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輪到蘇格拉底發言,他的戲謔已經完全憤怒,梅勒托對他的指控純屬無中生有。 不信神、敗壞青年,隻是因為怨恨蘇格拉底罷了。 “蘇格拉底。”法官要求他替自己辯護。 蘇格拉底知道,他醜陋的麵龐與追求美的雅典不相匹配,他抓住問題執著不放惹惱了眾人。 更何況阿裡斯托芬的戲劇交與他醜名,作為雅典的代名詞交給外邦人恥笑。 “雅典人。我知道你們當中許多人懼怕女神的憤怒,但宙斯在上!”他指天發誓, “你們都知道,貢品裡的東西是固定的,年年如此,但我不指責你們接受籃子裡的屍體。” “梅勒托指責我不信神,但又說我信異神,首先這自相矛盾,就證明了他單純是在報仇——我搶了他的生意。 在宙斯正義廊柱,我免費講學,但他收取的學費,高達一根巴特農神廟的柱子,活活5000德拉克馬。 但他講授的東西,卻與女神信仰的廊柱,與美德都沒有任何關係。 或者,那些觀看完《雲》的官僚,與他一般憤怒,和某些不知羞恥的詩人、將軍一起將我訴訟。 雅典人啊!本應是他們的行為引發神怒,絕不該是我,我相信任何有理智的公民都能夠分清誰在施暴。” 齊文江還是為蘇格拉底的辯論能力感到驚嘆,就算如此冤枉人的場景,他依舊能保持理性,一條條將罪名說清楚。醜哲人接著為自己辯護: “當然,我知道,你們當中的很多人都恨我,認為我的醜陋讓城邦蒙羞,我放浪形骸引發了你們的眾怒。 我也知道,你們當中的很多人希望我受罰,就好像是阿裡斯托芬喜劇殘缺的結局。” 蘇格拉底每一句說得都是心裡話,說著說著,一陣悲哀湧來,他嘆息: “但這與奉神少女死去的姐姐有何關係?和她願意追求的愛情又有什麼關聯? 梅勒托為了抹黑我,說我敗壞青年,甚至把自己拉下水,顯然,我的罪比他重。 我和齊文江認識才僅僅一天,這位伊奧尼亞商人,求知若渴。我本可撇下他逃脫責罰,他替我辯護,我不能坐視不管。 而你——這位法官,不讓我的學生來到法庭當中,特地讓執政官篩去了高貴的柏拉圖,抓走了耿直的色諾芬。難道法官你不和施暴者沆瀣一氣?” “蘇格拉底,請你注意言辭。”法官提醒道。 “哦,好啊,言辭——你的惡意卻是言辭無法表達的,憑什麼一開始采用的審判程序就是‘eisangelia’?如果沒錯的話,我猜你同樣主持過六年前那場官司。” 六年前,雅典與斯巴在萊斯堡島南麵戰勝了斯巴達人,退兵時海上風暴驟起,船隻未能將陣亡士兵的屍首運回雅典。 十位雅典將軍接受了公訴,審判同樣執行了eisangelia,采用民眾公投決定結果。 蘇格拉底作為長老當中的一員,激烈的反對法官采用此種程序。 “這是不合法的、褻瀆神明的行為,但你還是讓憤怒的民眾投票決定了十位將軍的死刑,讓戰爭走向失敗。 難道我不曾害怕你們,像梅勒托這樣的人彈劾我、逮捕我嗎? 我像一隻牛虻,一刻不停歇地嗡嗡鳴叫,告訴雅典這頭倔牛,正義在蒙羞。” 法官這下成了眾矢之的,他必須解釋自己的所作所為,但尼采依舊不動聲色、沉著冷靜。 “我並非那位放逐了歐裡庇得斯的法官,更未參與過十將軍審判。” 齊文江依稀還記得這位歐裡庇得斯,悲劇大師最後如何,他曾激烈反對雅典對外戰爭被城邦放逐,旅居馬其頓後,叫國王放狗活活撕咬而死。 “歐裡庇得斯的悲劇難道你們想再上演一遍嗎?”齊文江問道。 “年輕人,”梅勒托說,“上一次我們放逐了歐裡庇得斯,違背了不與斯巴達開戰的神諭。現在,我們要將女神的言行,貫徹到底。” 妮阿雅憤憤地望著殺死她姐姐的兇手,女人在法庭上沒有資格說話,除非法官要求。她今天能夠坐在前排,也是因為她的特殊身份,並且與案件有關。 但女孩還是忍不住控訴: “希波克拉底,那阿波羅的兒子已經說了,那場瘟疫既不是雅典娜的憤怒,也不是阿波羅的黃金箭矢。而是波斯人傳來的。” “這裡沒有女人說話的份兒——”法官怒斥,妮阿雅悻悻地垂下腦袋委屈。 此時蘇格拉底的憤怒已經轉化為了悲傷,他哀嘆道: “希波克拉底在大瘟疫的那幾天,他徘徊在床邊替我診療,我發高燒,腹痛嘔吐到痙攣,痛苦地向他索要毒藥。我問他,為什麼不讓我去死? 而醫神很沉默,我心中的聲音卻向我說,‘還沒到時候’。” 蘇格拉底活了下來,可是瘟疫殺死了雅典四分之一的居民,雅典由此走向衰落。 尼采一直痛恨蘇格拉底的行為,雖然他是千年後的哲人,他依舊將雅典衰落緣由歸罪給了這老頭。 “還沒到時候……”齊文江喃喃自語,“若是根據歷史,這個聲音會叫蘇格拉底去死——” “你不能相信你心裡的聲音!”齊文江突然朝蘇格拉底大喊,這讓蘇格拉底眉頭掛上神秘,他開口,卻是那位女神的聲音 “年輕人,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你也能聽到我心裡的聲音嗎?” 話音未落,一陣黑霧將齊文江的視野遮蓋,好像黑暗中有一隻手掐住了齊文江的喉嚨,他喘不上氣,倒地之前但他還是喊著: “不要相信……一個讓你去死的聲音。” 妮阿雅慌忙要跑過來扶住齊文江,像一隻受驚的小鹿,但她呼喊的話,蘇格拉底開口的樣子,他已經聽不見任何聲響。 尼采知道,齊文江觸犯了虛無女神的禁忌,試圖改變不能改變的歷史。他嗬嗬一笑,同時也在說曾經的自己: “瞧這個人啊,現在他感受到這位女神萬千痛苦中的一毫了,又一個受難者。” 尼采生前最後的理智,支撐他徹夜研究虛無,手稿卻停留在了瘋狂當中。 因為,虛無是一麵鏡子。 在凝視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在凝視著他。 與怪物戰鬥的人,最終變成了怪物。 尼采曾相信意誌能夠支撐戰鬥,但他的理智究竟無法與數千年的惡相互較量,迷失在了癲狂與黑暗之中。 即便死後,研究虛無帶來的傷疤,也要求他每天按時服下藥物,抑製失心瘋蔓延。 這法官冷哼幾聲起身,嘆道,這小子兩天來第一次觸發虛無女神的警告,估計來之前,是個文盲吧。 但憑借最後的意識,齊文江還是分辨出了法官的口型: “現在開始,由在場的五百名公民統一投票,決定是否給予蘇格拉底死刑。” 不給陪審公民思考和討論的時間是雅典傳統,它既避免了結黨謀私,也避免了真相奔走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