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侄子!我求你了!你就行行好,去和我哥說一聲,讓他再想想辦法,看能不能攢夠錢,好讓我繼續去念書!隻要我哥答應讓我念完初中,往後不管我哥說什麼我都聽他的,不管他是讓我回家種田,還是讓我外出打工,就算是讓我找個婆家嫁了,我全都答應他!” 關夏蘭紅腫著雙眼跪在院子裡,拴在院子裡那一棵老得渾身皮膚龜裂了的龍眼樹底下的大黃狗,許是頭次見到有女人如此哭哭啼啼地跪在我家,既驚訝又興奮地拖著脖子上的鐵鎖鏈立了起來,沖著關夏蘭撲哧撲哧地嗷嗚叫喚著。 “大侄子!我求求你了!隻要你答應去勸一勸我哥,我在這裡起誓,等我長大之後一定會好好報答你的!” 關夏蘭見我不吭聲,繼續一邊哭著,一邊不停地向我拚命磕著頭。霎那間,她那原本白皙而飽滿的額頭布滿了絲絲的血痕。 我看著眼前這位紮著馬尾辮,臉上稚氣未脫,年紀約莫十二歲,滿臉淚痕的小姑娘,心中充滿了矛盾。我無奈地搖了搖頭,說:“夏蘭姑姑,不是大侄子不肯幫你,大侄子也不是那種施恩圖報的人!隻是眼下這種境況,就算大侄子肯去勸勸狗蛋叔,這也是無濟於事的啊!” 關夏蘭見我終於吭聲了,臉上掠過一絲希望。她趕緊用手撥開了擋在眼前的劉海,擦掉臉頰兩旁的淚水後,哽咽著說道:“大侄子,不管有沒有用,隻要你肯去勸一勸我哥,那總歸是有希望的!就算這機會很渺茫,我也心滿意足了!” “哎!夏蘭姑姑,你怎麼就不能體諒一下狗蛋叔呢?”我心中十分為難地看了一眼關夏蘭,隻見她那雙被淚水彌漫了的雙眼中充滿了對讀書的渴望。 想到眼下的困境,我不忍心再看到關夏蘭那熾熱的眼神,便有意避開了她的眼睛,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咬了咬牙,說:“狗蛋叔剛剛娶了你嫂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狗蛋叔為了娶你嫂子,這些年他辛辛苦苦靠著種田所攢下來的銀子,全部都花光了啊!你說說看,狗蛋叔現如今又能從哪裡拿出這麼多的銀子,供你繼續去鎮上念書?” 關夏蘭聽我這樣說,雙眼黯淡了下去,一聲不吭地低下了頭,又開始抽泣起來。 見關夏蘭又開始哭了,我忙開解她說:“夏蘭姑姑,你看看你一家三口的日常開支,哪個不是全靠狗蛋叔一個人在擔著?他每天早出晚歸地耕種著自家的那幾分薄田,打理著山上那幾株結不了幾個果的荔枝樹,就是想著要讓你和狗蛋嬸子衣食無憂啊!” “可是這種靠天吃飯的活兒,又掙得了幾個銀子?這些銀子說白了也隻能勉強夠你們一家三口糊口啊!再說了,狗蛋叔他大字不識一個,有沒有別的技藝傍身,他除了守著家裡的這些水田和山地外,又能乾些什麼呢?莫不成你還要逼著狗蛋叔去偷蒙拐騙?這時候你讓他替你繳學費,這不是要將他往絕路上攆嗎?” 關夏蘭聽了,內心似乎有所觸動,她停止了哭泣,愣了片刻之後,她又心有不甘地一邊搖頭,一邊帶著哭腔說:“可是……可是我……可是我不甘心啊!” 想到就此告別校園,告別求學路上的同窗好友,關夏蘭頭搖得如同撥浪鼓:“不,我還要讀書!我不想就此失去改變命運的機會!我的夢想是做一個老師!我要學更多的知識去教別人!讓他們也靠著知識遠離貧窮!” 咋一聽到關夏蘭這些話說出口來,我內心深處感受到的無比的震撼。我沒想到眼前這黃毛未散的丫頭,竟然有著如此不平凡的一顆心。 