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的氣氛在老劉頭怒罵的這一瞬間凝結到了冰點,正在王偉手足無措的時候,裡屋傳出來了一陣撕心裂肺咳嗽聲,打破了這種僵局。 聽到咳嗽聲的老劉頭慌忙起身,進到裡屋去淅淅索索的忙活了一盞茶的時間,直到咳嗽的聲音逐漸平息後才重新掀開門簾走了出來。 看到仍然呆坐在板凳上的王偉,劉老頭臉上的表情緩和了下來,從懷裡掏出了盒劣質的香煙抽出一根遞了過去,然後說道:“我還以為你已經被我嚇跑了。” 王偉機械的接過香煙,掏出打火機點燃之後狠狠地抽了一口,緊繃的神經才緩緩的放鬆了下來。 方才劉老頭不在的時候,可不是他不想走,而是因為缺乏社會的歷練被劉老頭給嚇著了,一時沒有回過神來,卻沒想到歪打正著之下取得了劉老頭初步的信任。 已經開始習慣這種環境的王偉腦子也逐漸開始活絡,不再使用那些官話套話,轉而說道:“劉大爺,大娘這病不礙事吧,去醫院看過沒?” 果然,聽到這句話,劉老頭身上那種生人勿近的氣息又減少了不少,重新盤膝坐下之後低聲說道:“看過了,醫生說這是心病,不好治。” 猶豫了一下,王偉低聲的問道:“是因為孩子犧牲的事?” 劉老頭聞言渾身一震,然後才緩緩的點了點頭,接著略帶哽咽的說道:“石頭那孩子打小就討人喜歡,不但學習好,還經常幫他娘乾家務...” 王偉見老人陷入回憶,一時也插不上嘴,隻能默默地聽著。 “...哎,可這麼好的孩子,說沒就沒了。孩子他娘的身體本來挺好,可知道這個消息後直接就垮了。”講到這裡,劉老頭又掏出煙盒來,給自己點上了一支。 王偉偷偷看了看表,已經是十點多,心知那邊快要散場了,自己必須抓緊時間,所以主動引導話題說道:“您以前在咱村弄了個養殖場?” “哎,石頭在部隊的時候經常往家裡寫信,說等到退伍了,就拿著安置金回家弄個羊場,這樣也能守著我們老兩口。”可能是被那些曾經美好的事情觸動了心弦,老劉頭狠狠地抽兩口煙,才繼續說道:“石頭沒了之後,他娘活著就沒了指望,身體眼見一天不如一天。沒辦法,我隻好哄著老婆子說,你不能死啊,石頭在下麵還等著看咱的羊場呢。” 說到這裡,老劉頭的已經淚流滿麵,王偉的眼睛也開始有些濕潤。 兩人都沒說話,用了幾分鐘的時間平復了情緒,老劉頭才繼續說道:“拿著石頭的撫恤金,我從村裡跑到鄉裡,又從鄉裡跑到縣裡,終於把養殖場給弄了起來。有了這個養殖場之後,石頭他娘沒日沒夜的忙著照看那些個牲口,這精神狀態和身子骨反而穩定了下來。” “後來呢?”雖然王偉已經知道這個養殖場已經被當作是違建給拆除了,但還是忍不住的問道。 “後來?”老頭原本向往的眼神突然變得陰狠,雙手用力的攥緊說道:“上麵說準備搞什麼規模化的養殖基地要征用羊場那塊地。一開始是村主任來家裡,讓我把場子賣給搞養殖基地的,我當然不同意。可後來鄉裡麵的乾部也來找,說是要什麼顧全大局,為全鄉全村人民考慮,我就有些動搖,想著不行就再自己找塊地重新建個廠。” 聽到這裡,王偉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畢竟身為一個國家基層工作人員,他也覺得事情能夠這樣處理是個挺不錯的辦法。 老劉頭卻是神經質的乾笑了兩聲說道:“然後我就問他們打算出多少錢買我的場子,你猜他們說多少?” 王偉搖了搖頭。 老劉頭也沒有等他真猜,直接伸出了三個手指頭說道:“三萬!三萬啊!就這還說是照顧我們老兩口無兒無女專門給申請的。我們老兩口一輩子的積蓄和石頭的撫恤金除了給石頭他娘看病,已經全部扔進了這個養殖場,前前後後都快有五十萬了。現在他們竟然三萬塊錢就想要買走。” 老劉頭的情緒又開始有些癲狂失控,王偉的臉色也變得極其難看。 “我當然死咬著不同意,他們見拿不下我,也就放幾句狠話走了。我本想著這事也就這樣了,誰知道...誰知道沒過兩個月,我的養殖場突然就被認定是違建,趁著我出去進飼料,直接給...拆了。