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多夢。 夢境光怪陸離,荒誕不經。 總似曾相識。 夢醒卻又記不起。 韓石總在做同一個夢,醒後又無法記住夢中絲毫。 夢境中,茫茫蒼穹。 九天之上,橫垣著一道巍峨虛影,厚重如山。無論他如何靠近,始終隻見模糊虛影,不得真形。 這樣的夢境,韓石前後夢見過不下十次。 遠遠地望著那道虛影,不知為何,韓石內心隱隱有些排斥,因此他並沒有想要靠近虛影一探究竟的念頭。反正醒後,他也不會記得自己夢見過什麼。 韓石安靜地找了個地方坐下,靜等夢境結束,或者自己醒來。 是的,他知道自己在做夢。這份清醒感,時常令他困惑。 隻是,忽然間韓石心中似有所感,這次夢境世界中有了不同。 淅瀝瀝。 下起下雨。 茫茫蒼穹,雨水不知從哪裡來,以自己為中心,像是有股奇異的引力,頭頂的,左右的,腳下的,雨水從四麵八方朝著自己飛來。 裹挾著幽幽的寒意。 蔚藍的雨滴連成一片,朝他匯聚,同時也沖刷著這片天地。 雨水中心的韓石,不知所措地望著這神奇的景象。每一顆雨滴都晶瑩剔透,散發著熒熒微光,其中少許雨滴中金光閃爍,明亮異常。 伸手抓了一滴閃爍明黃的雨滴,仔細端詳。隻見雨滴中竟流轉著幾道奇異的筆畫,破碎殘缺,毫無章法,不像是文字,更像一種破碎不全的古老符文。 正思索間,那幾筆符畫閃耀毫光滲進了他的掌心,融入了他的體內。 似燒灼,又似冰敷,介於虛幻與真實,說不清的奇異力量在他身體裡遊走,然後附著在了什麼無形之物上,如旱地遇甘霖,彼此相融。 不知是否錯覺,他隱隱感覺身體內有什麼枷鎖正在鬆動。 這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雨水過後,一洗如新,夢境中亙古遮掩的雲霧散去,頓時撥雲見日,清明了然。 韓石吐出一口濁氣,不知為何,身體有種如釋重負的輕鬆感。 冥冥之中,有種力量牽引著韓石的目光,他不由自主地望向遠處虛空中的虛影。 那是一隻頂天立地青銅鼎,盡顯古老厚重,其之巨,不可丈量,不可目測,宛如神明。 韓石咋了咋舌,青銅鼎散發的壓迫感,似乎連天都能壓塌。與之相比,自己簡直如螻蟻一般渺小。 隻是,青銅鼎渾身流轉偉力,屹立於歲月之深,凡人窺視不得真容。 韓石拖著下巴,那鼎的形狀看不真切,卻有些眼熟,似乎在哪裡見過。 …… “啪啪” 兩聲脆響。 被強行從夢境中拽出來的韓石吃痛,下意識捂住臉旁。 “臭小子,別裝死。” 一個胡渣邋遢的中年人用他過分蒼白的手掌不著痕跡地在韓石臉上輕拍了兩下。 “七長老?” 韓石吃痛,臉龐像是被燒紅的烙鐵嚴絲合縫地貼實過,揮之不去地火辣刺灼。 中年人蒼白的臉上掛起幾分病態的心滿意足,得意於自己剛才動作隱晦而自然,小小教訓一下眼前礙眼的臭小子,又不在他的臉上留下任何痕跡。 宗門有七位長老,眼前的男人排第七,灰褐色的長發隨意地用鮮紅的頭繩綁在腦後,身披印有落葉飛花的淡藍色寬鬆大氅,輪廓分明的臉龐蓄著短須。 這身行頭讓他整個人顯得輕浮放蕩,慵懶不羈,怎麼看都不像一位身居高位修為莫測的宗門長老。 七長老不喜歡韓石,但也僅限於“不喜歡”。 至於原因,韓石心裡大致是有所了解的。 所以,他默默承受痛楚,沒有吭聲。咬著牙,壓下了藏在他骨子裡隱藏至深的倔強。 七長老似乎對韓石一副委屈又敢怒不敢言的樣子頗為受用。 “徐詩書。” 七長老身後傳來師父李伶衣瞪眼慍怒的聲音。 “哎,伶衣,我在,我在。” 七長老瞬間換了一副討好的嘴臉屁顛屁顛地小跑到李伶衣身邊。 一個小船般的大青葫蘆懸浮在離地三尺處,李伶衣正抱著青銅古劍禪坐其上,隨著大青葫蘆微微沉浮。 那是七長老的法寶“青天葫”,大名鼎鼎的青天葫外表普通,通體青白,表麵甚至分布不少大小不一的乾裂痕跡。 “欺負我徒弟,小心我剁了你。”李伶衣大紅宮衣裹簇下的麵容冷艷凜冽,微微蹙眉間,右手白皙纖長的手指覆蓋在了懷裡的青銅古劍上,就要拔出來。 “伶衣可冤枉我了,我是在給那臭小子驅毒。”七長老陪笑著搶先一步按住李伶衣的劍柄。他自信剛才和臭小子間的貓膩,隱藏得極深,就算是九境大修士也發現不了。唯一的解釋隻有,女人的直覺真的是毫無道理可言。 內心深處的逆鱗被挑動,李伶衣眸中血光一閃,感受到主人意誌的青銅古劍撞擊著劍鞘內壁發出沉悶的摩擦嗡鳴聲,“再叫我伶衣拭拭!” 縱使七長老壓著劍柄不讓出鞘,仍有一道清冷的劍光從縫隙間溢出來,薄如蟬翼。