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元沖出了家門,像個無頭蒼蠅,先是向西跑去,後來又掉頭向東北跑去。他順著早晨為他媽送葬的那條路,一路瘋跑,穿過柳樹林,繞過大楓山嘴,一直奔到大楓山東坡爸媽的墳前。他趴在了那個新墳上。 “媽,媽!”他哭著說,“我對不起你!”他把頭頂著墳頭不停地搖晃。他是一個不善表達木訥的孩子,可他心裡有個小九九。兩天來,他流盡了悲痛的淚水,卻很少說話。 昨天,大元去賒棺材去了,他知道,哥哥肯定能辦成。這事他辦不了。可他也想為媽媽乾點啥。他看著穿著破衣裳的媽媽,心痛欲碎,他想給媽媽穿上新衣裳。他到媽媽躺著的門板邊蹲下,給她掖掖蓋著身子的破被子。這時,他看到了媽媽手上戴著的閃著金光的指環。他順手就擼了下來。他有點奇怪,媽媽在時,指環緊緊地箍在手指上,現在那麼鬆。他把指環攥在手心裡,對小貞說:“我去外頭看看就回來。”他不知道小貞跟他說沒說話,就出了屋子。門口的王季文問他乾啥去,他說到外邊拉粑粑。他走過了那片破房子,看不見自己的家了,然後撒腿向西跑去。二元穿過大旱河,他向街裡奔去。他知道大元在南麵的三道街東關,他要去二道街西頭的金店。二元沒心思看街上的景致,一心想著把金指環賣了,給媽媽置辦身像樣的壽衣。 二元跑到金店門口時,渾身大汗淋漓。他用左手抹了兩把臉,走進金店。 這是縣城裡有名的老字號金店——永盛隆,麵闊五間進深兩間的店鋪,落地大玻璃窗,雙扇鑲玻璃掛彈簧寬木門。店裡經營金銀首飾,器皿,做金銀器具,也收金子銀子,是個一條龍服務的店鋪。 二元把在右手裡攥得濕乎乎的指環遞給了收貨人,說是要賣金指環。收貨人接過來,在手裡掂掂,拿在眼前看看,又遞給二元,說不收。二元說,你們不是收金子嗎?收貨人笑一笑說,你這哪是金子,是高號銅!偷家裡的吧,快拿回去!那一刻,二元從頭頂涼到了腳底,一切美好的願望都破滅啦!可他還不死心,想著也許人家怕他偷家裡的,故意說是銅的騙他。他又到不遠處的當鋪去典當,被人從小窗口直接扔了出來。他滿屋地追著那枚滾動的指環跑,最終把它按在了手掌下...... 二元在墳頭前坐起來,從褲兜裡掏出那枚銅指環,舉起來,對著陽光晃晃,閃著金光。他一直覺得這是一枚金指環,有一次,在媽媽擦指環時,他問是金子做的嗎?媽媽笑著點點頭。 昨天他沮喪地回到家,先想著再給媽媽戴在手上,後來就想留著了,做個念想,媽媽連個照片都沒有留下。 早上,大元說,指環被偷了。他就不想也不敢拿出來了,他知道自己嘴拙,說不清楚。 二元摘下胳膊上的孝布,把手中的銅指環包上,埋在了墳頭上。他拍拍手上、頭上的土,站了起來,在邁步離開時,他又轉回身,蹲了下去,把那團黑布摳了出來,把銅指環拿出來,揣進兜中。他茫然不知該乾啥,上哪去。他隻知道媽沒了,家散了,他不想再見那個動不動就打他的大元了,他要離開那間又矮又破的小房子! 二元離開了山坡,繞過山嘴,踏上了大金河南岸大壩。天有點旱,汛期還沒有到,大金河河床中央一股清流嘩嘩流淌,岸邊的楊柳樹,葉子旱得發乾,上麵沾滿灰塵,顯得無精打采,就像此時的二元。 在橫街子北口,二元走下大壩,向南穿過橫街,進入頭道街牲口市場。已經是中午了,牲口市場的買賣也已快結束了,還剩下零散的一些馬拴在樁子上,幾頭牛臥在地上,十幾隻羊擠成一團咩咩地叫著,半大的豬克郎係著後退拴在石墩子上,地上一片一片的牲口糞便,市場彌漫著刺鼻的腥臊味道。 二元看見一匹馬在吃料,覺得自己也餓了,看到大柳條笸籮裡有草料,有豆餅碎塊。他伸手想拿塊豆餅,又立即把手縮了回來。旁邊盤腿坐著的馬的主人正瞅著他,他就走上前說: “大叔,我餓了,給我塊豆餅吃吧。” 馬主人憨憨地一笑,說:“拿一塊吧。” 二元就在笸籮裡從馬嘴邊撿起一塊手掌大的豆餅,在衣襟上蹭兩下,然後放到嘴裡啃起來,頓時感到滿嘴豆渣香。 下午時,二元轉到了大糧市。