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克裡斯汀沖自己比了一個“OK”的手勢,德雷克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 國內的事情多如牛毛,自己實在是不想繼續陪著俄國人耗下去了。如果一件事情會讓所有參與者都不舒服,那麼這件事的存在本身就是個錯誤。 例如這次談判。 德雷克坐在椅子上,開始思考。 從出生開始,他活下去的唯一目的就是完成眼前的工作,無理的、繁重的、令人窒息的、沒人想做的…… 華沙大公之子這層身份帶給他的不是驕奢淫逸的生活,而是如阿爾卑斯山沉重的負擔。 一個人在青樓工作久了會主動迎合顧客,德雷克現在就是這種情況。即便父親沒有明確交代任何一件事情,他還是會努力把自己能關注到的所有事情都辦好。 可是,為什麼呢?自己為什麼要怎麼做呢? 人類所必須麵臨的三個終極問題: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要到哪裡去。德雷克活了15年,一個問題都無法回答。 有時候,德雷克覺得自己不像是一個獨立的人,而是某種國家意誌的化身。他不自覺地在解決一切有關國家的事情,卻對自己的生活毫無興趣。沒有生活對他而言毫無影響,但沒有工作對他來說就失去了一切。 但這些工作真的有意義嗎? 亦或者說,自己真正喜愛的,真正想要的,又是什麼呢? 思考是痛苦的,尤其是麵對如此深刻的問題。 德雷克選擇了躲避。 “誒誒,哥你怎麼對瓶吹伏特加啊!”克裡斯汀趕緊把酒瓶奪過來,幸好反應及時,德雷克隻喝了半瓶。 再看看一瓶的量,嗯,一升。 剛剛不到五秒鐘的時間,德雷克已經喝了五百毫升酒了,就是喝水也沒有這麼快的吧? 克裡斯汀不可置信地看著麵色沒有一點改變的德雷克,半響才輕聲問:“哥,你還好吧?” “除了酒被搶了以外一切安好,”德雷克用手撐著頭,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你說,人活著是為了什麼?” “為了,”克裡斯汀被問懵了,下意識地從嘴裡溜出來一句,“為了去碼頭整點薯條?” “啊?” “不對,為了吃喝玩樂享受人生,”克裡斯汀連忙糾正,“順便嘗試做點能青史留名的事。” “例如?” “統一世界。” “我不想破壞你的夢想,”德雷克說,“但是從古至今,甚至還沒人能統一歐洲。” “這樣,”克裡斯汀思考了片刻,好像確實沒有,“行,我活著的目標就暫時是統一歐洲了,等歐洲統一了我再統一世界。” 德雷克笑了起來。 年輕真好,一個小孩子可以幻想拯救地球,幻想成為世界的主宰,甚至成為整個宇宙的神明,這份想象力是上帝賦予孩子最寶貴的禮物。 可惜自己沒有。 “哥哥不相信我能做到嗎?”克裡斯汀看到德雷克笑了,有些不爽。 “你是指哪件?統一世界還是統一歐洲?”德雷克盡量讓臉上的笑容變得不那麼肆無忌憚。 “當然是統一歐洲,”克裡斯汀的表情很嚴肅,“如果哥哥暫時沒有目標的話,可以和我一起來統一歐洲。” “統一歐洲嘛,”德雷克收起笑容,認真思考了很久,“是個好目標。” “那以後就是同誌了。”克裡斯汀伸出手。 “這詞聽著挺怪的,你還是叫我哥吧。” 下午的談判非常順利,托洛茨基中午和克裡斯汀聊完之後意識到波蘭準備充足,也請示了克倫斯基、馬爾托夫和伊裡奇。 經過不到兩個小時的討論,雙方就在愉快的氣氛中達成了協議: 1.波蘭和俄羅斯軍隊均退出明斯克地區,雙方政府派遣專門使團在明斯克商討波俄兩國邊境問題。 