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理完家裡事情的第二天,大元去警察局找唐隊長。他本來想一個人去,讓妹妹小貞在家等他。可小貞說啥也不乾,說是自己在家害怕,其實,她是怕大元像二元一樣,一個人跑了,把她給扔了。大元覺得把小貞一個人留在家裡也不太放心,就帶著她一起走了。 警察局在頭道街中段街北,這裡縣公署,警務署,縣監獄由東向西排在一起。街裡人都把警務署叫警察局。警務署分別設有警務科,特務科,保安隊,警備隊。唐隊長是保安隊隊長。 大元領著小貞到了警察局門口,門衛不讓進。大元說,是唐隊長叫他來的。門衛通知了裡頭,唐隊長出來才把他和小貞帶進去。 唐隊長把大元和小貞領進保安隊的大屋子,十幾個隊員聚在一起。 唐隊長問大元:“你帶著的小丫頭是誰呀?” 大元告訴唐隊長說:“是我妹子。” “你咋帶她來啦?” “家裡沒人管她,就帶著一起來了。”大元看一眼唐隊長,低聲說。 唐隊長說:“那你知道我叫你來乾啥不?” 大元搖搖頭,說:“不知道。” 這時,一幫隊員就圍了過來,問隊長:“咋回事?” 唐隊長說:“我琢磨著,咱們人手不夠用,招個人也難,想讓他先當個小雜務員。” 眾人說:“好,好!” 唐隊長問大元:“你聽明白了嗎,願意不?” 大元趕緊說:“聽明白了,我願意,我願意!” “那你就得白天黑夜都在這裡啦。”唐隊長對大元說,他又看看小貞,指著她說,“這小丫頭你咋安排啊?” 大元看看緊緊抓著他後衣襟的小貞,他不知道咋安置她,臉上露出了為難的神情。 唐隊長見他這樣子,就說:“也不能讓她天天跟在警局啊!沒法安排,那你還是領著她走吧!” 大元僵在那兒不動彈。 這時大夥都說:“留下吧!這年頭,但凡有點兒轍的,誰願意來咱這局子啊!再想想辦法。” 這時一個年輕一點的警員,他長臉龐,高顴骨,五官橫的向兩邊扯,豎的上下抻,他問小貞:“你幾歲了?” 小貞就躲在大元身後不吭聲。 大元回答說:“虛著十一啦。” 長臉警員就扭著臉跟唐隊長說:“我有個遠房親戚,就是西南街大地主老韓家。老地主前些時候死啦,留下個小老婆,沒生養過。現在老地主大兒子韓大眼當家,他曾讓我給他踅摸個小丫頭,說是連伺候帶給他小媽作伴。這就是要了人家小孩兒,一般人家誰舍得啊!隊長你問問他們願意吧?” 唐隊長聽愣了,等聽到讓他問問,才回過神來,就說:“我操!我這是哪輩子欠他們家的,他媽沒了幫他賒棺材,現在又讓他進警局,這會兒又給他妹子找個好人家,能不行嗎?!”他說話時,晃著腦袋,皺著眉,臉上露著不耐煩,實際上渾身上下處處都顯露著得意。他點點下頦,問大元:“小子,聽清了嗎?你願意不?” 大元早聽明白了,心裡樂不得這樣子,他可以進警局,又安置了小貞,要不,他咋養活小貞啊!大元連聲說:“我們願意,我們願意!” 小貞使勁拽著大元的衣襟,細聲細氣地說:“哥哥我不去,我不去!” 長臉警員說:“這事也還得看老韓家,他家還要相看相看。” 唐隊長接著說:“這話在理兒。黃隊副你就去問問。” 原來這個長臉警員是副隊長。黃隊副就說:“我一個人還來回折騰啥,咱們就帶著小丫頭一起去唄,行就留下,不行拉倒!” 唐隊長笑了,說:“可不咋地,放屁脫褲子,多道手續!咱們一起去。” 唐隊長和黃隊副就騎上洋車子,一人後麵帶著個孩子,飛快地駛向韓家大院。 從警局到西南街韓家大院,得從頭道街一直穿到六道街西頭,再向南進西南街。他們騎車跑了有一個小時,才到了地方。 