大糧市在三道街和四道街之間,市場東西兩邊是一家挨一家的大小糧食鋪子,有的掛著招牌,有的門口窗下放著裝著各種糧食的大笸籮,木鬥子。市場上還有堆著裝滿糧食的口袋、麻袋,有推著小車子、趕著大車的賣糧商,到處走著看糧問價的買糧客。旁邊有飯館,有擺攤賣小吃的,熙熙攘攘,比牲口市場熱鬧多了。二元沒事乾,哪裡人多就往哪裡擠,有時還搭把手幫人抬抬麻袋,推推車子,換來半個燒餅,得到一碗涼水。他甚至覺得,這裡就是他以後安身立命的地方,先給人幫工,然後自己當糧食商人。他就那麼一路琢磨著走到了市場南口,抬頭向東一望,龍泉池就在眼前。 龍泉池,街裡人叫它大龍泉,是街裡最大最好的浴池。它正好位於大糧市南口的東側,一個封閉的大院,三間門麵房,院裡一幢二層青磚小樓,一樓是男池子,二樓是休息廳,樓後是鍋爐房。二元過去曾溜進過院子,但沒在裡麵洗過澡,裡麵的布局是聽別人說的。二元看著大龍泉正在愣神,一個和他般兒上般兒下(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從他身邊經過。這孩子穿一身藍布衣服,左胸上印著“龍泉池”三個字,手中拎著一個麻紙包,上麵蓋著“謙和魁——槽子糕”紅色標簽紙。男孩白白凈凈,高鼻大眼。他越過二元後,回頭看看,然後立馬轉過身來,走到二元麵前,叫了一聲:“二元子,你在這乾啥,找我啊?” 二元一看眼前的孩子,就樂啦,這是幾天來他第一次樂,積在心中的鬱悶如同紮了眼的氣球,一下子泄得精光。他用手輕輕捶著對方的肩膀頭說:“嗨,老俊!你這是乾啥呢?” 那個叫老俊的孩子說:“我給客人買點心,剛返回來。” 二元說:“好一陣子沒看見你了,你跑大龍泉住地方來了?” 老俊說:“你不知道?你不是來找我的啊!” “看你穿著這身衣服,才知道你在這裡。”二元說,“我是在這瞎轉,碰巧。我正想找個熟人呢。” 老俊說:“那跟我進來吧。” 二元和老俊肩並肩,進了龍泉池大門。 剛一進院子,就看見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在叫:“咋搞的,客人嚷嚷著水涼,老劉,快捅旺鍋爐!” “哎哎哎,知道了!”那邊老劉答著話,他正用個獨輪小車子往鍋爐房推煤,一著急,小車子險些翻了。 “快幫一把,老俊!”那個男人看見老俊進院子了,就喊老俊。 老俊拿著點心,紮煞著手,不知咋弄好。二元就幾步跑到老劉跟前,幫著把小車子扶穩,推走。這時老俊才緩過神來,說:“張經理,梁二爺讓我去給客人買糕點。” 張經理看他沒個麻利勁兒,沒好氣地說:“那還不敢快送進去!” 老俊一溜煙似地跑進了樓裡。 老俊送完糕點從樓裡出來,看見二元還在幫著推煤,也跟著一起乾起來,把煤從東墻邊的矮煤屋子,倒騰到鍋爐房。 老俊邊乾邊說:“這張經理太可惡!你一個人又燒鍋爐供水,還得拉煤,咋不給你配個幫手?我跟梁二爺說去,讓他找鄭東家,給你加人手!” 老劉笑了,說:“不乾他啥事,是我怕麻煩沒要。” 聽這樣一說,老俊好像明白了。老劉人挺好,和大夥也和得來,可就是和別人有點不一樣,大家都這樣說。他想,他不要幫手,是各色,怕和人合不來,可這也不對呀!老俊還是想不明白。 拉到鍋爐房裡的煤足夠三天用了,他們三人就不乾了,坐在鍋爐邊的小單間中休息。老劉拿出兩個搪瓷缸子,給他們沏上茶。二元是真的渴啦,拿起缸子就喝了一口,接著又吐了出來,還直吐露舌頭。老劉說:“別急,晾晾再喝!” 二元就不好意思了。老俊就拾起剛才見麵時的話頭來,問他到這裡來乾啥?二元告訴老俊說,他媽死了,他無家可歸了,今天成了街溜子。二元說著眼圈就紅了。老劉聽他倆說體己話,站了起來,說,我外麵還有點兒活,你倆就在這裡坐著嘮。他又從小木箱裡掏出幾塊大片酥,放在二元的缸子旁,就出去了。這下,兩個孩子才無拘無束地嘮起來了。 二元問老俊:“你是咋到這裡的?” 老俊說:“過去本少爺也豪橫過,後來我們家敗了,這你知道。” “知道!” “後來媽死了,爹死了,我就跑這兒來了。” “多咱來的?” “就去年唄!”