,拿起電話惡狠狠地說了一句:“誰?” “父……父王,我是克裡斯汀,”克裡斯汀被約瑟夫的語氣嚇到了,結結巴巴地回答,“有些事情想和您請示一下。” “哦哦,是我可愛的小女兒,什麼時候回華沙啊,爸爸很想你,你媽媽昨天也和我念叨,說你怎麼還不回來。”一聽到對麵是自己女兒,約瑟夫立馬換成了慈父嘴臉,聲音甜得能掉出糖來。 “我和哥哥,還有帕德雷夫斯基閣下在明斯克和俄國人談判,”克裡斯汀看到德雷克舉起了紙,連忙進入正題,“有些具體情況想請示您。” “嗯,你直接說。” “這次談判,我打算在波羅的海的利益上,和明斯克控製區問題上讓步,口頭承諾放棄爭奪波羅的海沿岸的地區,”德雷克的手一直在抖,克裡斯汀怎麼也看不清字,乾脆直接把紙搶了過來,“同時建議俄波雙方都從明斯克地區撤軍,安排專職外交人員在明斯克洽談邊境線問題。” “可以,我批準了,”約瑟夫此時表現得像個滿足女兒任性要求的老父親一樣,想都沒想就同意了,“可是你還沒回答我,你什麼時候回來呢。” “有您的批準,我們明天就可以結束會談,最遲大後天就能回到華沙。”克裡斯汀信誓旦旦地保證道。 “真是太好了,”約瑟夫發出慈祥的笑聲,“祝聖宮昨天請了一個法國廚師,你回來之後,我帶你嘗嘗正宗的法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