韓家大院在西南街的南頭,高大寬敞的青磚大門樓,院裡,門洞兩側是一溜一麵坡的灰頂倒座,是儲物房。連著東西院墻,各建有一棟麵闊五間的東西廂房,土坯墻抹洋灰,墻裙,門窗口包砌青磚,起脊洋灰頂。這裡原來住著韓大眼兄弟兩家。北麵正房五間,一磚到頂,起脊小灰瓦。正房東側三間西側兩間,先前老地主住著。現在正房東側三間韓大眼搬了進來,西側兩間寡婦姨太太住著。韓家的田地,都在縣城外西邊。 唐隊長他們直接把車子推進了院子。韓大眼從房子裡出來,一看兩個隊長帶著孩子,就知道是咋回事兒啦。他忙著迎上去,雙手抱拳點頭作揖,說:“區區小事,還驚動了唐隊長大駕,慚愧慚愧!” 唐隊長把眼一瞭,看這韓大眼大概二十四五歲,高高的個子,圓頭圓臉,留著寸頭,一雙大眼睛鼓溜著,格外引人注目。唐隊長不知怎樣稱呼他才合適,隻好也拱拱手說:“打擾,打擾!” 然後一行人跟著進了屋。韓大眼這才正式自我介紹說:“在下韓中和,弟弟韓仁和。承蒙唐隊長關照提攜,感激不盡!” 他盡量把話說的文雅,不失體麵。可越是這樣,唐隊長越覺得不知所措。唐隊長就問韓中和:“你可有官身子?” 韓中和就尋思著,他這是不知道咋叫我好,想找個體麵的稱呼。於是,他就開門見山地說:“我家從祖輩起,就是平民百姓。我大號韓中和,人家都叫我韓大眼。”他說著又故意眨眨眼。大家都笑啦,僵硬的氣氛立刻就緩和了。 唐隊長的精神立刻放鬆了,說:“那我就叫你韓東家吧,咱們就都別客套啦,小丫頭也帶來了,你就看著辦吧!” 韓中和就說:“得姨太太老人家相中了才行,要是相不中,那就抱歉啦!” 唐隊長說:“這個自然!事情許成許不成,得兩頭情願!” 韓中和就對旁邊看熱鬧的廚房張嫂說:“張嫂你把小丫頭領過去,給老太太看看。” 張嫂領著小貞出去了,韓中和又趕緊招呼唐隊長他們落座,喝茶,邊嘮閑嗑,邊等西邊的消息。 過了好一會兒,張嫂又領著小貞回來啦。剛才小貞出去時,臉上一條一逛的,穿著爛衣服。這會兒臉也洗啦,頭發也梳成了兩個小短辮子,換了一身乾凈的衣服,精精神神,一臉俊模樣;利利索索,滿身文靜氣。張嫂說:“真是緣分!這小丫頭,老太太一見就相中啦,又梳頭又洗臉,還換了衣裳,看看不一樣了吧!老太太說,今天就留下!” 唐隊長和黃隊副聽了,都說:“這就行啦!” 韓中和說:“還得說清楚,還要改姓,改口的。” 唐隊長就說:“都知道啦,咋辦都隨你們!” 事情就這樣辦妥了,也快到中午了。韓中和說在街口定了館子,要謝承兩位隊長。他倆就推辭說,公務忙,不去了。韓中和是場麵上人,明白人,他掏出二十塊大洋,給了唐隊長十塊,給了黃隊副七塊,剩下三塊給了大元。 唐隊長三人離開時,小貞抓著哥哥的手不撒開,哭著喊著要跟著走。大元也哭了,他對小貞說:“不是哥哥狠心把你送人,是哥養活不了你,跟著我你得餓死!你好好在這兒吧,等我發達了就來接你回家。” 大元的話,說得人們心裡頭酸酸的。張嫂就強拽著把小貞領進了姨太太的西屋。這裡三個人才快麻利兒地走了。 大元沒了後顧之憂,在保安隊當了勤雜員,實際上成了唐隊長的勤務兵。他在旁邊沒人時,把三塊大洋給了唐隊長。唐隊長說:“我那份已經得啦,你這差不多也算是賣妹子的錢,我不要!” 大元就不乾,把錢硬是塞給了唐隊長說:“是你救了我們一家,我一輩子都要謝承你的大恩大德!” 小貞留在了韓家。她改了姓,叫韓玉貞,可是,管姨太太叫媽她怎麼也張不開口,為此挨了一個耳光,還是張嫂靈活,說那就叫“娘”也中,小貞覺得過去鄰居裡大娘二娘好幾個,這倒是可以接受,就把姨太太叫娘,把韓中和叫大哥。 