說到這裡,老劉頭痛苦的閉上眼睛,然後才悲戚的說道:“他們這麼乾哪是拆羊場,這是要石頭他娘的命啊,是要石頭在泉下也閉不上眼啊。” 王偉看著眼前這個悲傷萬分,又是滿身傷痕的老人,知道對方絕對沒有什麼理由去編個故事欺騙自己,不由得既為他的不幸遭遇而同情傷心,也因為那些人的仗勢欺人而感到義憤填膺。 “你...沒有試試上訪?”王偉稍微有些猶豫的問道,畢竟作為駐村第一書記,鼓勵村民上訪無疑是個自己打自己臉的事情。 “上訪?”老人自嘲的一笑說道:“去了,怎麼不去。從縣裡,到市裡,甚至省裡都去了,屁用都沒有,還因為什麼越級上訪,被人家抓進局子裡,住了十幾天。” 王偉疑惑的問道:“真就一點用都沒有麼?” “也不能說一點用都沒有。”老人指了指自己腦袋上的傷口輕蔑的說道:“這就是上次去省裡回來之後,被他們給打的。村主任上次來也給我說了,如果再敢往外麵去告狀,就找人弄死我。” 王偉有些無語,一點也想象不到平時那個和自己稱兄道弟,張口閉口都是為村民服務的村主任,竟然會對著這麼一個可憐的老人說出這麼兇狠的威脅之語。 隱藏了多年的書生意氣在這一刻瘋狂的湧進王偉的腦子裡,他滿目通紅的伸出雙手握住老劉頭的手說道:“劉大爺,你放心,這個事情回去之後我會幫你給市裡麵反映,一定會幫你找回公道。” 老劉頭反倒是冷靜了下來搖了搖頭說道:“你有這份心就行。其實,我也明白,這事估計也就這樣了,平頭老百姓想要告官家,哪有那麼容易。隻不過老頭子已經實在沒什麼指望了,所以隻能繼續靠上訪這個事活著。哪天我和老伴突然不在了,這事也就徹底結束了。嗬嗬...估計他們都等著這一天呢。” 王偉剛想出言反駁,卻被老劉頭擺手止住說道:“孩子,你還年輕,鬥不過他們的,聽大爺的話,不要因為這件事情拖累了你。” 王偉聞言默然,並不是因為聽了老劉頭的話開始打退堂鼓,恰恰相反的是這更激起了他心中曾經的那種熱情,所以開始認真的思考如何爭取到劉老頭的信任和配合。 “時候不早了,你早點回去吧,放心,我不會跟別人說你來過的。”老劉頭見王偉不說話了,便準備開始送客。 情急之下,王偉隻能開始扯瞎話:“劉大爺,你知道什麼是第一書記麼?” “嗯?”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果然暫時吸引了老劉頭的注意。 “第一書記都是國家培養的後備乾部專門安排到基層鍛煉的。能被選為第一書記的,那都不是一般人。”說這句話的時候,王偉不自覺的都有些臉紅,但是為了取得老劉頭的信任也隻能豁出去了。 劉老頭微微發愣,顯然是有些被他給唬住了。 王偉連忙趁熱打鐵說道:“我有個同學,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是在省紀委工作,你把你的資料給我,我一定能幫你反映上去。” 老劉頭的眼睛裡終於開始重新出現不一樣的光彩,沉默了片刻之後回到裡屋拿出了一袋材料說道:“這裡麵有石頭犧牲的證書,有我當時辦理養殖場的證明材料,還有我的上訪信。” 王偉接過沉甸甸的材料,鄭重的說道:“劉大爺,你放心,這個事我一定管到底。” 老劉頭感激的點了點頭。 目的達到,王偉便起身準備離開,剛走到門口,卻被老劉頭又給叫住了。 “王書記!”這是進屋之後,老劉頭第一次這麼稱呼他。 王偉聞聲回過身來,隻見老劉頭麵上閃過一絲猶豫之色,然後撲通的一聲朝著自己跪了下來。 王偉連忙上去攙扶,老劉頭卻是不肯起來,而是顫顫巍巍的從自己貼身穿的秋衣口袋裡掏出了幾張皺巴巴的信紙遞給了他。 王偉有些疑惑的打開信紙,前麵兩張上基本寫的是老劉頭今晚敘述的自己所遭受的不公,後麵幾張則全部是密密麻麻的人名和手印,其中幾個名字,王偉還有些印象。 原來,那些諱莫如深的村民,並不是已經沒有良心,隻是他們跟老劉頭一樣,實在沒有對抗不公的能力。 王偉將這幾張紙重新疊起來,也同樣藏進了內衣的口袋,才在老劉頭滿是希望和感激的注視下,如一個出征的將軍一般踏出了鐵門。 隻是,對未來有相同期望的兩個人,都沒有能夠注意到那個躲在胡同另一頭的黑影。