她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向我,繼續說著:“大侄子,你是知道的,像我們家這種境況,除了讀書之外,我們沒有別的出路了!” 是啊!處在交通閉塞的關村,除了讀書有可能翻越眼前連綿起伏的大山外,這裡的孩子又能憑著什麼去見識外麵的世界? 說到這,關夏蘭又忍不住繼續哭了起來。這哭聲之中帶著許多的心酸與無奈,她是知道自己家裡的處境的,她也曾試圖說服自己放棄讀書的念頭,然後回家幫狗蛋叔乾點力所能及的農活,幫忙攢一些錢,改善一下自家的境況。 可是,她內心深處對念書一事執念太深,越是想著家徒四壁的生活,她想要靠著讀書改變自己命運的願望就愈發的強烈。 麵對眼前這位如此執著追求自己讀書夢想的小女孩,我做不到無動於衷,我內心深處更是萬般不是滋味。若非貧窮,誰又願意在這求知欲望十分強烈的年紀,輕易放棄自己的學習生涯呢?隻有貧窮,才會讓你隻能本能地為了一口吃的茍活著;也隻有貧窮,才會讓你甚至不敢逾越自己的貧窮去想象一些更高層次的欲望。 眼前這位所謂的姑姑年紀雖小,輩分卻比我高一輩。她自小聰明伶俐,學東西又快。在坡南鄉小學念書的時候,她的學習成績永遠都是名列前茅的。不僅僅是我,連學校的老師都一致認為她是天生讀書的好苗子。 隻不過關夏蘭的家境不是很好,她自小父母雙亡,從小就和她那同母異父的哥哥相依為命。 關夏蘭的哥哥,也就是我的狗蛋叔,本名叫關正朗,今年已經是二十六歲的高齡了。在他十四歲那年,他的母親將剛剛滿月的關夏蘭親自交到他手中,並滿臉淚水的囑咐他定要照顧好關夏蘭。在交代完關正朗這些事情後,母親就帶著對自己丈夫無限的哀思與愛慕,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與世長辭。 俗話說長兄為父,這些年來狗蛋叔為了照顧好關夏蘭,既當爹又當媽地一把屎一把尿地將關夏蘭拉扯大。為了彌補自己念不了書的遺憾,狗蛋叔還省吃儉用地將關夏蘭送進了坡南鄉小學,讓關夏蘭好在那裡接受知識文化的教育。 按照村裡的傳統,村裡的男子若是過了十八歲,若無意外的話,幾乎都是娶妻生子的了。可是狗蛋叔為了能夠一心一意地照顧好關夏蘭,他生怕自己娶了媳婦後,會自此而虧待了關夏蘭,所以他就一直拖到現在才娶了外鄉一個比自己小了兩歲的女子為妻。 我很清楚這樣一個事實,倘若狗蛋叔再不娶妻的話,再過幾年他就真的娶不到妻子了,像狗蛋叔這種既沒文化又沒銀子的人家,又有幾個姑娘會看得上?更何況他還拉扯著一個未成年的妹妹。 這個隔壁鄉的女子,我此前是不曾見過的。聽旁人說起,這女子是狗蛋叔通過村長的兒子關正明認識的。是關正明做的媒,撮合了狗蛋叔和這女子的婚事。為了迎娶該女子,狗蛋叔將這些年所攢下來的銀子全部都花光了。這就是狗蛋叔如今難以湊足銀子供關夏蘭繼續上學念書地原因之一。 另外一個原因則是與這兩年的氣候有關。近兩年來,關村不是乾旱少雨,就是被寒潮突襲。關村的田裡莊稼失收,山中蔬果寥寥,這也導致了許多人家的收入銳減。特別是去年那一場從北邊突然襲來的寒潮,它不僅將山上幾乎所有的果樹給凍死了,甚至連田裡栽種的那些耐寒的冬季作物,也被這寒潮連根帶莖凍死了不少。 這一場寒潮使得坡南鄉的老百姓一下子就斷了收入來源,許多人家別說有力承擔得起孩子們繼續上學念書地費用,甚至連自家一日三餐也無法保證。 