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三章 沈沅初論天下勢(1 / 1)

應天府衙,內堂。   賈雨村正坐主位,臉色陰沉,胸中怒意湧動。   “告訴我,沈沅為何能出現在考場上?”   門子麵露茫然之色,心緒忐忑不安,低聲道:“老爺,小人....也不知。”   他確實不知,此刻腦子還有些懵。   那小二明明告訴他已經得手,那人親眼看著沈沅吃完加了蒙汗藥的晚飯,不會有假,可為何沈沅仍能趕上辰時三刻的武舉秋闈?   簡直匪夷所思,詭譎異常。   “這點小事都能辦砸,本官要你何用?”   “砰!”   賈雨村心中惱火,將手中茶盅重重摔在地上,杯碎茶飛,濺射在門子身上。   門子垂頭不語,心裡卻升起一股悲涼之意。   這兩年,他替賈雨村做了不少見不得光的事,可謂盡心盡責。   結果,卻什麼好也沒撈著,之前承諾為他安排胥吏之職的事,也被一推再推,遙遙無期。   賈雨村壓了壓火氣,冷聲沉吟,“沈沅成了武解元,還入了巡撫大人和都帥的眼,本官當如何?”   又凝視門子道:“下藥的事沒被沈沅發現吧?”   “回老爺,沈沅能正常參加科考,應是沒察覺,而且....辦事的那個小二也躲了起來。”   “嗯,讓那人近期不要露麵,以防萬一。”   賈雨村思忖一下,沉聲道:“你明天去同福客棧跑一趟,就說本官邀他赴宴,賀他榮中解元。”   “是,老爺。”   ......   翌日,同福客棧,天字五號房。   沈沅掃了眼門子送來的邀帖,神色默然。   將帖子隨手擱在一邊,他抬眸看向門子,凝視稍許後,清聲道:“你覺得賈雨村為人如何?”   門子聽了,麵露驚異之色,完全沒想到,沈沅會當著他麵,評議賈雨村。   他故作惶恐道:“小人不知沈解元何意?”   “你放心,今日你我所言,出不了這房間。”   沈沅稍等了片刻,見門子沉默不語,便淡淡吐出一句:“葫蘆廟裡葫蘆僧。”   門子聞言,心中大駭,怔了一會,顫聲道:“沈....沈解元,何以知曉?”   “我如何知曉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賈雨村的為人,你知,我也知。”   門子雖被少年一語透了根底,卻也不敢隨意指摘賈雨村,便道:“小人真沒明白沈解元的意思,解元有何話,不妨直說。”   沈沅淡淡道:“那甑士隱對賈雨村也算有贈銀之恩吧,他卻見恩人之女落難而不聞不問,此人豈非薄恩寡德之輩?”   門子再次被震驚,不知眼前少年究竟是何人,竟對昔年甑家父女之事也了如指掌。   他收斂思緒,對沈沅再不敢隨意敷衍,輕聲道:“知府大人雖德薄,但小人身份如草芥,何敢......”   “你知我與賈雨村有隙,在我這裡,你沒必要遮掩。”沈沅問道:“直說罷,你圖什麼?”   門子自是聽出,沈沅想要策反他,此刻便是談條件。   想了想,道:“小人本指望賈大人能給安排個胥吏之職,但現在小人想明白了,此間世道,官難做,吏也不好當,不如得些銀錢,溫飽度日,快活自在。”   沈沅見其鬆了口,也不想再繞彎子,直達主題:“你助我扳倒賈雨村,事成之後,可得銀錢三千兩,足夠你安度餘生。”   說著,他拿出一張銀票放在桌上,“你若答應,我可先給你五百兩。”   門子聞言,眸光大亮,這已超出了他的心理預期,激動道:“但憑公子吩咐!”   “你先回去。”沈沅道:“就說我已外出,你在客棧並未見著。”   門子聞言,躬身應是,正準備離開,卻見沈沅道:“還有一事....那個小二在哪?”   門子心神微顫,原來少年已然知曉....   ......   時光荏苒,八月十五轉眼而至。   巡撫衙門內,百餘武舉人濟濟一堂。   考慮到晚上大家還要與親友家人相聚,巡撫將此宴設置在了中午。   說是午宴,但眾人都是午時不到,就已入了場,不僅是這些新科武舉人,就連一撫三司及應天府的重要官員,也都是提前到場,在飯前預留了些時間自由交流,籠絡感情。   “沈兄,你現在可謂是名動金陵,不知有何感想?”   “不過是有心人在吹捧罷了。”   “翰墨齋近期的小報上,可是將你視作了武狀元的最大熱門。”   “樹欲靜而風不止,卻也沒什麼好憂心的,自強者破風而立。”   江凡聞言,便放心下來,他原本還有點擔心,沈沅可能在這些吹捧聲中迷失,忘了初衷。   現在看來,沈沅比他這個旁觀者還要清醒。   “沈兄打算何時前往神京?”   “眼下我還有些事要處理,不過,應該不會在金陵待太久。”   江凡笑道:“沈兄到時,可別忘了叫上我,兄弟與你一同進京,路上也好相互有個照應。”   沈沅看著江凡,似有些詫異道:“江兄是不打算留在金陵家中過年了?”   此時才剛到中秋,明年春闈是在二月,中間還有半年的時間,各地的武舉人基本都會過完年,才啟行入京。   江凡回道:“無妨,反正家中父親也沒多待見我。”   沈沅笑笑不語,那位江巡撫一看就是個不茍言笑的嚴父,感覺江凡對這位父親有點怵。   “不說他,倒是沈兄你,從未提過家中之事,不知......”   沈沅沉默一下,坦然道:“家嚴在我幼時便已病逝,家慈....去歲也故去了。”   “抱歉。”江凡有些不忍,眼前少年心性豁達,卻不曾想身世竟如此坎坷。   沈沅平靜一笑,雖麵上淡然,卻依舊能感到內心有一絲悲傷,這是來自原身的記憶與情緒。   揭過這茬,兩人又繼續聊起其他話題,後麵倒是暢懷不少,時有笑語傳出。   不遠處,應天知府賈雨村的目光正投向這邊。   他見沈沅與巡撫公子私交甚篤,心中有些驚訝,又想起那日校場上兩人擊掌而握的畫麵,便也了然。   這少年之勢漸起,他決計不能再與之敵視了。   想罷,便走了過去,主動放低姿態打起招呼。   “江公子,沈解元。”   “賈知府。”江凡點了點頭,神色清淡,他素來不太喜歡官場交際。   沈沅卻看向賈雨村,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知府大人,你我之間,本不該發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賈雨村聞言,臉上笑容一滯,有些不明所以,道:“這話何意?本官以為與沈解元之間,多少還有些情誼。”   沈沅笑而不語。   他十分不喜賈雨村這種道貌岸然之輩,也不是說他多有正義感,若非賈雨村屢次算計於他,他其實並不想與之有過多交集。   然事情已經發生,他不可能視而不見,忍氣吞聲,那不是他沈沅的性格。   如果說那門子是真小人,這賈雨村便是偽君子,偽君子比真小人更讓人惡心,不過,他一個也不打算放過。   賈雨村見沈沅神色淡漠,正欲斥問,卻見一名中年男子走了過來。   “李叔。”江凡對來人問候一聲。   此人名叫李達,是巡撫江仲年的近身幕僚。   “公子。”   李達與江凡打了聲招呼,隨後看向沈沅,麵容和煦道:“撫臺大人請沈解元過去一敘。”   沈沅點了點頭,道:“有勞先生帶路。”   言罷,李達便將沈沅帶到了大廳右側裡間的書房,留下心中詫異的賈雨村,以及一臉好奇的江凡。   書房內,江仲年見沈沅進來,語氣淡然道:“坐吧。”   沈沅在下方落座,須臾,便有侍者過來斟上香茗,隨後侍者與李達一起出了房間。   “見過撫臺大人。”   “無需多禮,聽江凡說,你二人相交莫逆,互相引為知己,既如此,你稱我一聲伯父即可。”江仲年雖依舊不茍言笑,麵色卻和潤了許多,道:“聽聞你還是個文舉秀才,當真是文武雙全。”   “伯父過譽了。”   “為何選擇了走武舉之路?”   “我覺得自己....更擅武事。”   江仲年見沈沅回答的異常簡要,以為其有所顧慮,便道:“你無需太過拘謹,今日隻是想以一個長輩的身份,與你簡單聊聊。”   沈沅:“......”   他自是不信這位一省督撫百忙之中找自己聊天,隻是隨便聊聊。   而且,他也並非拘謹,隻是文舉確實不擅長,要是還有其他理由,那便是覺得武官升遷更快。   亂世將臨,強大的武力比那些百年策論、錦繡文章有用得多。   沈沅道:“當今大周,外敵環伺,邊患不休,我希望盡點綿薄之力。”   “哦?聞此言,你對我大周如今的局勢頗有見解,不妨說來聽聽。”   沈沅看著江仲年,思忖一下。   他本也是要入仕的,若能得到這位金陵巡撫的認同,將來或許能有所幫助,適當表露一些觀點,也並無不可。   斟酌了下言詞,沈沅清聲道:“如今大周既有內憂,亦有外患,而內憂似在骨髓,外患似在心腹,是故雖內憂重於外患,然外患卻急於內憂。”   江仲年聞言,眸光一亮,心神微凝,問道:“你覺得內憂為何?外患又為何?詳細說來。”   沈沅道:“內憂為何,想必伯父比我更清楚。”   並非他不想說,而是過於敏感,他也不知自己的話,是否會流傳出去,所謂天子之下,錦衣四伏,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   其實大周的內憂,與其他任何朝代中後期都相似。   朝堂爭權奪勢、驕固奢靡,鄉野民生拂亂、盤剝不斷,更因土地兼並導致稅負難繳,貧富分化。   而且,近年來,又天災不斷,兩相疊加,流民四野,大有揭竿而起之勢。   這些難道身為一省巡撫的江仲年不知嗎?   江仲年聞言,幽幽一嘆,內憂在何處,他當然是知道的,但也沒什麼辦法,他也不覺得眼前少年能想出什麼行之有效的方法。   沈沅自然是有些辦法的,隻是現在還不便言說,比如,攤丁入畝、鼓勵商貿、興建工坊......   這些無不是牽一發而動全身,需要身居高位者有足夠的魄力,方能成功。   江仲年也不再糾結於內憂,而問道:“你便說說這外患吧。”   “如今大周天下,西有吐蕃和準格爾窺視,北有虎狼女真劫掠蠶食,東有倭寇如鬣狗屢番襲擾,南有海外諸多洋夷躍躍欲試,可謂四麵皆敵!然我大周卻敗者多,勝者少,九邊局勢已然危急......”   沈沅徐徐道來,不過卻也隻言大勢,並不言及具體功過得失。   再深入的不是他不想說,確實沒到時候,他現在還僅僅隻是一個武舉人而已,言多無益。   說到此處剛剛好,竟能讓江仲年對他重視,又不擔心這些話被別有用心的人聽了去。   江仲年聽了沈沅的話,似有同感,對眼前少年更加刮目相看。   一個極有頭腦的強大武夫,未來或許真能在關鍵時刻,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   收斂思緒,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江仲年對沈沅道:“有人說你是明年秋闈武狀元的最大可能。”   “不過是有心之人為了博取輿論的關注,亦或是......在故意捧殺。”   “捧殺?這個詞用的好。”江仲年道:“不過,我倒是真的看好你,希望半年之後,能從神京傳來你春闈奪魁的消息,伯父會為你高興。”   “謝謝。”   “不過,有幾句話我要提醒你。”   “聆聽伯父賜教。”   江仲年神色鄭重了幾分,道:“在這大周,你隻需去爭取陛下的信任和賞識,不必太在意其他人......也包括我。”   沈沅聞言微愣,咀嚼了一下這位巡撫的話,須臾便已明了。   這是在提前替天子拉攏他,也是在給他打預防針,以防他被拉入到某個利益集團裡,尤其是武勛集團。   這位金陵巡撫還真是一心為公,為國選才。   頓了頓,江仲年又補充道:“記住,為臣者,當忠君報國,切不可掌軍武為私用,徒釀禍端。”   沈沅默然片刻,隨後點了點頭,沉吟道:“多謝伯父提點,我記下了。”   他個人而言,其實挺佩服江仲年這類人的,不忘初衷,堅守本心,執政為公。   要說有偏私,那便是對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基本上是把忠君刻進了骨子裡。   沈沅來到這個紅樓世界,自也不是為了禍亂天下。   若天子不負,他何須屠龍!   嬌妻入懷,每天做做運動,不是很好嗎?   他沈沅....從來都不是什麼高尚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