七長老心生大警,亳不猶豫地縮回了手,手臂皮膚隱隱生疼,眼角一瞇,半邊手袖脫落掉了。 七長老似早料到會這般,竟也不惱,光著半截的手臂又重新按住了青銅古劍劍柄,這一次嚴絲合縫。 他依舊陪笑著道:“好的,伶衣。” 眼見師父被七長老三言兩語激怒,渾然忘了替徒弟出頭的初衷,韓石無奈撫額,這才想起之前救人時把自已搭進去的事情,連忙檢查自身。 七長老人雖可惡,但所言非虛,一番探究下來,他體內毒素盡祛,已然無礙,不由心有餘悸。 與此同時,韓石心裡隱隱生出一股異樣感,似乎感覺氣海有種說不清又道不明的感覺,玄之又玄。 “氣海有反應了?” 韓石心中一喜,忽然瞥見身側的小女孩,見她半截身子不知何時從石頭上劃落,掉在溪水裡,還在昏迷中。 韓石一驚,顧不得查看氣海,連忙把小女孩從水裡撈出來,她身上有傷口,在水裡泡久了可就不妙。 小女孩呼吸平穩,傷囗已經結痂,氣色恢復得很好,皮膚光潔如玉。可能是剛落水不久,不然傷囗怕是要感染,皮膚也要被泡褶。 “師父,她從溪流裡漂過來,腿被毒蛇咬了……” “你的劍太危險。”七長老終究將李伶衣的青銅古劍按了回去,他懶得聽韓石英雄救美的故事,大袖一揮,一股暖流裹住小女孩,頃刻間蒸乾她濕漉漉的衣發,嘀咕埋怨道:“臭小子,一點也不懂憐香惜玉。” 韓石訕訕不做聲。 “你打算如何安置她?”這個看起來極不靠譜,又對師父百般溫柔討好的胡渣中年壓低了嗓音,眸中有著不足道的隱秘陰鬱。 韓石嗅到了一絲不安的味道,心中莫名一沉:“師父,那山裡?” 李伶衣眼簾低垂,沉默良久:“我去晚了一步。” “人,全沒了。” 韓石怔住,張了張口不知說什麼。不應該啊,一隻四境的妖怪而已。 他的目光落在禪坐在“青天葫”上麵容顯倦的師父,和她身側滿臉輕浮討好的中年男人身上。 即使以師父的禦空速度,回宗門的距離少說也有三日路程。即使再討好師父,他也不相信平時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九境大修士會特意不遠數萬裡前來迎接師父回山。 韓石後知後覺,忽然意識到,一個名不見經傳的荒郊野嶺,同時出現兩位九境大修士,這裡必然是發生了什麼不簡單的事情。 他疑惑地望向師父和七長老,可倆人顯然沒有向韓石解釋的念頭。 沉默了片刻。 七長老拭探道:“小小年紀,遭逢大難,端是可憐,不如將她記憶抹去,給她尋個好人家?” 李伶衣重新把青銅古劍抱在懷裡,沉默地坐在大青葫蘆上,狹長的眼眸裡充斥著平日裡不曾見過的疲憊血絲,深深地注視著小女孩。 又看向抱著小女孩的自家徒弟。 九境大修士的凝視,足以洞穿這世間事物的本質,悉見真謫。然而良久,師父好似不曾看穿迷障,她的眼中遺留著還未褪盡的殺氣和難以決擇。 她扯開腰間的赤紅酒葫蘆,灌了自己一口酒,嗆得大咳不止,緩過勁後,臉頰上爬上了一抹紅,眼神不再清醒:“徒弟,給你收個師妹如何?” “師妹?” 韓石有些癡愣地看向身邊的小女孩,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之前一直表現浮誇,實則盡在掌握之中的七長老,這次明顯一愣:“你要收徒?” 回過神的韓石同樣一臉不可置信,這些年除了自己,師父從來沒有動過收徒的念頭。為此,甚至不惜和宗門鬧出多大的矛盾和隔閡。 …… 大青葫蘆無聲無息地降落。 群山環繞,小村莊靜悄悄的,死一般的安靜。 三十來戶人家零零星星地分布開來。屋舍完整,路麵整潔,不見淩亂,完全不像被妖怪進犯的樣子。 隻是,全村空無一人,甚至不見一隻生靈,包括蟲鳥牲畜。 “我趕到時,村民都被那妖修……吞食了。”李伶衣攥緊手裡的青銅古劍。 韓石皺眉,這死寂的村莊,看不到經歷過大戰的痕跡。 小女孩發了瘋地沖進村子。 三人遠遠地視望。 “爹……娘……” 小村裡傳來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喊,無助,絕望,讓人動容。 …… 夕陽如血。 霞光傾灑,山地山村,一半鑲金,一半暗黑。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餘魚。” 李伶衣麵無表情地點頭:“今後你就是我李伶衣的弟子。” “師尊。” 小女孩雙膝跪地,把額頭深深地埋進泥土。 叩首拜師。 李伶衣目光平靜。 徐詩書眉頭緊鎖。 韓石則滿是欣喜: “師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