這兩年關村的境況最讓我印象深刻,因為我們村裡家庭條件最好的人家關常海一家,也是忍受了連續兩年吃不上乾飯,隻能喝稀粥的苦難生活。也正是因為如此,坡南鄉這幾年陸陸續續地有許多小孩迫於無奈,相繼離開了校園。 而關夏蘭相對其他的孩子還是比較幸運的,畢竟在狗蛋叔的堅持下,勉強讓關夏蘭念完小學,還讓她讀了半年的初中。 上學與生存,成了那幾年坡南鄉老百姓一生之中最大的考驗,缺衣少糧的年代,一個個餓得瘦骨嶙峋的,又有幾戶人家膽敢奢求讀書的事情?此刻關夏蘭跪在院子裡苦苦哀求讓自己繼續學業,若是傳了出去,定然會被許許多多正為生存而活著的人認為是一件十分荒謬和不可思議的事情。 看著眼前哭得如此淒苦的關夏蘭,我的腦海深處曾閃過一絲想要資助她繼續學業地念頭。隻不過這念頭很快就一閃而過,被殘酷的現實拉了回來——畢竟我也是因為交不起學費而被迫放棄上大學的,而今我想要資助她,也隻不過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的一個不切實際的幻想罷了。 我原先在腦海中尋思著去懇求二叔公太,讓他親自出麵去和村長提一下,看能不能從村裡的金庫取出一些銀子來,以此來資助關夏蘭,好讓她得以繼續念書,不至於未成年而流落社會。 可是這樣做的話,村裡其他人定然是不會同意的,特別是大伯婆關馬氏,她向來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在她的觀念裡,女人再好始終是女人,女人到頭來都是要嫁出去的。用村子的錢去資助關夏蘭讀書,這樣做不異於肉包子打狗,替別人做了嫁衣。畢竟等到關夏蘭成年出嫁之後,那這個關夏蘭就成了外鄉人,再也不是本家人了。 在整個坡南鄉裡麵,持有這種觀念的不僅僅是關馬氏,絕大多數的同姓宗親都認同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再說了,在這樣吃了上頓沒下頓的貧苦歲月裡,別說老百姓的日子過得緊巴巴的,連關村也是過著入不敷出的日子。 這些年來,由於關村地裡的作物收成不好,村子裡已經是連續幾年無力修葺祠堂。逢年過節本應歌舞升平的,可是村子也是拿不出銀子前去請戲班前來唱戲。甚至連往年清明時期祭祖時必不可少的烤乳豬,也是多年不曾出現在祖宗的墳前了。 一切從簡,這並不是村子村風高尚盡行知慳識儉之風,而是村子實在是窮得揭不開鍋了。 關村,不,整個坡南鄉到目前為止,也隻出過兩個大學生——一個是L君,另一個是我。然而唯一能夠堅持將大學念完的,實際上隻有L君一人。 不久之前,我也是因為交不起繁重的學雜費,隻好忍痛自毀前程,選擇了退學。在開學一個月之後,我那可愛的大學班主任不止一次來信,在信中他數次詢問我為何那麼久還不返校辦理入學手續,他也不止一次關切地詢問我是不是遇到了什麼困難。 在收到大學班主任的來信之後,我思來想去了許久,最終隻是回了一封隻有寥寥數字的書信,信中隻是表達了對大學班主任感謝。至於為什麼不返校的原因,我是隻字不提的。 那時候在我的心中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無心向學並不可恥,可恥的是窮;窮固然可恥,但最為可恥的便是因為拖欠了學雜費,會時不時被老師在課堂上反復點名念叨,甚至會將名單貼榜公之於眾。 坦白說一句,我不懼怕別人知道我無心向學,但我最為懼怕的是被人知道我窮。