小貞每天陪著他娘在西屋吃飯,早飯,午飯後,還要伺候她娘抽大煙。她娘煙癮不太大,一個煙泡分兩次抽,躺在炕上,炕中央是小炕桌,上麵擺著一應用具。 小貞最害怕的是晚上給他娘洗腳。解開腳脖子上纏著褲腿和裹腳布的纏腿,卷成兩卷放在炕邊,備著第二天用;然後,脫下緊緊繃箍在腳上的小鞋,鬆開裹腳布,露出那雙腳背高高拱起,腳趾卷縮在一塊兒,腳底就像一團乾粑粑似地三寸金蓮小腳,散發著一股腥臭味。小貞年齡小,不知道掩飾自己,一看到那小腳,一聞那味道,就鄒眉頭,聳鼻子。她娘看見了,就說:“臭丫頭片子,還嫌哄我。”邊說邊用小腳往她身上撩水,還嚇唬她說:“趕明兒個就給你纏小腳!”小貞就害怕了,不敢吱聲,默默地給她娘搓洗小腳。 姨太太自從老頭死後,這幾個月孤單寂寞,白天還好些,晚上長夜難挨,有時侯就自己磨叨,要麼就跟小貓說話。現在有小貞陪伴了,夜裡睡不著覺的時候,就跟小貞講自己的身世。她說,她也是個窮人家的孩子,她家為了給她哥哥娶媳婦,把她賣給了老地主當小老婆。她說,她進韓家時二十二,老地主四十多了,大老婆病病歪歪地,沒兩年就死了。她以為以後就能伸開腿腳了,再生個一男半女的,也就更挺得住了。誰承想,老東西不中用了,孩子沒要成,到了兒,這老東西也挺屍了。 她娘說的話,小貞有的能聽懂,有的聽不明白,但她有種兩個人同病相憐的感覺,同時,由於剛剛失去母親,稍微得到點兒來自別的女人的嗬護,就使她有種重獲母愛的感受。從此,她再管姨太太叫娘時,就不再吞吞吐吐了,而是一種帶著親切,從心底自然發出的聲音了。 有一天晚上,小貞和她娘嘮嗑,她娘就問她以前家裡的事兒,她兩個哥哥的事兒。後來,她娘就跟她說,老韓家人丁不旺,後繼無人。小貞木木地望著她娘,不明白什麼意思。 老韓家確實人丁不旺。 韓中和他爺爺就是家裡的獨子,他爹也是老哥一個,他們這一輩雖說弟兄倆,可他媳婦頭胎生個姑娘,二胎懷個小子,可是生產時難產,大人孩子都沒了。他又娶了二房,頭胎又生個丫頭。他爹一看填房的大兒媳婦又生了個丫頭,立馬就病了,不久就死了。臨死時,他爹還跟他說:“兒子,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老二是個不中用的騾子,他媳婦是個不下蛋的雞,老韓家香火就靠你延續了啊!” 後來,韓中和就到城西的靈聖寺拜佛求子,又在寺邊張麻子卦攤問卦。 這張麻子長著一張豬腰子臉,滿上金錢麻子,幾綹乾枯稀疏的灰黃發,在腦後梳起個小撅撅辮兒,別人都說他不可貌相,奇醜有大才。他在這裡擺了幾年卦攤子,可縣城裡都傳他算卦準,是半仙之體。 那天,韓中和找張麻子算卦。王麻子說,五官五行相諧,才算吉相。而韓中和麵相相沖煞,雙眼暴突,雙目屬火,麵相火氣旺,不利男丁。他這一通白話,使韓中和深信不疑,趕忙問怎麼破展?張麻子手撚幾根老鼠胡子,故作呻吟,然後說:“眼睛自然不能摳下來當泡摔啦,那就避其兇光,調和心氣,融圓和暢,自然吉祥。——這是自補。還有一個外救的法子:古語稱得子為弄璋之喜,《小雅》雲:乃生男子,載弄之璋。你可備一玉璋,在祖塋孫兒兆位紅菱包裹埋下,主孫子有位,必將降臨人世,飛黃騰達--此其一;還有就是,招一外姓女孩進家,此謂鳩占鵲巢,阻截自家以後再添閨女。” 韓中和這回聽得明白,也有了計較。他爹死後不久,姨太太就提出找個小丫頭作伴,他並沒上心。這回聽了要外姓丫頭破展,他就決定踅摸一個,明著是為姨太太,暗中原因自個兒心知肚明,這也是一舉兩得。