老俊邊說,邊端起缸子喝了一大口水。 老俊的話,觸動了二元。二元說:“我也沒去處啦,要不我也來這裡住地方,你跟鄭東家求個情。” “虧你記得清!”老俊看著二元眨眨眼,接著說,“你真要來啊?住地方隻管吃住,啥都得乾!” “可不真想來!管吃管住就行!”二元仰著臉,帶著期盼的表情說。 “這可好啦!你也有住的地兒啦,我倆也有伴了。一會兒我去求梁二爺。”老俊高興地拍著巴掌說。 兩個孩子達成了一致,二元長出了一口氣,然後拿起大片酥吃起來,酥軟香甜,再喝一口茶,清爽潤喉,這是他從未有過的感覺。 老俊看著狼吞虎咽吃東西的二元,忽然就又想起了自己的家,一陣悲痛湧上心頭。 老俊確實豪橫過。他祖上也算是個暴發戶。老俊的太爺爺是大楓縣最早的一茬種大煙戶,後來就慢慢發達起來了。到了老俊爺爺時,家裡種著煙田,開幾家煙鋪,成了縣城裡屈指可數的富戶。小日本侵占東北,建立偽滿洲國後,大楓山縣左近因為土地肥沃,罌粟品種好,被日本人指定為種植大煙的專屬區,老俊家種大煙就更名正言順,順風順水啦。老俊有三個奶奶,七個叔叔,他爸頭大,他是小少爺。後來,他爺爺死了,他三個奶奶分別帶著各自的兒子分家產,打亂了套。再後來,一次次告官,折騰到最後,家產都甜呼了衙門口,分到每家手裡的,也僅夠生活而已。官司沒打完,他親奶奶就氣死了。他爹分得五間房子,幾十畝地,還有幾百塊銀元。要說這也是個好日子。可經不住他爹他媽瞎造。兩口子過去當慣了甩手先生,獨立過日子一竅不通,花錢又大手大腳,毫不節儉。更要命的是,兩口子兩桿煙槍,老爹活著時他倆偷著抽,老爹沒了,他倆光明正大可勁地抽,後來又抽白麵兒。不幾年,錢光了,地沒了,房子也押給了人家。開始老俊還上過兩年私塾,常跟他爹下館子,三天兩頭到龍泉池泡澡堂子,那譜可擺大啦!後來就窮得連飯都吃不上了,就是那時候,老俊結識了大東荒營子的一群孩子。老俊他媽先沒的,他爸好歹用洋火箱子攅了個薄棺材埋了他媽。等他爸死了,哥兄弟分家打臭了,種了仇,沒人管了。幾個窮朋友用炕席卷著把他爹埋進了祖塋。老俊那時就想,最親的是錢,最靠不住的是親戚,他下狠心,這輩子他媽不認什麼親,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他還要混出個樣來! 那天,債主把房子收走了,他把幾個剩下的鍋碗瓢盆,破桌子,送給了發送他爹的窮哥們。他們問他,老俊你咋辦啊?他想起了上私塾時讀過的書,背了起來:文王厄而演周易,左丘失明成國語。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餓其體膚,增益其所不能。背誦完,他拿起兩件乾凈一點的衣服,上龍泉池來了。他爹死前告訴他,沒法子過時,找梁二爺。老俊在龍泉池找到了梁二爺,他跪下去哭了。梁二爺是龍泉池的賬房總管,他在家裡排行老二,人們就都叫他梁二爺,其實,他也就四十多歲。老俊家裡還富裕的時候,他跟著爸爸泡澡堂子,他爸交下了這麼個朋友。他落難了,來找梁二爺。梁二爺嘆口氣說,咋勸你爹他就是不聽,最後把自己作死了!你咋辦啊?當個搓澡的?老俊就說,先有個住處,有口飯吃,別的以後再說! 就這樣,老俊留在了龍泉池。 現在,二元也和他過去一樣走投無路了,他不能不幫他。 老劉回來了,看著兩個孩子還在嘰嘰喳喳地嘮著,笑著說:“這可是好久不見了,說不完的話。” 老俊站起身,跟老劉說:“二元子沒處去了,他要留在這裡。我這就去求梁二爺,讓他跟鄭東家說留下二元。” 老劉看看憨厚的二元,說:“好啊!就在我這兒吧。我找張經理說去。不行的話,你再找梁二爺。” 老俊就樂啦,說:“看你說的,哪能不行呢!” 就這樣,二元留在了龍泉池,成了小鍋爐工,大家都叫他小鍋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