我僅有的一絲尊嚴僅僅靠著滿腹經綸是維持不住的,我害怕別人會對處於窮困潦倒處境的我指指點點,我生怕我捉襟見肘的求學生涯會被他人反復說唱。 就這樣帶著這種難以言明的復雜心情,在其他生活富裕的同學的異樣眼光之中,我痛苦地在大學的校園裡呆了半年不到。到了第二年春暖花開、其他同學因辦理完入學手續而臉上洋溢著幸福笑容的時候,我連校門也不曾踏足過,就匆匆忙忙地終斷了自己的求學生涯。 退學之後,我就一直躲在村裡頭,鮮少外出。作為族長的二叔公太,得知我自作主張退學之後十分的生氣。可是麵對態度堅決的我,他一時半會也說服不了我,就隻好由著我,讓我為所欲為地自毀前程。 有一天,二叔公太實在是看不下去我終日在村裡遊手好閑的,就派人將我從被窩裡揪了出來。那人因是奉了族長之命,於是也不敢含糊懈怠,一路上不顧我哭爹喊娘的詛咒謾罵,隻顧揪著我的耳朵徑直去到祠堂。 到了祠堂,就見族長二叔公太和村長關青連、大伯公關青永登村裡的長輩,一個個神情肅穆、正襟危坐地在供奉著列祖列宗牌位的祠堂正廳分列兩側的太師椅上坐著。而在正廳前的天井裡麵,則是擁擠著許多毛頭小孩。這些小孩之中有蹣跚學步穿著開襠褲的嬰童,也有手持彈弓準備禍害村中鳥雀的少年。 蓬頭垢麵的我看了看天井那一群黃發垂髫之後,心中有些惶恐,忍不住低聲問那個揪著我耳朵的人村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那人想必是懾於正廳端坐著的那一群耆老的威嚴,隻是向我打了個眼色,示意我趕緊跪下去,然後一聲不吭地退到了一旁。 見那人不作答、戰戰兢兢地立在一旁,我隻好硬著頭皮看向二叔公太,接著又看了一眼村長,然後整了整衣衫,一臉窘迫地跪了下來。 關村的規矩就是如此,若非發生了大事,這群上了年紀的長輩是不會輕易來到祠堂裡麵,讓族中的後生當著祖宗的牌位跪倒在地的。 二叔公太見我來了,板著臉問道:“艾和,當著列祖列宗的麵,我再問你一次,你到底還要不要回學校?” 到了這時候,我才明白二叔公太把我叫到祠堂的原因。我瞥了瞥端坐兩側的另外幾位長輩,心裡嘀咕著:“莫非二叔公太是想讓其他阿公阿祖給我施加壓力,好讓我返回學校繼續讀書?若真是如此,我堅決不讓步,就算是二叔公太讓我在列祖列宗麵前起誓,我也要堅持不去!” 想到這,我點了點頭,斬釘截鐵地回答說:“回二叔公太,我決定了,我不會再回到學校的!你和村長,還有幾位阿公阿祖,請你們也不要逼我了!” 村長關青連聽了,思忖片刻,看向二叔公太說:“二叔公,你看我說得沒錯吧?艾和這是鐵了心不想再回去念書了!既然他心意已決,我認為我們沒必要再逼他了!” 左邊次座的大伯公關青永聽了村長關青連的話後,忍不住破口大罵起來:“混賬東西!關青連,不管怎麼說你也是一村之長!今日你竟然當著列祖列宗的麵,盡說這些胡話來?你可知這是大逆不道的話?我們關村,不,我們坡南鄉什麼時候出過大學生?好不容易我們鄉裡有個後生考上了大學,你非但不幫忙勸著點,竟然還敢在一旁慫恿蠱惑艾和放棄學業?” “青永,有話好好說!不要當著列祖列宗的麵罵人!”二叔公太麵無表情地說。 “哼,我看青永就是自恃自己是下一任族長,才不把青連放在眼裡!”坐在右邊次座的關常海陰陽怪氣地說著,他瞥了一眼旁邊的村長關青連,繼續說道:“青連雖說在青字輩裡排行老三,可是不管怎麼說也是一村之長,你就甭老是擺著老大的架子,時常讓青連難堪。” 