至於埋玉璋,也是小事一樁,隻是這“玉璋”是啥他不知道。韓中和向張麻子詢問玉璋,張麻子就從懷中拿出個將近一尺長的長條青玉件,頭部兩邊分角,底部兩邊有一排扉棱。韓中和就接過了玉璋,接著問卦錢和玉璋的價格。張麻子說,如果要玉璋,總共二十塊大洋。韓中和見過好玉器,知道這玉璋玉料還算不錯,器物也像是個晚清的玩意,也沒還價,就遞過大洋拿了玉璋,喜滋滋地回家了。然後,韓中和就托人找小姑娘,最終把小貞領回了家。 做完這些事情之後,韓中和開始修身養性,他總是時時刻刻提醒自己,別再瞪眼珠子,瞇著眼,就顯得和氣多了。他又調著法地給老婆補身子。很快他老婆就反騰吐酸水了,說這回感覺和懷丫頭的時候不一樣。一家子就喜氣洋洋,精心伺候著孕婦,等著抱兒子。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孩子足月呱呱墜地,一看,還是個丫頭,老婆就哭了。韓中和懊惱地走出屋子,站在院中喘粗氣。這時,小貞正從西屋出來倒洗腳水,韓中和瞪著大眼珠子,氣呼呼地瞅著她,小貞害怕,一失手把銅盆子掉在了地上,弄得滿地是泥水。韓中和過去就踹了她兩腳。小貞連滾帶爬地跑回了屋子,躲到炕沿下抹眼淚。 她娘就對她說:“沒眼色兒的,你不知道躲著他點兒!”邊說邊把手頭的毛巾扔給她,然後又說:“命裡無兒莫強求!” 韓中和又生了個丫頭,去找張麻子。 張麻子問他:“那些辦法都用上了嗎?” “都用啦!” “那還是你火氣太盛。你家有能人,給你取名‘中和’,早就看出你五行不合。回家平心靜氣,調養陰陽,平衡五行。下一胎保你男孩!”張麻子信心十足地對韓中和講,沒忘了又和他要了一塊大洋。 韓中和回家後,不僅精心伺候老婆,還開始自己養精蓄銳,調理中和之氣。 一年後,老婆又懷孕了,挨到生產時,大家心驚膽戰地等著孩子落地,結果還是個女嬰。 韓中和這回急眼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他砸了張麻子的算卦攤。 張麻子算卦砸鍋了,在街裡待不下去啦。臨走時,他徒弟問他:“師傅,這回咋算不準了?” “我要是能算得準,早他媽自己成家得兒子啦!” “那你過去咋算得準啊?” “師傅臨走告訴你絕招:得做功課!街裡才多大個地方,有幾個能人?都先摸清了底細,再等著他們上鉤。隻是生孩子這事,太難預測。”張麻子說完,收拾攤子走人了。 韓中和看看這幾年,老婆連著生了三個孩子,把身子裡的元氣都傷了,齁嘍帶喘,病病歪歪的,他自己也是弄得精疲力竭,就打消了生子的念頭。再看看那邊姨太太的境況,也沒了娶小的心情。從此,他倒是一心一意地用心培養起四個姑娘來。 小貞剛到韓家時,先是伺候姨太太,幫著帶大丫頭二丫頭。接著,韓家為了要兒子,兩年生一個,連著生了倆,小貞的活也越來越多,伺候老的,哄小的。她先是領著大的抱著小的,等小的滿跑滿顛了,就帶著她們藏貓貓,丟手絹,跳房子,就給她們唱歌,唱她媽媽教給她的歌: 小白菜呀 地裡黃呀 兩三歲上 沒了娘呀...... 一次讓她娘聽見了,指著她說:“再瞎唱,趕明個撕爛你的嘴!” 她不敢明著麵唱啦,她就在心裡頭唱。 好像眨眼之間,四個丫頭一天天地長大,大丫頭進了學校,小貞才覺得鬆了口氣。而她自己,在繁忙中,不經意間,也變成了一個亭亭玉立,模樣俊美的大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