2.波蘭和俄羅斯相互承認獨立,波蘭承諾不乾涉俄羅斯內政,雙方在本月相互遞交國書。 3.波蘭和俄羅斯簽署《波羅的海友好互助條約》,俄羅斯允許波蘭商船在波羅的海及沿岸地區自由從事商貿活動。 第3條補充備忘錄:波蘭承諾不索要除立陶宛外的波羅的海沿岸地區。 4.波蘭和俄羅斯簽訂《自由外貿條約》,彼此給予對方最惠國待遇,俄國將在石油、煤礦等方麵給予波蘭優惠政策;波蘭將在糧食、木材等方麵給予俄羅斯優惠政策。 …… 當德雷克和托洛茨基肩並肩走出會議室的時候,記者們紛紛舉起了手中的相機,留下了兩人的合影。 在接受采訪時,帕德雷夫斯基揮動著手中的協議,對所有記者大聲宣告道: “我們給波俄兩國帶來了一代人的友誼!” 站在人群後方的克裡斯汀一個激靈,她感覺好像有人在揮舞著廁紙。 初春的鄉村如剛睡醒般的女孩一樣恬靜可人,雪融的大地是她光滑的皮膚,蔥鬱的樹林像她美麗的秀發,蜿蜒的河水如她彎彎的美目,稀疏的房屋似她臉上的雀斑。 這樣美麗的女孩,任誰都會心生迷戀,想把整個人都交給她的。 “這就是麗莎的老家啊,”克裡斯汀從馬車裡露出頭來,汽車開不進鄉間的小路,明斯克市政廳便給他們找了一輛馬車,“真漂亮。” 麗莎坐在馬車的角落,不安地搓著雙手,她不知道待會到了家該怎麼和父母講,父母見到了兩位王室會不會表現出無禮的舉動而冒犯兩位殿下,殿下能吃慣鄉間的粗茶淡飯嗎?會不會拉肚子? 各種稀奇古怪的想法在她的腦海裡交織浮現,最終,她能做的隻有雙手緊扣,暗暗向上帝祈禱,希望不要出岔子。 “雖然我們和俄軍在明斯克發生了沖突,但是這裡似乎沒有被波及到啊,”德雷克也撩開了窗簾,“好久沒來農村了,上次去鄉村還是,三年前吧。” 田裡,一些老人正在鬆土,看到馬車從土路上飛馳而去,隻是交頭接耳了一陣,就又彎下腰,拿起農具翻開腳下硬邦邦的黑土了。 波爾捷斯基家也是一樣,他們家已經沒有年輕人了,隻剩下了一對五十多歲的老夫婦。丈夫扛著鋤頭在田地鬆土,虎背熊腰的妻子則把混合著羊糞、肥料和枯枝的黑土倒在丈夫麵前的土地上。 兩人的配合十分默契,丈夫鬆好麵前的土後,妻子才會回到田壟上挑起下一擔肥料,讓老伴有個傳奇的間隙。 和村裡的大多數人一樣,老兩口今年第一次有了決定自己種什麼的權力。往年,他們不過是大貴族的農奴,田地裡種什麼都是老爺說了算。現在貴族都去逃亡了,這片田也就成了他們自己的了。 老波爾捷斯基決定種土豆,他聽城裡的人說,比起小麥,土豆長得快而且產量更大,這對每年都吃不飽飯的老人來說是個不小的誘惑。 當他再次鬆完眼前的土,抬起頭歇一下的間隙,他看見村長穿著他那件標誌性的、早已破破爛爛的狐皮大衣朝自己跑了過來。 “波爾捷斯基,老波爾捷斯基,”村長一邊跑一邊大喊,“老朋友,您快來一趟我家,快來吧。” “怎麼了,康斯坦丁·瓦西裡耶維奇,”妻子不滿地用圍裙擦了擦手,“您有什麼事情比春天的播種還重要?” “老夥計,你們的女兒麗莎回來了,”村長跑得氣喘籲籲的,還不忘摸了摸他那頂不知道打了多少補丁的帽子,“而且還帶回來兩個大人物,好像是大貴族,總之您快來吧,快來吧。” “貴族?”老波爾捷斯基嘀咕了一聲,和老婆對視了一眼,乖乖地跟著村長走了,見老頭子去了,妻子連忙也跟了上去。 難道那些貴族要把地都收回去?上帝啊,我的土豆種子都買好了,老波爾捷斯基心裡直打鼓,要是貴族們回來了,誒,自己的日子又要難過了,剛剛分到的牛啊、田啊、農具啊,還有家裡那口大醬缸都要被貴族收回去了。 波爾捷斯基走在路上,全然沒有父母看到常年不回家女兒的欣喜,隻有對未來滿心的擔憂和害怕。 “爸爸,媽媽!”麗莎看到常年不見的父母,立馬跑過去擁抱了兩位老人,可她的父母卻顯得有些冷淡。 麗莎五歲的時候就被修道院抱走,沒過幾天又被約瑟夫挖去當作女仆培養,一晃十年過去了,她父母早就忘了自己還有這麼個女兒了。 但麗莎很珍惜這次見到父母的機會,她把兩位老人拉扯著坐下,從箱子裡拿出克裡斯汀幫她準備的禮物:鹽、風乾的香料、五根大香腸、醃肉、一些英鎊以及一條送給麗莎母親的金項鏈。 “爸爸,媽媽,這兩位是王子殿下和公主殿下,”麗莎拉著母親的手說,“我現在在波蘭的王宮裡做女仆,就是伺候他們的。” 聽到王子和公主,兩位老人局促地站了起來,他們知道自己該行個禮什麼的,但從未離開過鄉村的老人怎麼會知道那些繁雜的貴族禮儀。兩人便隻能手足無措地站起來,然後尷尬地看著麗莎。 “老人家,您快坐下,”克裡斯汀也站起來,安撫兩位老人,“麗莎是我的貼身女仆,也是我的最好的朋友,今天是順路來拜訪您二位的。” “麗絲……哦,麗莎給您添麻煩了,”老波爾捷斯基其實連麗莎的名字都記不清楚了,還是在村長的提醒下才念對,“這些東西,上帝,老頭子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給我送東西。” “隻是拜會朋友家人的小小敬意而已,”克裡斯汀說,“家裡隻有您二位了嗎?” “是了殿下,家裡隻有我和老頭子了,”丈夫已經結巴著說不出話了,妻子隻好自己同殿下說,“我家以前有九個孩子,五個病死了,兩個兒子戰死了,大兒子死在遠東,小兒子今年死在北麵。一個女兒嫁給了隔壁村的拉紮裡,前些年害了風寒死了,現在隻剩下這個女兒了。” 克裡斯汀愣住了,她沒想過一個母親可以用這麼平淡的話語來描繪自己孩子的死亡,九個孩子,除了自己身邊的麗莎外無一幸免地離開了人世,可這位母親沒有一點情感流露,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隻剩下了平靜一般的麻木。 “您……真令人難過。”克裡斯汀結結巴巴地說出了她一說完就後悔的話。 “您是指我的孩子們?那是他們的命,哪家不是如此,至少上帝還給我留了個麗莎,”母親看向女兒,眼中沒有慈愛,隻有如蛛絲一般細的慶幸,“何況現在日子好些了,這裡原來的貴族跑了,我們有了牛和地,終歸還是能活下去的。” 克裡斯汀想問很多話,但一句也說不出來。她知道自己想問的每一句話都會想一把利刀割破他們現有的,那卑微到塵土裡的幻想。 “這便好,”德雷克接上話茬,“那些貴族不會再回來了,你們以後有自己的土地了。” “聽見了吧,老東西,王子和你說貴族不會再回來了,”妻子仿佛打了一個大勝仗,愉悅地用手肘戳著丈夫的胳膊,“您不知道,來的路上他還害怕您會把土地和家夥什都收回去呢!” 眾人簡單了說了幾句話,客人們就要走了。他們必須在天黑前趕回城裡,所以不可能帶太久。 臨別前,麗莎親手給母親帶上了那串金項鏈,又親了親母親的臉頰。 “好孩子,”母親拍著麗莎的後背,“這大概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了。” 麗莎無聲的點點頭,她的記憶中,父母也是模糊的,或許在他們去世之前,自己都不會再有機會來看他們了。 但也沒關係不是嗎,畢竟自己和他們也沒有多少交集,和父母一起生活的時間隻有五年而已,談不上有什麼深厚的感情。 可為什麼,眼裡滿是淚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