關青永見關常海偏向關青連,心中雖是懊惱,但顧及到關常海輩分比自己高,隻是冷哼了一聲,不再作聲。 二叔公太仍然是麵無表情地半瞇著眼看著眾人,略作沉吟之後緩緩說道:“既然青連如此說,那自然是有他的道理。青連,依你之見,就是由著艾和自作主張地胡來了?” 聽到這裡,我心中大概明白了這一點,祠堂裡坐著的幾位長輩,並非是鐵板一塊的,他們中有人同意對我施加壓力,以達到讓我重返校園的目的;也有人反對這樣做,他們反對我繼續念書,免得增加村裡的負擔,拖累了他們。 想到這,我向村長投去了感激的目光。 村長向我點了點頭,然後看向二叔公太繼續說道:“二叔公,青連並非是支持艾和胡作非為,不過請你老人家想一想,艾和是因為什麼原因不想繼續念書地?說到底還不是因為交不起學費嗎?倘若他能交得起學費,他又為何要一意孤行地選擇不去?你們認為這大學的學費是一兩個雞蛋就可以解決得了的事情嗎?” 關青連這話一說出口,祠堂內頓時就鴉雀無聲了。是的,這才是根本問題所在,解決不了學費問題,爭論再多也是徒然無功的。 過了許久,大伯公關青永實在是忍不住了,他嗤了一聲,毫不客氣地冷聲說道:“怎麼?一個偌大的關村,竟然湊不齊區區一個年輕後生上大學的費用?看來某些人確實是不適合坐在這個位置啊!” 這話並沒有指名道姓,但祠堂內的人都清楚此話的矛頭直指村長關青連。關青永的意思再明顯不過的了,正是關青連治村無方,才導致了當前關村出現這樣的窘境。 關青連何嘗不知關青永這話裡有話?麵對這樣的詰難,他縱然有千百般理由,此刻也是有苦說不出。畢竟,族中的年輕後生交不起學費輟學,確實是在他任內之時,他對此也是難辭其咎的。 “青永,你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眼下是什麼情況你難道心裡不清楚嗎?”關常海見關青連被關青永指責得麵露難堪之色,忙在一旁替關青連辯解說:“我在這裡明明白白地告訴各位,而今我們村子的日子也不好過!哼,這些年村子都是入不敷出的了,我們連續多年都是在吃老本,假如明年收成再不好的話,我估計連老本都沒得吃了!” 眾人聽了關常海的話,俱是麵麵相覷。 關常海見眾人默不作聲,頓了頓,繼續說道:“往年村裡不管是誰家添了丁,我們村裡都會掛燈籠和擺添丁宴的。可是這兩年因為村裡財政拮據,我們能省的都省了,既不掛燈籠也不擺添丁宴。就連清明祭祖,我們都比往年寒磣了許多!” 關常海越說越激動,這條條說來似乎都在說明村子沒銀子了,不過我心裡很清楚,他嘴上說的是為村裡節省開支,實際上是因為他擔心二叔公太找他募捐,讓他捐點銀子給村裡,好以此來資助村中的後生們念書用的。 關常海是我的幺叔公祖,在常字輩裡麵排行最小,因此年紀也不算大,這時是年逾半百的光景。他平日裡靠著在鄉裡開的一家雜貨鋪搞點營生,偶爾也會幫村裡做做賬之類的,也算是村裡的會計。育有一子一女,兒子叫關青仁,學歷不高,卻因襲他嶽丈的舊職務,在縣裡國營油廠工作;女兒叫關青紅,曾聽關常海提過她在東南沿海某城市工作,具體哪座城市我記得不是很清楚。 我這個幺叔公祖自小就不肯老實種田,也不肯踏實務工。他的口頭禪就是“工字不出頭,一出頭便入土”,一直以來他信守的人生信條就是寧願餓死,也不願替他人務工,更不願麵朝黃土背朝天地務農。也許就是因為他的不老實,所以他的日子是村子裡過得最好的一個。 果然,關常海說著說著便訴起苦來:“關村日子不好過,關村的鄉親們日子也好不到哪裡去。你看,前幾天青仁就從縣裡托人捎了封家信回來,說他那油廠已經有許多工人下崗了,而我那孫子這些天不知怎的竟然得了風寒,因為籌不到銀子住院,現在還呆在家裡靠著幾塊生薑片熬的薑湯調理呢!” 說到這,關常海眼眶一紅,忍不住掩麵而泣,不無感傷地說:“眼下這光景,誰家過的不是苦日子?” 眾人聽了關常海這一番似是掏心掏肺的話,各自回想起自己家的情況,亦是不勝傷感,一時間祠堂內的眾人麵上盡是掛著慘淡愁容。是啊,聽從外麵回來的人說,城裡的人如今過得確實比不上關村。至少關村的柴火都是現成的,沒必要靠著那為數不多的蜂窩煤茍活。 “哼……” 正當眾人為著這年復一年的艱難光景而愁眉不展時,祠堂裡不合時宜地傳來一陣冷笑。 眾人尋聲看去,發現這聲音是從右邊末座的L君口中發出來的。 關常海聽了這陣冷笑後,有些不悅地扭過頭看著L君:“都這時候了,I君你還有心思冷嘲熱諷?” L君見眾人看向自己,毫不在意地聳了聳肩,並沒有說話。 一輩子務農為生的關青永向來就瞧不起關常海,認為關常海在鄉裡經營雜貨店是投機倒把的勾當,這種行為和街頭那些坑蒙拐騙的流氓爛仔一樣是不務正業的行為。在他的觀念裡,老祖宗早已將士農工商進行了排位,認定這商人就是末流之人,這些人全都是胸無大義,隻懂得蠅營狗茍、四處逐利的奸詐小人。 關青永覷了一眼關常海,冷冷說道:“幺叔,你以為這普天之下,人人都如你一般掉進那腥臭骯臟的銀子窟窿裡了?你以為世人都如你這般像個守財奴一樣,滿眼隻有銀子?你可別忘了咱家祠堂上懸掛的祖訓是耕讀傳家四個大字,而不是銀子窟窿傳家!” 關常海被關青永這一頓毫不留情的話語羞得滿臉通紅,他狠狠地瞪了關青永一眼。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見情理上虧了,隻好以輩分相欺:“哼!你還知道我是你幺叔?既然知道我是你幺叔,哪有人如你這般目無尊長?哪有人如你這般如此對長輩無禮?” “好了,你們都給我少說一句!”一直沉默寡言的二叔公太見兩人劍拔弩張,火藥味越來越濃,便在一旁厲聲製止了二人的唇槍舌戰。 關常海和關青永見二叔公太吭聲了,不敢再言語,免得激怒了二叔公太。 二叔公太捋了捋胡須,依然是不慍不怒地說著:“今日召集你們過來,並非是讓你們當著列祖列宗的麵吵架的!” 關青永聽了,睥睨了關常海一眼,冷哼一聲,一把抓住身旁那條被煙火熏成土棕色的竹水煙筒,隨即又將手伸向椅子旁的那張茶幾,從上麵的木盒子裡掐了一撮黑褐色的煙絲。隻見他用手搓了搓煙絲,然後將手中的煙絲猛地塞在了水煙筒中部那根被煙熏得發黑了的銅煙管口裡。 一陣“哢嚓”的打火機聲過後,銅煙管口裡的煙絲被點燃了,隨著一陣陣響亮的“咕嚕咕嚕”聲,整個祠堂便被那白色的煙味給充斥了。 關常海見關青永沒給自己好臉色,亦是以牙還牙地哼了一聲,隨後往椅背上一靠,也不再說話。 二叔公太見他們二人都不吭聲了,深邃而犀利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他再次用商量的口吻問了我一句:“艾和,你著的決定不再上學了?你可考慮清楚了,這不僅是你,也是我們關村千載難逢的好事!” 我依舊是毫不猶豫地用斬釘截鐵的語氣給了二叔公太一個肯定的答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